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64章 斩草

  这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以行凶者悉数伏诛做结, 内侍提着一桶桶水清洗被血溢满的高台,血气混在冰冷的风里,令人不寒而栗。

  靖安府的府兵在刺客毙命后便自行离了宫, 他们好似当真不过是为人所请入宫来处置熟悉的敌人,至于天明后这座宫城是否易主, 归属何人, 那不是他们该担心的问题。从洛清河本人到这些无名之辈,他们似乎当真将大梁武将不参政的规矩牢牢恪守心间。

  可当真如此吗?慕长珺在眼观羽林收敛尸首时不免怀疑。洛清河不在京中, 能叫动靖安府的人只有那个温明裳。靖安一门或许当真奉行此道,可只要洛清河一日与温明裳有万千牵连, 哪怕一个情字在万人眼中无足轻重, 谁又能断言温明裳所行种种与她脱不开干系?

  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稳住局势,天子去后, 自当储君即位自然合乎情理, 但今夜疑点颇多, 真要仔细盘算未必没有机会。

  急调的翠微和禁军陆续撤出,东湖重新把控起了宫禁的驻防, 宫中众人被逐一排查, 以保证其中再没有漏网之鱼。

  “都是挂牌的宫人内侍, 还有几块拿着羽林换防的牌。”慕长卿翻看了一下搜出的贴身腰牌, “四脚蛇的刺青……原以为天枢查办境中刺事人便能一劳永逸, 倒是没想到, 这些蛮人玩了一出灯下黑!就这还说大梁人狡诈,真是贼喊捉贼。”

  急传入宫的太医还在给太子和长公主看伤,秦江带着人守在里头, 外面站着的能说上话的除了她和慕长珺两个亲王, 便只剩下了随东宫卫赶来的太子妃。崔时婉不好言语, 慕长卿起身时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转头与晋王说。

  “二郎怎么看?”

  慕长珺拨弄着被他扔到案前的腰牌,道:“陛下蒙尘,此仇乃大梁国仇,不可不报。开关之令已下,北境有铁骑,天枢支撑后备,想来必不负所期。而我等要做的,除却彻底铲除北燕的细作外,也要再查明这些亡命之徒为何在今夜突然发难。”

  “哦?”慕长卿挑眉,她背过手,饶有兴味道,“听二郎的意思,是觉得这其中蹊跷颇多,恐不是巧合?噢……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今夜你带翠微来得当真及时,可是那些细作也夜袭了晋王府?”

  “也?”慕长珺皱眉,“大哥不是说天枢来给禁军报的信?听这意思,大哥府上莫不是一样遭了殃?我记得,大哥说朝中要员多数遇刺,重伤者便五六,数量如此之多,其中还有许多挂的羽林的牌,北燕远在千里之外,手竟然伸得如此之长么?”

  两侧戍卫的东湖羽林听罢登时冷汗直冒,东湖的腰牌被人取走已是大忌,若是再被用到了这上头,追责都是轻的。

  “非也非也。”慕长卿却是气定神闲,“东湖戍卫宫城,翠微禁军宫闱皇都,虽说世代军户,但你也的确难保真出了几个败家子不是?有如天子钦点的玄卫那般的英杰,自然就有臭虫。这些浮上水面的家伙或许是比你我预料的要多,但也未必需要草木皆兵,否则……为何要留到今日才动手呢?”

  “大哥问得好。”慕长珺哼道,“本王也想知道为何是今夜,在场者除却太子殿下与皇姐外皆毙命,有些话自然要等他们出来才好问个明白。但即便如大哥所言,这宫中的东湖营层层守卫,刺杀天子已是困难重重,他们又何必要横生枝节,分出那些人手去刺杀朝中大臣?”

  慕长卿向后倚在桌案边上,手边的腰牌还沾着血,稍不注意便会污了衣袖,“也简单,他们并无自己一定能越过东湖营刺杀天子的把握。二郎是军中人,北境的局势究竟如何,想来你比为兄更清楚。北燕穷途末路方孤注一掷,为的便是自背后给大梁一记重击。若以天子为主心骨,那朝中要员尤其是天枢,便犹如国之羽翼,若是折了任何一方……”

  “北境都要受影响。更易朝臣非朝夕之功,如今还有个北漠态度不明,一旦时间被拖长,谁又知道战局会如何变化?谁又能保证,北燕国中两派势力不会借此得以一统合一?”

  在场众人闻之若有所思,慕长卿看一眼慕长珺,垂目佯装无意般接着道:“况且二郎莫不是忘了,咱们进宫时可还差点被摆了一道呢……真要说,北燕杀我们有何用?你我常年在京,又管不着边境的什么事儿?我看啊,蛮子们连屠城这种事都干得轻车熟路,若是能顺手杀几个大梁人,怕是在他们看来还是赚了。”

  杀他们何用?慕长珺在心中暗自冷笑。前头说得头头是道,一到这种时候就装傻充愣。太子若不能顺势即位,东湖又尚未俯首称臣,这京中剩下的两股军权就都在他二人手中,强兵之下人言皆如浮云,这个皇位坐不稳,太子自身都难保,又该如何稳固北境?

  不过若是如此做想……四脚蛇杀温明裳倒是情理之中。阁老尸骨未寒,姚言成到底过于年轻,内阁之中还暂缺真正的元辅人选,如今北境事务尽数都压在天枢身上,温明裳若死,也当真无人能稳当地接过她的担子。

  慕长珺思及此容色稍霁,但他很快听得另一侧随侍的东宫卫开口。

  “除此之外,恐也有声东击西之嫌。”

  慕长卿抬起头看一眼那个叫梁知微的女将,拂袖道:“梁将军此话何意。”

  女将拱手先向他们见了礼,而后才微微侧身看向身后的太子妃。众人也就是随着她这一动作才看清崔时婉打的手势。她是崔家人,也曾受教于阁老膝下,少时更是同为国子监学生,那些才名并未被如今的身份悉数掩盖,时至今日,东宫批复的政令上依旧有她的手笔。

  她在处置有些事务上的眼光手腕甚至还要高与身为太子的慕长临。

  慕长珺面容沉凝,随之道:“太子妃有何高见?”

  新点的香驱散了血腥味,崔时婉一手牵着九思,冷静地向他们比着手势,梁知微看在眼里,待她一段话示意完后原封不动地转述。

  “近日阁老之事本就惹得人心浮动,越是谨小慎微,越容易惹得激愤的文士猜疑,再加之譬如安阳侯这等桃李遍四海的朝臣本就对好学的后生礼遇有加,各个文臣家中守备不如王府,乃至可称一句空虚也是情理之中。京中调兵非紧急必要得天子印玺,一旦出事,先知晓的必定为东湖营,刺杀朝中要员,也可看做分散东湖守备注意的声东击西之策。哪怕不成,此事既出,宫中因故也会遭到波动,如此就未必没有得手之机。”

  “有理。”慕长卿点头认可道,“温大人身边的亲卫也就两人,虽说幸亏都是个中好手,但也要庆幸于来者不过十余人……若是以此推算,留在外引人耳目的想来是比不得宫中。不过……太子妃此言倒是让我想起来另一个蹊跷之处。”

  崔时婉看她一眼,温和地一抬手。

  【大哥请讲。】

  “如太子妃所言,东湖层层戍卫,按理说此举会让刺客多了行刺的机会,却也无法保证必然得手,那……”慕长卿朝里扫了一眼,“东湖今夜的守备,又怎么会不仅让刺客得以杀天子,还趁机绑了储君和长公主呢?”

  她骤然抬高声音,道:“秦江人呢?把他一并叫过来!”

  话音未落,只听得内殿一阵骚乱,慕长珺立时反应过来先一步疾行上前推开了挡在眼前的屏风。

  内殿中羽林悉数拔刀而立,秦江面色黑沉,凝视地上的尸首的目光里皆是惊诧。

  死的是那个抢出咸诚帝尸首的玄卫。

  “怎么回事?!”慕长卿紧随其后进来,看见地上的尸体也是一愣,她随即迅速上前去翻过了地上的尸体,触手的粘稠的乌血。

  看诊的太医吓得连连叩首,辩解道:“几位殿下赎罪……臣、臣也不知为何这诊治着就……臣没有!臣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断不敢行此悖逆之举啊!”

  太医正的尸体还留在外头放着,连他都是北燕的细作,整个太医署都要被连根盘查,下诏狱都是轻的。眼下一波未平,谁撞见了这档子事都无异于撞刀口上,哪有不怕的。

  “突然暴毙,口鼻血乌。”慕长临脸上还有被揍出的伤,说话都觉得刺痛,他皱眉忍着痛处,问,“大哥,是狼毒吗?”

  慕长卿摇摇头,纳闷道:“不大像……狼毒何其珍贵,要说北燕人拿着东西弄死希璋你还好说,杀一个玄卫,有点大材小用啊。”她说到此看一眼瑟瑟发抖的太医,探手过去将人拉了起来,“欸,起身吧。仵作未到,你查查这什么毒,恕你无罪。”

  此刻乱得很,万事没查清,这几个皇子明面上说话都有分量。太医如释重负,连忙抓起针囊膝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

  里头这一闹像是重新点了把火,烧得人心焦。正当一筹莫展之际,九思不晓得从哪儿挤了进来,她扒在屏风一侧,看见父亲时很是担忧地唤了句阿爹。崔时婉随后把她牵起来带了进去,东宫卫并未入内,随着羽林将尸体和双腿发软的太医一并拎出去,里头站着的就都成了宫中的贵人。

  秦江原本也想借口出去,但谁料听得太子一句沈宁舟不在东湖他才做得主,便也只能一脸苦相地转了回去老老实实待着。

  “适才二位皇兄的话,我都听见了。”慕长临把九思抱起来坐到了自己腿上,“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用,待到一切查验终了,自然尘埃落定。仵作尚在查看父皇尸身,明日定然能给个结果。在此之前,我等不若先处置好眼前事。”

  太子谈及此话音稍顿,转而看秦江:“秦副统领想来也听见了适才齐王所言,本宫希望你能在此给一个明确的答复,今夜东湖的守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江闻言面露难色,他垂目思忖了须臾,缓缓开口道:“今夜东湖戍卫本依惯例,但亥正方过,正阳宫便传出了陛下的诏命,传令的羽林遵旨意将调整的巡防在两刻内传至宫中各处,末将查看过上面的印玺,确是陛下的金印无疑。”

  “调整巡防……”慕长珺皱起眉,道,“可记得具体是如何?”

  “记得,但……请晋王殿下恕罪,您手握翠微营,这东湖的调令,您怕是不能听。”秦江一咬牙,斟酌半晌还是依着规矩说了,“齐王殿下和长公主殿下亦如是,至于太子殿下……未有定论前,怕是也有些不合规矩。”

  “秦江!”慕长珺霍然起身道,“你——”他这骂声还没出口,却骤然听得殿中一声稚气的呵斥。

  “放肆!”

  这一声震得在场众人登时满面愕然,他们垂首望向跳下父亲膝头的小公主,面面相觑间竟有些不明所以。秦江率先反应过来,开口刚说了句小殿下何出此言就被蓦地打断。他面上登时有些挂不住,可还不等再度开口,却听见眼前这还不及人膝高的孩子用满是稚气的声音指责道。

  “羽林乃我祖父所授,为拱卫我慕氏河山而立!”九思挡在母亲面前,她明明是害怕的,但说话时却仍旧字字铿锵,半点看不出怯懦,“我父亲乃东宫太子,我祖父乃当今天子,如今天子遇害,储君深陷其中,你不即刻道出所知种种还宫中安宁,反倒死守所谓规矩,这是迂腐!”

  到底是年岁尚小,此前又经历了那般血腥的刺杀,话虽是强硬的,但人还是忍不住有些抖。但九思紧咬着牙,在快要维持不住身体的颤抖时忽然被一双手紧紧地按在了身前。崔时婉没有打任何手势,她就这么平静地将手放到了女儿肩上。

  九思忍不住飞快地眨了眨眼,她像是从母亲的双手中汲取到了镇定下来的力量。小殿下面朝着披甲执锐的甲士,复而抬高声音。

  “如此羽林,如此将领,皇祖父岂能瞑目?若无安宁,打仗的将军们又该怎么办?你如何担当得起这些后果?!”

  这番话一出,就连慕长珺都不由侧目。他府上子嗣还要长这孩子几岁,可这些话即便是自己亲口传授,那些个混小子站在这儿也是未必说得出来的。思及此,晋王不由瞥一眼坐在另一侧未发一言的长公主。若这孩子是他的女儿……慕奚的选择会否有所改变?

  他不知道,也不敢去猜。

  “九思,到阿爹这儿来。”慕长临招手将妻女召回自己身侧,他帮女儿拨正了额发,温和地向秦江致歉,“稚子不知全貌,还望副统领勿怪。副统领有难处,本宫也知道,那便容我多问一句,可是因为其中牵涉了天子的金翎玄卫?”

  秦江沉默须臾,点头道:“不错……如今沈统领未归,司掌奉诏的便是左右使,适才毙命的那位便是金翎左使,她今夜本该与右使一同传诏,但不知为何,听戍卫正阳宫的郎将所言,长公主入殿时,回来的仅她一人。随后不消半刻,太子殿下便随内侍的到了殿外。尔后不过几息,便出了事。”

  慕长临微微侧头,他注视着慕奚,并未直言殿中乾坤,而是再度问:“既是左右使,那右使又何在?皇姐侍奉母后居坤德殿,左使携人归来,自当禀过中宫,为何东湖还未查过?”

  玄卫身上没有四脚蛇的刺青,她的死可谓死无对证,这太蹊跷了。

  慕长珺眉头紧皱,他站起身,正欲重新梳理个中细节,忽地便听见一个声音自殿门前传来。

  “右使毙命于坤德殿,是剑伤。”

  温明裳肩上氅衣尚余薄霜,她颈侧明晃晃的伤口也好似昭示着今夜截杀之凶险,但天枢的首臣此刻长身立于殿中,眼中没有分毫的怯与惧。

  “致命伤口查验过,与适才被抬出去的那位左使别无二致。”

  “外臣深夜无诏不入宫,温大人又为何在此?”慕长珺不悦道,“你这句别无二致,言下之意是玄卫自相残杀?这倒是稀奇,玄卫乃天子亲自擢选,大人此言又是怀疑什么呢?”

  “臣不敢妄自断言,只是为几位殿下转告羽林搜查后的结果,晋王殿下信不过臣,难道信不过秦副统领亲自点的东湖羽林吗?”温明裳不卑不亢,她在说话间侧目看向了一脸无谓的慕长卿,“至于臣如何入宫的,这话还要问齐王殿下了。”

  “噢,人的确是我让禁军喊来的。”慕长卿十分随意地靠在椅中,“别都瞧着我呀,这可是皇姐的主意。不过我事后想想也对,此事重大,北燕所行直接影响的便是北境战况,不该把天枢叫来吗?更何况……二郎觉得如今朝中谁行事的分量,能比咱们眼前这位温大人更重?”

  这话倒是实话,不论温明裳究竟偏向谁,她都不能在此事上偏私,明日消息传出去,天下人的眼睛都得盯在她身上。

  慕长珺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冷脸坐回了原处,他一甩袖子,道:“也罢。那不知温大人对如今之局,有何见解?”

  “事急从权,如齐王殿下所言,直接关系的乃是北境。”温明裳上前躬身一拜,补全了入内时的礼数,“查定然要查,但几位殿下也知边关紧要,太子殿下占宗法大义,于天下人眼中自当站出统率全局,是以依臣拙见,名仍由储君一力承担,以稳天下民心。但事发突然,又真假难辨,殿下可由东宫僚属著文,告知天下人必要查明北燕所行与牵涉其中的乱臣贼子告慰君父方可承大统,若是不然无颜登临其位。入宫的二位亲王可在旁监察,以保绝无漏网之鱼。”

  “如此一可尽其孝,二可待真相大白自证清白。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可以。”慕长临颔首应允,“清者自清。”

  只要太子还未登基,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慕长珺神色稍松,道:“那不知温大人查此事要从何查起?这个‘拖’字诀,又要延续到哪一日?”

  他仍旧不放心将这件事交到温明裳手中,一个极有可能偏向储君的人对自己已是不利,更不要说她身后还极有可能站着靖安侯府。那是慕长珺绝对不想动的东西,它象征着北境的兵权,也是天下的人心。

  忠良蒙难的后果咸诚帝已经尝过,慕长珺不想重蹈覆辙。

  可温明裳出乎意料地拒绝了,女官微微拢袖,正色道:“还请二殿下恕罪,此事……恐臣所不能及。”

  慕长临也略感惊讶,他并未遮掩,直言问道:“温大人此话何意?”

  “天枢所系已是重大,再将此事交由我等,恐心有余而力不足。”温明裳道,“既是缉查,交由三法司更为合适。赵寺卿已自燕州归来,手上尚有留存作乱的北燕细作证据,她为人清正端方,恐比之臣更为合适。”

  赵婧疏……慕长珺略微沉吟,的确,此人会更合适。但温明裳就当真舍得将如此事务交由此人处置么?又或者说,她当真觉得彻底为北燕所为,丝毫不怕刚正不阿的赵寺卿会从其中查出些被藏于深处的真相?

  “这个人选不错。”慕长卿一摊手终于站了起来,“不过虽说天枢余力不足,在旁相辅总是可以的吧?太子殿下觉得如何?”

  “也好,那就先这么办。”慕长临点了点头,他把九思轻轻推回崔时婉身边,很轻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不过既然是要自证清白,就得令得天下人信服。自今日起,本宫独居此殿,秦副统领,有劳点一队东湖的将士在外看护。”

  “赵寺卿一日没有将真相公诸于天下,本宫便一日不踏出这扇门。”

  这……秦江面色登时一变,道:“殿下,此举未免太过……”东湖效命天子,咸诚帝已死,太子就是他们的下一个主子,哪有为君者要做到这个地步的道理?

  可慕长临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他领着妻女下阶缓步行至殿门前,矮身下来道:“九思,要听阿娘的话,明白吗?”

  九思捏着他的指尖,仰头看看母亲,忍不住问:“阿爹何时能回去呀?”

  “等到……”慕长临瞥一眼温明裳,玩笑道,“等到我们九思的先生把事情查清楚了,阿爹就能回去陪你了,如何?”

  九思听罢迈着短腿挪到了温明裳身侧,她长高了些,但拽人绶带的模样一如当日在国子监。

  “那九思请先生快些可好?”

  温明裳看一眼太子,蹲下来好脾气地说:“臣尽力,让小殿下早些见到太子殿下。”

  小公主闻言眉眼弯弯,她其实并未怎么见过温明裳,但就是挺稀奇地有种道不出的亲近,看得早已行至阶下的某位王爷又是一阵嫉妒。

  秦江在一旁还要再劝,却被慕长临抬手打断。

  “陛下遇害,本宫为人子为人臣难辞其咎。”太子负手而立,“夺金印是责,行此道是忠。既身负血脉,便该当如此。东湖于责一字上,想来会比本宫理解更深。”

  “副统领不必再劝了。”

  这话并未可以收声,阶下的羽林都听得分明。太子仁义,世人皆知,但今夜过后,这个“仁”字会更加深刻地烙印如世人心里,尤其是亲眼见证个中凶险的东湖营。

  晋王觉得太子没有掌控东湖便在此道上始终棋差一着,其实不然,人心的凝聚才是无形的城墙,它能在最合适的时候遮蔽这江山风雨。

  温明裳目送储君转身复而走入大殿,不由在心中暗自感叹。

  长公主当真是不惜代价下了一盘好大的棋。

  但风雨远未结束。

  天边浓云复起,风雪好似又要卷土重来。温明裳在出宫时仰头看了眼高悬天际的明月逐渐蒙尘,藏于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快马自燕州回返,昼夜不停也要个至少四日。”高忱月在扶她上车后放下了车帘,“四日,赵大人怕是没有那么快。更何况真假不知,万一沈宁舟先一步收到消息赶回,储君不会又身陷囹圄吗?”

  沈宁舟太熟悉玄卫了,旁人看不出把戏,却未必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她是乔知钰的学生,即便心中有挣扎,所思也是天下兴亡。”所以温明裳才会选择把赵婧疏放到那个位子上。她垂下眸,“晋王会来,就说明潘彦卓还在他手上,今夜过后,哪怕为了节制住我,他也要放出这条毒蛇,他对皇位……还远没有死心。”

  “沈宁舟若是为了天下人着想能想通其中因果便是好事。若是不能,以她的为人也绝不可能做出今夜一样的事,但如果加上潘彦卓……”温明裳目光沉沉,“有军权,有争心,再推波助澜,何愁风雨不起。”

  “你是说可能可能会谋……”高忱月悚然道,“这,太冒险了!”

  “……不是我设的局。”温明裳向后一靠,疲惫地说,“长公主早在开初就把什么都想好了。若能就此偃旗息鼓,那么相安无事;若是不能……”

  “那就祸水东引,斩草除根。”

  牢门前遍布积雪,冰冷的门扉骤然敞开间,碎雪簌簌而落,灯烛的光亮照得黑暗中的人不禁皱眉。

  “殿下。”潘彦卓一手遮在眼前,眯起眼睛笑,“臣说得可有错?”

  慕长珺面容冷然,他提着灯,寒声道:“你要本王紧握翠微,意欲何为?”

  潘彦卓偏头并未直言,而是说:“臣在进来之前,托人于日前给往北去了两封信。一封,自然是回给北燕拓跋焘,毕竟为人棋子,总得把差事办完才算圆满……殿下,北境的仗要打完啦,待到镇北将军凯旋,殿下觉得自己还会有这个机会吗?”

  当年推咸诚帝上位的就是洛颉,今日慕长临占着大义名分,若是长公主此时以手中太宰遗命作保……焉知洛清河不能效仿其父所行?

  “……凭尔此言。”慕长珺森然拔刀,“本王就可以谋逆的罪名砍了你!”

  “可殿下不会,因为殿下心里也觉得天子之死蹊跷,太子没有那么名正言顺。”潘彦卓放下了手,他像是适应了烛火的光亮,露出熟悉的从容,“天下大事,能者居之。所以这第二封信,我让人送给了沈统领。”

  “殿下猜……若是她知晓真相,她会如何?东湖会如何?太子……又会如何?”

  慕长珺手中刀缓缓自他脖颈处移开。

  “你可知沈宁舟去往燕州所为何事?”

  “知道。”潘彦卓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我将狼毒赠予了陛下,沈宁舟奉命带它去杀洛清河,但很可惜,她同样不会有机会越过雁翎关。因为……”

  “那些人忠的不是‘君’。”

  圆月高挂穹顶。

  寒刃明晃晃倒映出月辉,但对峙的彼此却并非仇敌。他们都是大梁的军士,此刻却要因一念之差处于刀兵相向的边缘。

  沈宁舟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的三个人,“你等是陛下钦封的三郡守将,可知抗旨不尊视为谋反?为何……”

  “我等的确为天子臣。”元绮微道,“可也为大梁将。”

  “洛氏为护家国,要承得起天下所期。”洛清泽横刀于前,“这是为天下人奉养我们而必须偿的恩德。”

  沈宁舟的目光移向了唯一一个没有拔刀的季善行。

  “季都统,连你也……”

  “沈统领忠君之心天地可鉴,季某感佩。”季善行沉沉叹声,苦笑道,“可季某同样不想,百年之后,有人戳着我季家一门的脊梁骨痛斥,叫后世儿女于天下人眼前抬不起头……是以,对不住了。”

  “为天下百姓宵衣旰食呕心沥血者,不该亡于背后的诡道之手。今夜,无人可以踏出雁翎关!”

  锁链随着一声闷响被斩断。

  潘彦卓扶墙站起身,他的半张脸仍旧藏在阴影下。

  慕长珺紧盯着他,道:“你机关算尽,为了什么?”

  “天下需要一个盛世。”潘彦卓微微歪头,轻声细语地说。

  “但一个这么仁义的太子,他是个君子,却不会是个好君主,我么……不太想认这样的盛世君。”

  至少现在的慕长临,不够格。

  猎隼飞过了天穹,但它没有从大梁带来新的消息。

  南方的关隘依旧沉寂。

  “王庭传来了新的消息。”传令兵跪倒在狼王面前,“锁阳关的兵已经退去,大军已在整队南下驰援,但……公主的大帐迎来了新的客人。”

  拓跋焘的目光冷沉,他的鬓角早已发白,此刻在月光下终于显现出老态。

  “你听见风声了吗?”他问。

  传令兵愣了下,但狼王要的不是他的回答,这句话更像是自问。

  “萧易赶不上了。”拓跋焘说,“四脚蛇已经没有作用,我们的后背不再是大燕的好儿郎,新的狼群接受了北漠杂种的驱使,他们来得比增援更快,我们无路可退。”

  “我已经嗅见了铁乌鸦的屠刀。”

  作者有话说:

  应该离正文结束还有四章左右。目前计划中的有洛家的番外(洛清影视角)+清河和小温正文结束后的两三章日常+一章后日谈,想问问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想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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