亚伯拉罕写的《德古拉》的小说原作基本是以日记、书信和报纸上的新闻报道呈现的,而这种叙述方式似乎与报刊连载的发表方式产生了一些奇妙的化学反应,再加上那位相当擅长炒作的漂亮主编坚持一口咬定所有文字“均为真实故事改编本报仅做了整理和叙述的工作”,噱头一下就起来了,第一天就卖了个精光不得不再紧急加印一万份,而一个星期后,残忍狡诈强大的吸血鬼伯爵德古拉就从柏嘉良降临的边陲小城一直火到了皇都,甚至引起了些小说之外的议论。

  “照我说,德古拉的原型肯定是咱们那位摄政王,”有人拿着报纸在破小的酒馆里手舞足蹈唾沫横飞,“不是说咱们的摄政王领兵打仗的时候也是见了血就发狂的么,而且一直戴着面具和兜帽不愿意见太阳,不就是怕被阳光晒伤吗!”

  “对对对,我听说他从来不接受俘虏,每天都必须要放空三个敌人的血洗澡,一柄长枪总是从敌人头颅贯穿到脚底!他还圈养了好多乌鸦和秃鹫用来吃战场上的死尸!这不是吸血鬼是什么!”

  “你们才知道啊,人家报社不都说了吗,都是真实故事改编的。”

  “啧啧啧你们又知道了,那不过是噱头而已,哪有什么吸血鬼。”

  “笨蛋,你没看到那个作者亚伯拉罕从来不出面都是经纪人代理吗,你再想象,亚伯拉罕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不像个贵族老爷?照我说,肯定是个落魄的年轻贵族撞破了摄政王身份的真相仓皇逃离皇都,躲到边境来,没钱了,不得不写书赚钱。”

  “我觉得你这些猜测可能只有最后一句是对的。”角落里有人小声反驳。

  “呵,你这口音一听就是外地人吧,搞不好还是哪个封国小地方来的,是你懂皇都的贵族老爷还是我懂?”大着舌头的醉鬼挥舞着空酒杯,大呼小叫,“老板,再来一杯血腥玛丽!”

  被醉鬼懂王反驳的柏嘉良唇角微微抽搐,望着那宛若鲜血般的葡萄酒被倒进酒杯,无奈摇摇头,扭头望向身边笑得看不见眼睛了的主编,轻咳一声,“这些传言真的要放任不管么?皇都那边会不会……”

  她伸掌,在自己喉咙处狠狠划拉了一下。

  “安啦安啦,不会的,”漂亮主编捋了捋自己的长发,点燃了叼在嘴里的烟斗,眉开眼笑地搂住了柏嘉良的肩膀,“咱们那位摄政王的传言多了去了,不差你这一个,而且他身在皇都,也管不到这边。”

  柏嘉良咂咂嘴,又忍不住问,“那位摄政王,真的和传言一样?”

  漂亮主编望着她的表情和见了鬼似的,“亲爱的,你到底是从那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咱们大名鼎鼎的摄政王,攻必克战必胜的战神秦含墨你是压根不知道啊。”

  柏嘉良被她狐狸一样的审视目光看得咳嗽了两声,目光移开,敷衍点头,“知道知道,怎么不知道呢。”

  下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了,愕然扭头,“姓秦?”

  然后就被主编姐姐用看怪物的目光看着了,“亲爱的,咱们皇室清一水儿姓秦。”

  柏嘉良默默低头捂脸,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带自己到这里来的白雾是从秦唯西身上蔓延出来的,也就是说,要从这个年代离开肯定也要找到和秦唯西相关的关键信息。

  这个失落在第一次黑潮中的庞大帝国秦姓皇室……会和秦唯西有关么?

  “从这里去王都有多远?”她很快下定了决定,抬头,目光炯炯地望着主编,“我想去皇都一趟。”

  “额,不算很远,”主编挠头,想了想,“骑马赶路的话,也就……半个月?而且你肯定进不去皇都啦,得在皇都里有房才能办理永久出入证明,没房要办临时出入证要么得是有人作保的大商人,要么得是封国使臣,要么就是交一百万直接办一张,这个倒是简单方便,就是得等个半年左右,咳,不大方便。”

  柏嘉良沉默。

  “嗨,亲爱的,别这种眼神,”主编看出了柏嘉良的欲言又止,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如果你是想见见那位摄政王的话,还不如期待哪个封国叛乱需要他带兵出征呢,那肯定会从咱们这边经过,咱们这里可是战略要地。”

  柏嘉良沉重点头,又问,“封国的叛乱……频繁吗?”

  “唔,不是很频繁吧,”主编又招来酒保要了两杯酒,笑道,“大概两三年一次。”

  “……我还不如赶紧赚够一百万呢。”柏嘉良吐槽。

  “加油,”主编直接上手勾肩搭背了,大笑道,“让那位亚伯拉罕先生多写几本吸血鬼题材的小说,再加上我的运作,保证你能赚大钱。”

  柏嘉良哭笑不得,却听见酒馆外报童清脆的嗓音由远及近。

  “紧急军情,紧急军情!东边的阿提拉公国叛乱啦!东边的阿提拉公国叛乱啦!”

  漂亮主编目瞪口呆。

  柏嘉良也愣了一会,随后意识到自己降临到这个边陲小城恐怕也不是无的放矢,忍不住憋笑,又清了清嗓子,“看来我们很快就能见着那位摄政王了。”

  “那不一定,”主编还在嘴硬,“也许叛乱自己就消弭了呢,压根不需要摄政王带兵出征。”

  柏嘉良摊手,又笑,“赌什么?”

  主编想了想,伸出五个手指头。

  “五个金币?”柏嘉良挑眉。

  “利润分成五个百分点,”漂亮主编赌性极重,不服气道,“我是不觉得你运气有这么好,哪有说啥来啥的。”

  “那不一定啊,我运气一向很好,”柏嘉良摸摸鼻子,笑道,“还是赌五个金币吧。”

  ……

  一周后,报童清脆的声音再次在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响起。

  “阿提拉大公屠杀使臣,皇帝对阿提拉公国的叛乱感到震怒,摄政王将亲自带兵平叛!”

  出版社主编办公室中,柏嘉良憋笑,朝无语凝噎的漂亮主编伸手。

  主编戚戚然地点燃了烟斗,狠狠吸了一口,掏出钱包,从其中倒出五个金币,狠狠拍在了柏嘉良掌心中。

  “不是五个百分点的利润分成么?”柏嘉良笑,却也将那五枚金币收进了口袋,扯过一把椅子坐下,又将一大摞新的手稿递了过去,“新稿子。”

  “我以为你当时给我的《德古拉》已经完结了,是要出续集了么?”主编疑惑蹙眉,接过一看扉页,眉心蹙得更紧了,叼着烟斗含糊不清地问,“不是亚伯拉罕写的了?”

  “不是,是我联系上的另一位作家的新作,”柏嘉良说瞎话都不打草稿的,“而且是你心心念念还没填上天窗的爱情板块。”

  “要什么爱情板块,德古拉就够了,吸血鬼是当下的热门题材不赶紧蹭热点写什么爱情呐,”主编随意挥了挥烟斗,又眯起眼睛看了看扉页的名字,“斯蒂芬妮·梅尔,这次倒是个女名,不会是你自己写的吧,我和你说赚不了钱的稿子我可不会发表,别想徇私。”

  “当然不是,我是那种人么,”柏嘉良用力摇头,神色庄重,“而且,谁说不是吸血鬼题材了。”

  主编想了想,抬头。

  “吸血鬼题材?”

  “嗯哼。”

  “且是爱情小说?”

  “对呀。”

  主编重新叼起了烟斗,翻开了稿子。一开始是一目十行地扫视,后来慢慢减缓了速度,再后来,她长叹口气,合上手稿,老泪纵横。

  “我终于不用再担心爱情板块开天窗了!”

  她又看向柏嘉良,挥挥手稿,目光狡黠,“但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这部《暮光之城》的手稿笔迹……和《德古拉》一样?难道斯蒂芬妮女士和亚伯拉罕先生是同一个人么?”

  柏嘉良镇定自若,“他们不会写字,都是他们口述我来书写的。”

  主编大人:……

  “真不是同一个人?”她狐疑地望着柏嘉良。

  “当然不是,我们有一整个团队,专门创作血族小说。”柏嘉良眼睛都不眨,瞎话一骨碌一骨碌的往外冒。

  “算了,你就糊弄我吧,稿子不糊弄就行,”主编叹口气,指尖弹了弹纸页,“对了,血族这个名字比吸血鬼好听,既然是爱情小说主角那还是得正向一点,就把吸血鬼更名为血族吧。”

  柏嘉良耸肩摊手,显然没有疑问。

  但她心里骤然泛起了一丝隐隐约约的怪异感觉,只是察觉不到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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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后,柏嘉良站在公寓窗边,掀开厚重的窗帘,从缝隙中打量着城市主干道上缓缓行进的队伍。

  唔,不愧是攻必克战必胜的摄政王的私军,在一个这样古老的,打仗必伴随着烧杀抢掠的国度,能做到令行禁止,军令如山,就已经超越了九成以上的军队了。

  柏嘉良收回思绪,目光落在了队伍中央一匹高头大马上。

  二十多个沉默寡言,神色内敛,手落腰间刀柄之上时时警戒的侍卫将高头大马团团围住,显然是在保护居中的人,但这些侍卫加起来都不如马上的人带给柏嘉良的压迫感大。

  马上的人没有着全甲,而是披着一席黑袍,身形纤细修长,看起来慵懒自在。他面庞上是白瓷铸造的面具,将整张面孔遮掩得严严实实,却依然能从顾盼的目光中泄露出一两分血与火的杀伐意味。

  至少也是个武圣,不知道有没有魔武双修。

  柏嘉良在心底暗暗判断,又开始头疼该如何去见一见这位大名鼎鼎的摄政王秦含墨,据说他们今晚会驻扎在外城,明早开拔,也就是说,今天很有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偷偷潜入?不不不肯定不行,这个摄政王自己就是武圣级别的强者,更别提随军的肯定还有其他超凡。而自己现在空有肉身力量,没有一丁点遮蔽气息的办法,恐怕刚翻上墙就能被逮着,说不定见都见不着人就要被压进大牢什么的。

  要不把自己这些天赚的些小钱拿出来,就说是捐给平叛军队的?额……不知道这个年头有没有这么干的家伙,但好像这位摄政王大人的口碑不是很好,真的会有主动给他的军队捐钱捐物的么?

  要不,找找其他门路?感觉那位洒脱的出版社主编交友广泛很有办法的样子。

  柏嘉良思绪发散,胡思乱想,也就没太收敛自己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那位黑袍摄政王。

  马背上的人骤然抬头,穿越了重重人海,准确无误地找到了目光的来源,与窗旁的人意蕴深长的对视。

  柏嘉良一惊,迅速退后一步,放下窗帘。

  真是糟糕,被发现了……不,等等,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去,找一下那户人家的主人,”秦含墨淡淡开口,声音冷清而阴柔,马鞭抬起,指了指窗帘微微摆动的那扇窗户,“带到军营里来。”

  “是,殿下。”

  ……

  柏嘉良毫不反抗,老老实实甚至有几分窃喜的被礼貌敲开了门的侍卫带到军营主营,带到了那位摄政王面前。

  “柏嘉良,”那位声音阴柔雌雄莫辩的摄政王在营帐内依然披着宽大的黑袍,戴着白瓷一般的全脸面具,低头看着手里薄薄一叠资料,饶有兴趣,“不到一个月前出现,自称是大热小说作品《德古拉》和《暮光之城》作者的经纪人,而且……实力强劲,又在暗地里窥视我的行军,啧,真是有趣。”

  他声音含笑,“其实我在皇都也对这两部作品有所耳闻。”

  “那您一定对我有些意见,”柏嘉良神态自若,“毕竟现在有些谣言经过加工之后一传十十传百,已经沸沸扬扬了。”

  “好像应该是这样,”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将资料拂到一边,指腹敲打着桌面,秦含墨懒散问道,“唔,那我是不是要把你处死?”

  柏嘉良微笑,“悉听尊便,但我觉得您可以不处死我。”

  “哦,为什么?”

  “因为,我总有一种预感,”柏嘉良无视了周围侍卫因为她的动作瞬间出鞘的利刃,缓步朝着高椅上微微挺直脊背的人走过去,走到他面前,抬起头,沉声道,“您不是会在意那些流言蜚语的人。”

  秦含墨抬手示意拔刀上前的侍卫暂退,身子微微前倾,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柏嘉良,轻声道。

  “你的预感错了,我很在意。”

  他眼角微微扬起,似乎是在笑,“我发誓,这并不是假话。”

  “或许是我的表达有误,”柏嘉良并不惊讶,却语不惊人死不休,“事实上我想说,您并不在意流言,甚至好像恨不得自己身上的传言更令人恐惧和厌恶些。”

  秦含墨沉默了一会,再次轻笑,“差不多吧,一个凶恶的传闻在平叛征伐的时候还是很管用的。”

  “不仅如此吧。”柏嘉良笑。

  秦含墨这次沉默得更久了,过了会,抬手,示意所有侍卫全部出去。

  “如果你是来刺杀我的,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他将兜帽取下,手指又慵懒地扣在了面具边缘,“要来试试么?”

  柏嘉良翻了个白眼,“我可打不过你。”

  秦含墨闷笑一声,取下了面具。

  柏嘉良呼吸一滞。

  面具下是张因为长久不见天日而有些病态白皙的雌雄莫辩的阴柔脸蛋,白净到透明的肌肤下几乎能看到青色的血管,黑发黑瞳倒映着柏嘉良震撼的面庞,唇角含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但让柏嘉良震撼的当然不是这位摄政王令人心惊的漂亮脸蛋,而是……

  “秦唯西。”她喃喃自语。

  眼前的人,和秦唯西至少有八成相似。

  “你在说什么?”秦含墨挑眉,又咳嗽了一声,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喉咙,换了个更温和也稍尖些的声线,“我不太明白。”

  柏嘉良再次一怔。

  不,不对!

  “很奇怪吧。”秦含墨唇角笑意更甚,手指探到了黑袍中摸索了一会,用力一扯,从黑袍内垂下了一根长长的布带。

  柏嘉良就眼睁睁看着那一马平川的胸膛变得重峦叠嶂,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帝国的摄政王,残忍好战狡诈奸邪的摄政王,是个女人,漂亮的女人。

  几乎所有人都搞错了她的性别。

  难怪她要一直穿着宽大的黑袍,也难怪她要带着那冰冷的面具。

  “我记得,女人是不能继承王位的,哪怕王爵只有独女也不行,”柏嘉良回忆着自己这些天恶补的知识,知道这个时候的人类帝国远没有后世那么……正常,只能干巴巴说着,“所以,您……?”

  “很显然,我是个例外,”秦含墨将垂落在肩头的发丝捋到脑后,笑容中有几分残忍的意味,“你现在知道我的秘密了,事实上,知道这个秘密后还活着的人还没几个。”

  “现在,给我一个理由,”她迈着悠哉的步子绕到了柏嘉良身后,修长冰凉的手指搭上了那修长的脖颈,附耳轻声道,“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柏嘉良深吸口气,抬手,按住那冰凉的指尖,低声道,“您不会杀我。”

  “就像我看到您会觉得莫名的亲切一样,”她握着秦含墨的手转身,神色淡然,“您也应该有对我觉得亲切。”

  “事实的确如此,”秦含墨干脆利落地点头,“但我现在很好奇,为什么?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可能是因为您有可能是我丈母娘或者其他长辈。”柏嘉良喉咙中咕哝一句,却骤然察觉到一丝杀意几乎凝聚成了实质!直勾勾冲着自己来!

  她愕然抬头,看见了一张阴晴不定杀意沸腾的脸。

  “只是一个玩笑,”她瞬间举起双手,微蹙起眉,大脑迅速转动,又小心翼翼地问,“您,您听清了?”

  修长的手指直接掐住了她的喉咙,却并未用力。

  大概真的是那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在作祟。

  “谁告诉你的,”秦含墨语气低沉,扣在她脖颈处的手指微微收拢,感受着年轻女人温热的脉搏,声音骤然变得更加凶狠,“谁告诉你的!”

  柏嘉良飞速思考,却也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说错了什么刺激到了这位。

  直到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可能,手掌骤然探出,隔着宽大的黑袍,按在了秦含墨的腹部。

  想象中平坦而无一丝赘肉的精瘦小腹并未出现,而是微鼓的,微硬的,一丝弧度。

  “你怀孕了?”柏嘉良惊愕道。

  秦含墨直直盯着她,过了一会儿,终于缓缓松手,退后半步,重新缠上了束胸,戴好了面具,转过身去,声音疲倦,“你说的对,因为奇怪的原因,我好像确实无法对你下手。”

  她顿了顿,轻声道,“你走吧,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我不走,我是为了破解秘密解决问题而来的,”柏嘉良大步流星,直接绕到了她身前,伸手,死死扣住女人纤细的手腕,眸色如琥珀般坚定,“告诉我。”

  秦含墨有一丝恍惚,随后突然低头,愕然望着柏嘉良的手臂。

  “武圣?”她有些茫然,“什么时候帝国又出了一位野生武圣?”

  “不,不对,”她手腕一翻,反手搭上了柏嘉良的脉搏,蹙眉感应着,“一个被掏空的武圣,有些奇怪,你的力量应该还在身体里,不然你无法掌控这样强悍的身躯,但……一点力量都找不到了。”

  柏嘉良咂舌。

  这位八成是秦唯西先祖或者干脆就是直系血亲的摄政王还真是强悍。

  “你身上又发生了什么?”秦含墨松手,盯住柏嘉良的脸。

  “不如我们交换秘密?”柏嘉良挑眉。

  “可以。”秦含墨这次回答的很是干脆,抬手,示意柏嘉良可以坐下。

  柏嘉良也不客气,直接搬了凳子坐在了秦含墨高椅的对面,又笑盈盈看着重新落座的摄政王殿下,“既然是交换秘密,不如您把面具取了?”

  “……可以,”秦含墨这次迟疑了一会,却也点了点头,指尖扣在了面具边缘,取下一半又戴了回去,气沉丹田高喝一声,“来人!”

  铠甲碰撞和脚步声响起,沉默寡言的侍卫掀开门帘大步走进,单膝跪下听令。

  “带一壶好茶进来,”秦含墨示意,“其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是。”侍卫深深点头,看了眼已经落座的柏嘉良,漠然的目光深处有一丝好奇,却也很快就退了出去,又很快带了壶茶进来。

  “既然是交换秘密,也要有个先后顺序,”秦含墨已经再次把白瓷面具摘了,手持瓷壶,为柏嘉良沏了一杯热茶,淡淡道,“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为表诚意,可以我先说,”柏嘉良表现得极为慷慨大度,“您想问什么。”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和我有什么关系?”连珠炮一般的三个问题从秦含墨口中吐出。

  “这可是三个问题,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努力回答,”柏嘉良笑笑,抿了口热茶,轻声道,“我是柏嘉良,您查到的资料并没有说谎。至于我的身份……我是一个旅者,一个特殊的旅者,因为上一趟旅程出了一点小意外才来到了这里。”

  她顿了顿,想到了那个睡熟的小家伙,眸光柔软了些,又有些愧疚。

  也不知道自己回去之后会不会降落在“原地”。

  如果不是……希望那只倔强的小蝙蝠不要死等了,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而我和您什么关系……”她只是稍微有些走神,很快就又一脸笑意的开始回答秦含墨的问题,“这个恕我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可能是亲属,但也有其他可能。”

  她表情有些无奈,“如果您不满意这些答案的话,可以换一些问题问,我只能尽量回答,做不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抱歉。”

  “事实上,我听不太懂你的回答,”秦含墨面无表情,声音清冷,却也并未为难柏嘉良,指腹敲了敲桌面,“不过轮到你问问题了。”

  “好。”柏嘉良郑重点头,随后身子前倾,十指搭在一起,表情严肃。

  “孩子是谁的?”

  秦含墨没有一丝情绪外泄的淡漠表情骤然破裂了几分,但她很快深呼吸,神色略有些古怪地看了柏嘉良一眼,“你是来八卦的么?”

  “咳,我其实只是好奇到底什么人能让你倾心并且怀上孩子,毕竟……算了,不重要,你就当我是来八卦的吧。”柏嘉良试图解释自己只是想了解了解疑似秦唯西的父母两人,但很快发现自己似乎越抹越黑,干脆直接了当的承认了下来,露出一个八卦的笑容。

  “并没有什么人能让我倾心,”秦含墨收敛了情绪,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表情沉重了些,“哈,我为什么要回答你?我为什么要告诉一个陌生人这些?”

  柏嘉良一声不吭。

  那显然并非疑问,而是秦含墨对自己的反问。

  但那份不知何处泛起的亲切感的确在不断磨灭秦含墨理智的杀意和敌视,让她在沉默了一会之后,轻声开口道,“你要记住,你今天听到了所有东西,一个字都不能外泄。”

  柏嘉良瞬间弹射起身,就要举手发誓。

  “没必要。”秦含墨阻止了她的行为,又吐出一大口浊气,却并没有正面回答柏嘉良的问题,而是自顾自的开始说了起来。

  “正如你之前说的那样,我对于那些强加在我身上的流言蜚语和残暴谣言并未阻止,甚至在推波助澜。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我需要自污。”

  秦含墨表情淡然,就像是并非在讲自己的故事一样,“当今皇帝是我的远方表兄,我的父亲一开始只是北边封国的一个普通伯爵,但他只有我一个独女,而他需要人继承爵位,也需要有人被送到皇都充作质子。”

  “好在我天赋不错,或者不要脸的自夸一句——我的天赋相当好,这才让他起了偷梁换柱的念头。”

  秦含墨深吸口气,“我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性别,在皇都长大,还没成年就开始随军征战平叛,立下赫赫战功,攻必克战必胜。”

  “那皇帝应该不敢把你放回封地了。”柏嘉良听着听着,突然插了句嘴。

  “自然,”秦含墨轻蔑地笑了一声,“他是少年皇帝,对封国的掌控里本就没有老皇帝那么大,再把我放回去,万一我也起兵叛乱怎么办?”

  “所以他才给你封了王,”柏嘉良咂咂嘴,“还是摄政王。”

  “不,一开始是公爵,然后是普通亲王,前两年平乱之后封无可封才封的摄政王。”秦含墨摇摇头。

  柏嘉良若有所思,微微点头,又问,“那你的真实性别……他有发现吗?”

  “当然。”

  “什么时候发现的?”柏嘉良好奇地问道。

  “在他还是太子,我作为侍卫随军出战的时候。”秦含墨干脆回答。

  “难怪,原来是这么早发现的啊,”柏嘉良想了想,微微了然,“难怪他会那么干脆利落的给你封爵封王,甚至给你摄政王的身份。”

  因为在这个过于古老的国度,女性绝无可能像后世一样成为一国之君。

  “是,他给我封爵封王是因为他自认为抓住了我的把柄,摄政王已经是我能达到的巅峰了,要是我另有野心,他只需要公布我的真实身份,自有上百路诸侯前来征讨。”秦含墨微微摇头,“但渐渐的,他也开始怕起来了。”

  “所以你才需要自污,让他放下戒心,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等等,”柏嘉良推理了几句,很快蹙起眉,盯住了长桌对面的人,“如果人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甚至试图通过自污令另一个人放下戒心,那只能说明,她的确想做些什么。”

  秦含墨微微扬唇,露出了一个有些残忍的完美微笑。

  柏嘉良倒吸一口凉气,又觉得本该如此。

  这才应该是秦唯西先祖的风范!

  “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自个儿琢磨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你怀着的孩子是谁的?”

  秦含墨并没有回答,只是唇角的笑容多了一分苦涩。

  “不是吧。”柏嘉良怔怔呓语。

  秦含墨刚才讲述的简单故事中,只出现了一个人——按道理,皇都现在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可能也只有不到五人。

  “他可是你表兄。”柏嘉良喃喃道。

  “对啊,他是我表兄,”秦含墨唇角的笑意不减,但隐约的杀意逐渐透过那笑着的皮囊奔涌出来,毫不掩饰,“总有一天,我会终结这一切。”

  “有时候我真希望我真的能是那个故事中的血族,那个肆无忌惮残暴狡猾的德古拉伯爵,”她的眼眸已经微微充血,泛起了密密麻麻的血丝,“我需要将一切打破重塑的力量和权力。”

  “你现在应该已经有了,”柏嘉良小心翼翼道,“杀了他。”

  秦含墨眼眸中出现了浓浓的迟疑。

  柏嘉良还以为她会用“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亦或者“时机还不成熟我如果暴露了身份会很被动”这些理由解释,可最后秦含墨给出了一个令她有些动容的答案。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引发战争,我也不希望天下大乱,”这位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在自己短暂的人生中先是成为刀,然后成为将军,成为王,最后成为母亲,但还从未真正成为过自己的摄政王第一次露出了如此疲倦而伤感的神色,“我讨厌战争,非常讨厌。”

  “他虽然混账,但并非一个混账的君主。”

  就像是尖锐的海胆被撬开,露出了柔软的内里。

  柏嘉良抿了抿唇,心中竟升起几分“本该如此”的喟叹。

  是的,阻止秦含墨动手启事的,其实……是那一分稍显的有些懦弱的善良,是面向所有普通平民的仁慈与善良。

  “可是……这种事情还是越快解决越好,”柏嘉良凝了凝神,轻声道,“越拖,造成的伤害只会越大吧。”

  “但是我没法忍受哭声,”秦含墨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柏嘉良,“你听过那些哭声吗?战争的铁蹄掠过的荒原和田地,总有那些哭声。”

  “砰,砰,砰,砰,”她手握成拳,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马蹄声近了,哭声也近了。”

  她静静望着柏嘉良。

  “你听过那些哭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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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秦唯西骤然惊醒,望向窗外还要好一会才要落下去的太阳,用力抿了抿唇,吐出一口浊气,又将自己缩进了被子里,脑袋埋进松软的枕头。

  渐渐的,一滴浑浊的泪水浸透了枕巾。

  “呼。”过了好一会,她爬了起来,从床头柜里翻出了一个小小的日记本,翻到最新的空白一页,开始书写起来。

  【我又做噩梦了,但其实用“又”这个词不太准确,因为除了你在的那天的第一次入眠,其他每天我都在做噩梦,不同的噩梦。这让我甚至开始怀疑起来,你是不是并不存在,你是不是只是我的一个美梦】

  她笔下顿了顿,又翻到日记扉页。

  夹层里有一张纸条,纸条上是龙飞凤舞的【不要离开这里,等我回来】

  【好的,我不该怀疑你的存在,毕竟梦境里的东西是到不了现实的,对吧,】她又开始奋笔疾书起来,【如果梦境里的东西真的能来到现实,那也就意味着我的噩梦有可能会成为现实】

  【那得是一个多悲惨的噩耗】

  【好了,按照惯例,我要给你描述一下我又梦见了什么,方便你回来之后对症下药,毕竟那些噩梦从来不重复,】小秦唯西深吸口气,闭上双眼,逼迫自己去回忆那些过于逼真的画面,缓慢书写,【这次……我梦见了被战马踩死的人群,梦见了燃烧的庄稼,梦见了在火里挣扎的黑山羊,梦见了沾血的长枪和被击碎的盾牌】

  她愈写愈困难,愈喘不过气,却还在坚持。

  【我梦见了被剖开肚子的孕妇,梦见了脐带都没剪短就被挑在枪尖上的婴儿,我梦见了隆隆的战鼓声,不断在我耳边回响,像是催命的判官一样】

  【我还梦见了你】

  【我梦见你笑着看我,说你会帮我结束这一切】

  【可能就是因为这句话吧,让我觉得今天的梦也还没有那么令人难受,我甚至觉得是你在梦里和我说话】

  小秦唯西睁眼,又是一滴泪落在了纸页上,将原本工整的字迹都晕开了。

  “拜托,求求你了,你快回来吧,”小秦唯西将小日记本藏在了怀里,缩成一团,低声哽咽着,“告诉我你的存在不是一个梦,告诉我,你能解决这些噩梦。”

  “求求你了,柏嘉良。”

  她祈祷的话音刚落,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小秦唯西一怔,随后喜形于色,连眼泪都不抹鞋子都不穿,穿着白色的亚麻睡衣,赤着脚跑出房间跑过走廊,用力推开前院大门,忍着灼烧般的疼痛冲进了阳光中,踩在松软芬芳的泥土上。

  可是前院里什么都没有,那个已经长满了杂草的深坑依然在院子中,而坑底什么都没有。没有飞鸟,没有走兽,当然也没有结结实实砸在里面的那个人类。

  一阵风吹过,又是一声轻微的响动——一颗苹果从老歪脖子树上掉了下来,咕噜咕噜滚到了小秦唯西脚边。

  小秦唯西蹲下,捡起它,默默退回了阴影中,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答应我会解决我的噩梦的,”她沉默了好一会,最后抱膝蹲下,低声哽咽,“还说会帮我整理好被你砸出了一个坑的院子。”

  “你还答应了我要陪我一段时间,陪到我解决噩梦。”

  她握紧了手中青涩的苹果,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咬紧了牙,过了半天,她从牙缝中挤出了带着哭腔的两个字。

  “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