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柏嘉良再次睁开眼时,她看见了一片火海。

  她揉了揉眼睛,还以为又重复做了那个梦——自己站在教院最高处的尖塔,身处烈焰之中,热浪铺面席卷,而被高温烫得有些扭曲的空气之上,是宛若流淌的水银般璀璨的星河。

  她站在熊熊火焰中,却跑也不跑,只是抬头仰望漫天星空。

  “不,这不是梦。”她回忆着梦境中的景象,低声呢喃。

  那疯狂的热浪是真实存在的,甚至肌肤已经有了干燥皲裂的感觉。

  “好吧好吧,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降临这个时间线了,”她收回了思绪,瞟了眼手中泛着金色光芒的金之权杖,嘟哝着,体表浮起一层白色的光芒,阻碍了那席卷的热浪,又四下环顾,“这是哪儿呢?”

  她很快愣在了原地。

  她知道这是哪儿。

  这是她的家。

  她愣愣望着喷涌的火舌肆无忌惮地将那些卷了边儿的复古墙纸吞噬,没过了自己喜欢的柔软小沙发和躺椅,将自己和秦唯西缩在一起贴贴时裹过的羊毛小毯子点燃,舔舐起了她曾经在其上书写过很多次的书桌,书桌一下就被点燃了,连带着一些放在上面的杂乱纸张一起,在火焰中化为灰色的烟尘,飘向窗外。

  热浪敲打着窗棂,发出沉闷而破碎的声响。

  “……温莎大火。”柏嘉良低声道。

  宣告温莎公国彻底成为历史的那一场大火。从此那个人类历史中的辉煌国度不再了,取而代之的是权力高度集中的温莎帝国。

  据说,这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本应该烧得更久的,但在第三天的午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熄灭了这场灾难般的大火。

  但这并没有改变什么,整个温莎首都在火灾中化为一片废墟,七成以上的建筑被焚毁,繁华的街道变为断壁残垣,许多文明古迹一朝化为灰烬,而最珍贵的温莎教院图书馆也被毁于一旦。

  具有深厚历史底蕴的温莎城就此消失了,从此之后的人类帝国再也没在这里建都。

  大多数人认为,这场火是篡位者放的,为了掩盖他们在温莎首都的兽行;但也有人认为,这场火是抵抗军放的,以玉碎的血勇和悲愤,犯下如此罪孽。

  柏嘉良不太想查清楚这其中的真相——搞清楚真相又怎么样呢,她又不是考古学家,她也无法改变什么,她只是一个旅者。

  她更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以及……她的家没了。

  砰!

  已经被烧得变形的木门突然被人重重撞开了,一个高挑的黑影站在重重火海之后,喘着气,朝这边望来。

  “秦唯西。”柏嘉良扭头望去,眼眶骤然一酸。

  好吧,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了。

  即便秦唯西已经完全忘了她,可当她们的家要被烧毁时,她还是来了。

  而且……她的愿望是那么强烈。

  强烈到在秦唯西和那滴血几乎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之后,还是唤醒了沉睡的她。咸主腐

  “你是谁?”从前线急匆匆赶回来的秦唯西显然也看到了她,急切的表情收敛了,变得警惕起来,目光中带着浓浓的审视意味,缓步走进火海,走到柏嘉良面前,居高临下的问询,“你为什么在这里?”

  “这是我的房子,”现在显然不是解释的好时候,柏嘉良望向她,唇角泛起一丝礼貌温和的笑意,“我是【石猴】,你也可以叫我真名,柏嘉良。”

  秦唯西的表情顿时出现了些许的僵硬。

  她知道这所房子是属于【石猴】的,那个神秘的学者……也与自己,有奇怪的牵绊。

  否则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对这所房子如此放不下。

  秦唯西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推开房门发现屋子的主人回来后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又该问些什么问题,可当本尊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自己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你回来了?”她干巴巴问着。

  “是,我回来了,”柏嘉良轻声道,又挑眉,“你怎么来了?”

  “我来……”秦唯西站在火海之中,尴尬地抬了抬手,良久,憋出两个字,“串门。”

  像是要找补什么似的,她转身指了指对面同样被烈焰吞没的房子,“那是我的屋子。”

  柏嘉良顿时用力抿唇憋笑,深呼吸一下,又问,“啊,那就是邻居了?”

  “对对对。”

  “你好。”

  “你好。”

  秦唯西鬼使神差的握住了眼前的人类伸出的手,上下晃了晃。

  “唠两句?这里不太好说话,咱们出去说。”

  “啊?好。”

  “您先请。”柏嘉良礼貌示意。

  “哦哦哦哦哦。”

  秦唯西松开了人类的手,听话地转了身,和她并肩而行。

  虽然画面很诡异,对话很邪门,但她……竟然获得了一种莫名的安宁。

  闯入房间之前的那些焦躁不安瞬间消失了,她将与人类接触过的那只手背到了身后,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

  那柔软温热的触感仿佛依然留存在肌肤的记忆中,以极强的存在感提醒着她——眼前人并非什么幻觉,而是活生生存在的人。

  “出来了。”而那个活生生存在的人此时趴在了公寓走廊年久失修的天窗旁,用力一推。

  生锈的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柏嘉良将脑袋探了出去,仰头望天。

  ……看不见星星,都是烟。

  “秦唯西,”她扭头,挥挥手,招呼着身后的人,“来一下。”

  年轻蝙蝠乖乖上前。

  “翅膀。”肩胛骨挨了一巴掌。

  “啊?”

  “翅膀,能飞的那个,伸出来。”

  秦唯西莫名其妙,却还是啪嗒一下,展开了赤红的蝠翼。

  “手,打开。”

  “再打开一点,诶,对。”

  她像个木偶一样乖乖被眼前的人类摆弄着,经历了惶恐焦躁后平静下来的心终于漫出了另一种奇特的情绪。

  欢喜。

  “差不多,算了。”柏嘉良望着眼前一点都不敞开胸怀的秦唯西,叹口气,上前。

  秦唯西惊愕地发现,人类抱住了自己腰。

  她更惊愕的发现,自己压根没有推开的想法。

  “秦唯西。”

  “嗯?”

  “飞啊!”

  秦唯西一个激灵,蝠翼一振,从天窗冲出了老旧的公寓楼,在高空悬停。

  她迟钝地伸手,缓缓抱紧了人类,在手臂触碰到那温软身躯的瞬间,她下意识收紧胳膊,将人牢牢圈在自己怀里。

  “要去哪儿?”她听见自己低声问。

  “去教院尖顶那里,”怀中人类手舞足蹈,手里握着的那个金色的小权杖险些打到她,“去那里,能看到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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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要来看星星?”

  两人坐在尖顶的屋檐上,身下是宛若火蛇般蜿蜒的,明灭不定的火海,秦唯西轻轻摇摆着身后宽大的蝠翼,轻声问。

  “我也不知道,”柏嘉良将金之权杖放在了一旁,托着下巴仰头,望着恢弘帷幕般的天穹,轻声道,“可能是因为……看星星很适合作为告别仪式吧。”

  秦唯西一怔,下意识问,“和房子告别么?”

  话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次居然没对那间房子产生任何眷恋和迟疑的情绪!

  额,那里现在应该已经被烧没了吧……

  “唔,不算是,虽然那里是我家,但,家……更重要的是人,只要那个特定的人还在,哪怕屋子不在了,家就还在,”柏嘉良笑笑,“说了些乱七八糟的,总之,不是和那里告别。”

  秦唯西听明白了。

  这只人类在说——她的家人还在,所以家还在。

  “不愧是搞研究的,说话弯弯绕。”她嘀咕一声。

  “那你呢?”柏嘉良扭头看她,唇间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我的好邻居,你的家好像也被点着了。”

  “我那个不重要。”秦唯西耸耸肩。

  “那我的房子比较重要?”

  “没,没有。”

  “那你把我的门爆破掉干嘛?”柏嘉良戳戳她的腰。

  “我,我……”秦唯西支支吾吾,“我担心我的邻居的安危啊。”

  静谧的夜空中传来一声轻笑。

  “呼。”秦唯西吐出一口浊气,身后蝠翼用力扇了两下发泄尴尬。

  那座房子的确不重要,因为房子的主人回来了。

  秦唯西突然一怔,扭头,望向身旁的人类。

  她觉得房子不重要是因为房子的主人回来了,那这只人类为什么会觉得房子不重要?

  啊,她好像刚才说过。

  因为“家人”还在。

  可是……谁是家人?

  夜空中又响起了一声温柔的轻笑,秦唯西愣愣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仿佛瞬间溺入了那如酒般的旋涡中。

  “你,我,我们……”她骤然手足无措起来了。

  “嘘,”柏嘉良狡黠地摇摇头,又举起一旁的金之权杖,晃了晃,“秦唯西,我得把这个还回去了。”

  她能感觉到,金之权杖带给她的“赦免”效果在逐渐减弱。

  “哦哦哦,要怎么还?”不用面对更棘手的问题,秦唯西骤然松了一大口气,望向她手中那根法杖,突然就觉得有点眼熟。

  “有点麻烦,”柏嘉良叹口气,“法杖的主人早就不在了,而法杖的名义所有者也被烧没了。”

  “这是……?”秦唯西怔怔望着那根法杖。

  “金之法杖,【黄金】的东西,有人从博物馆偷出来交给我的,我得还回去,”柏嘉良笑笑,又指了指尖塔之下某处,“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博物馆……在那。”

  秦唯西望着那已经被烧成废墟的建筑物,唇角抽了抽。

  “那你打算怎么还?”

  “不知道,这不问你呢?”

  秦唯西接过了柏嘉良手中的法杖,表情古怪地挥舞了两下。

  “要不,直接丢进火里吧,”柏嘉良开始出馊主意,“应该烧不坏?毕竟接近半神器了呢。”

  秦唯西眨巴眨巴眼睛,松手。

  金之权杖跌入了火海中。

  柏嘉良:!!!

  “不是,你真丢啊,”她急得伸长脖子,努力搜寻权杖的方向,“要是真能还给什么人,怎么办?那我可得说是你丢的啊!”

  “你是【黄金】的朋友?”秦唯西牵住这人的胳膊,防止她扭来扭去的掉下去。

  “对啊。”柏嘉良急切回一句,还在朝下张望。

  “那你知道,【黄金】是什么系的魔法师吗?”秦唯西又将快要掉下去的人拉回来。

  “什么系?”柏嘉良狐疑扭头望她。

  【黄金】是大魔导师,大魔导师不得全系魔法都得精通么?

  “她最擅长的是水系魔法,”秦唯西自问自答,“而她的权杖里,储存着一个最简单的水系魔法。”

  某位对魔法一窍不通的人类懵了个大逼。

  “最简单,最基础的水系魔法,”秦唯西耸耸肩,“落雨术。”

  她打了个响指。

  “听,下雨了。”

  柏嘉良愣愣抬头。

  万里无云的清朗夜空没有一丝云。

  可一滴滴雨就这么落下,连成串,织成线,化为厚厚的一层雨帘。

  一滴雨水落在她额间,她顿时打了个哆嗦。

  眼前一暗,一片宽大的蝠翼挡在了她头顶。

  “谢谢。”她冲着秦唯西笑,又挪近了些,伸手,小心翼翼沾上了额头上的那滴水珠。

  和自然的雨不一样,这滴水,纯净得没有任何杂质。

  完全由魔法凝结成的雨滴。

  她突然后知后觉——魔法师的性格会与他所最擅长的魔法有关。

  所以【黄金】当然是水系魔法师。

  像水一样温和宽容,又像水一样汹涌澎湃。

  “下雨了。”她又望向浓烟滚滚的城区,似乎看见了埋藏在灰烬底下的种子。

  经历了那样的劫难,但总有一天,种子仍会破土而出,在废墟之上顽强生长。

  这是这个不幸世界的生灵的倔强底色。

  柏嘉良按了按眉心,怔怔低语。

  “这是第三夜。”

  “等雨停了,你要回家吗?”身旁有人问。

  “嗯,要回。”柏嘉良轻声答。

  等她从时间的长河中取来灭火的雨水,等燃烧世界的火焰停歇。

  她要带她回家。

  柏嘉良转头,握住年轻蝙蝠的手,唇角露出笑容。

  “秦唯西,我们回家吧。”

  话音刚落,雨滴宛若失去重力般停滞在了天上,燃烧的火焰宛若僵硬定格的拙劣动画,就连风都暂时停歇。

  柏嘉良一愣。

  太久了。

  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这样的情况了。

  她骤然鼻间一酸。

  面前人的眼神从茫然渐渐变为了怔愕,再然后,变成了熟悉的温和宠溺包容。

  秦唯西伸手揉了揉她红了眼眶的小人类的脑袋,将那一头金发揉得乱糟糟的,唇角笑意不减,轻声开口。

  “好,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