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49章 表里

  今日朝会的注意全数放在了宫宴刺杀一事的结果上, 因由几何、后续如何处置才是百官细思所在,礼部缺一个潘彦卓并不会引得多少人为之侧目。更何况殿上的事若是要细究,他们还要就没有再三安排人排查带入其中的物品给个交代。

  是以即便发觉了, 多半也会缄默不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温明裳放下笏板, 短暂地陷入沉思。玄卫不是羽林, 不仅行踪难觅,还极难近身查探, 若是稍有不慎,惹来的就是颈项之上的屠刀。

  北燕使臣的死是多方推手所致, 但动手的人是四脚蛇, 如果是为了此事去找潘彦卓,若是要他死, 拖到现在就迟了。咸诚帝大可顺水推舟把他推入北燕人的同谋阵营, 把柄都在天子手中掌握着, 要祸水东引易如反掌。

  可如果是要他活,从驿马案到如今, 四脚蛇作乱之心昭然。无论天子如何想要用这步棋, 他那深重的疑心都在无时无刻提醒他, 这枚棋子已经走到了随时可能反咬一口的路上。难用也难舍, 这才是咸诚帝将这个原本该拿来制衡温明裳的棋子调去礼部的原因。

  而现在……

  温明裳心头一动, 霎时抬起头道:“是狼毒。”

  高忱月自上车后便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闻言诧异道:“你是说玄卫此举是为拿他手中的狼毒?但为何要在此时让沈宁舟亲自去,她是东湖营的统领,此举不怕惹人注意吗?”

  “宫中有旨, 说中宫旧疾缠身, 让长公主留在了身边侍疾。”温明裳道, “她不回府,永嘉公主求学也就只需在宫中走动。如今和谈暂休,储君身上的政务,自然也会随之少下来。此举……就是为了惹人注意的。”

  “你的意思是……”

  “狼毒不能长久留在潘彦卓手里,否则天心不安。”温明裳目光微沉,忖度着道,“但依眼下局势,拿到手里若是即刻要用,就势必要将罪名重新抛给北燕,短时间内接连如此,天下人很容易起怀疑。疑心一旦起,稍一引动,就会在短短数日惹起满城风雨,且极难彻底剪除。”

  潘彦卓恰好极善此道。

  咸诚帝不会想再看一次国子监士子夜跪宫门陈情请愿,这一回没有天枢为饵,他若是落错子,自己就首当其冲。

  所以狼毒和潘彦卓本人一样,既要被拿捏在手,又不能滥用。

  “此物难得。前两次已有损耗,这一次,为玄卫拿走的恐怕也只有一份。”高忱月明白过来,“就算当真动了杀心,这其中变数太多,他杀不尽。如此一来,此物除去威慑,真正的用处如同鸡肋。”

  她话一顿,轻轻抽气转而道:“不对啊,就算潘彦卓肯交出狼毒,他擅自行动在前,私□□物在后,其间种种行事目的不明,以天子的脾性,就没有半点追究的意思?而且看今日沈宁舟来去匆匆,想来他交得十分干脆,没有半点犹豫。”

  像是……早有所料。

  马车行过市井,车内的低声交谈混进了嘈杂声里,无人可闻。

  温明裳置于膝上的手倏然收紧,她没有掀帘,直接叫停了赶车的马夫。

  “停车。”

  高忱月随着这一句话,手已经扣住了车帘。

  “你回去一趟,把刚才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清河。”温明裳挑开车窗坠下的垂帷,目光顺着街市攒动的人潮溯洄而上,“玄卫既到,这几日让盯着潘彦卓的人撤回来,去京城中风闻最杂乱的地方,把听见的种种记下来整理成册给我。”

  高忱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应声跳下了马车,没有多话。

  宫中近日在换新植,寒冬腊月,那一盆盆的花草表面光鲜,内里却早被冻坏了根,定期便要换一批。正巧赶上此番事变,内侍局思忖着早些撤下去,也算作换了个气象,免得惹贵人心烦。

  沈宁舟早间奔波,此刻刚入宫换下了当值的甲胄便被传召去了太极殿。朝会耗神,天子今日免去了朝臣们的请见,独自在殿中批阅奏折。她到时殿中龙涎香恰好将将要燃到底,宫人被屏退,还未来得及更换上新的。

  咸诚帝正拿着瓷瓶细细端详,见她进来叩首请安,道:“他当真说,留此物是为了杀洛清河?”

  “是。”沈宁舟颔首,“北燕于他有杀母之仇,三城屠杀的铁骑便是杀父之恨,此时扰乱和谈,北地势必有变,两虎相争,他乐见其成。”

  而一旦再度开战,如今的北燕是劣势。他受拓跋焘掌控多年,又深知仇怨,如此行事并不奇怪。

  “告诉他,切莫忘记自己的位子。”咸诚帝骤然收手,倾身阴沉道,“北燕挑衅在前,异动在后,战火重燃,燕州死几个人再平常不过。是要老老实实听候调遣,还是亲手送瞿延去死,自己选。”

  沈宁舟不能妄自揣度主君的意思,更何况四脚蛇本就是个祸患,唯有雷霆手段方能平波定乱,她没有反对的理由。

  至于一个或是几个不在朝中的山野学士之生死,那不是她该考虑的问题。

  大抵是她恭顺的模样顺了咸诚帝的意,天子向后靠坐于龙位,淡淡安抚道:“他的仇,自有报的那一日,但不在眼下。北境还需要一个统帅,赢了这一仗,是功盖千秋,那这生或死,不过就在毫厘。天下皆知的忠义,天下人皆知的傲骨……她洛清河终有一日会明白,成就洛氏的,也能杀她。”

  “急于一时,做什么?”

  那寸余香终于走到了尽头,香灰落了满匣,袅袅直上的烟气就此断绝。还未干透的墨迹散发着的味道着急地紧随其后冒了头,叫人不经意间似乎就能嗅到没被压下去的墨香。宫中用度皆世间罕有,但沈宁舟依旧不喜欢这味道,总觉得泛着点苦,今日尤甚。

  她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在整理好翻涌的心绪后才敢开口:“陛下,那此物……如何处置?”

  “卧榻之畔尚有人觊觎。”咸诚帝朝她招手示意,“卿且来。”待到人走到御桌前,他将瓷瓶推向对面,“此物,你握于手中。无朕的旨意,不可泄露半分。玄卫近日拱卫御前,不必再四散出去了。”

  如此,即便当真有有心之人,也只能猜被取走的狼毒为天子独占,不会想到兜兜转转竟回到了沈宁舟手中。

  “朕已传旨,让儿郎们近段时间多回宫中走动侍奉身侧。”咸诚帝道,“卿戍卫在侧,替朕一观,看看谁,才是真正的鬼。一旦找出,待到北境风云再起,无需赘言。”

  “立杀之。”

  掌中小瓶登时重若千钧。沈宁舟紧抿唇,待到言罢后须臾,向后退了半步,跪伏在前。她张了张口,一个“臣”字出口,往昔种种倏然于脑中闪过。可无论师友如何背道而驰,无论她心中其实对刚正耿介之辈予以何等信赖,真正道出口的也不过那两个字。

  “遵旨。”

  坤德殿内往来者寥寥,东菱在差人更换堂下的炭火,热意盈面,熏得人昏昏欲睡。九思一张脸都埋入了绒领里,靠在慕奚身侧睡得正香。

  中宫差人拿来了毯子给她盖上,爱怜地摸摸孩子的脸,道:“希璋这个年纪时便总喜欢追在你身旁,到了这孩子也是这样。这脾气啊也是,不娇纵淘气,我看她念书也静得下来,是个聪慧的孩子。”

  慕奚收好了被摊开在案上的书文,她一手拿着闲看的游记,微微笑起来:“是很好。”

  “既然好,便多教她两年罢?”中宫望着她的眼神里有殷切,像是盼望,又像是一种难言的祈求。

  “母后。”慕奚伸出手,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轻声劝慰,“寒冬漫漫,不也正好把这孩子留在宫中读书吗?您瞧,这书还未看罢,我会教完的。”

  “当真吗?”

  “当真。”慕奚点头,“不会食言。”

  中宫定定地注释了她半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

  三日后,洛清河奉旨披甲启程返回雁翎。晴日高挂,无风也无雪,好似是个好兆头。

  朝臣在北门相送,此一去再还不知几时,战场风云变幻,到底是难料结局。可今日既齐聚于此,无论各人心中到底如何做想,面上还算平和。

  崔德良立于首尾,在随行铁骑整队上马时向前拱手而拜:“京中诸事纷扰,还请将军无需挂心,我等自会妥当处置,令得战时无后顾之忧。”

  洛清河着甲不便行礼,只得马上略一拱手算是还了:“阁老行事,我辈自当放心。战事未定,还要劳烦诸位大人劳神。”

  天枢并未来人,温明裳说是手上还有天子给的要紧差事要处置,实在无暇分身,只将紧急算好的军资账目和后续调遣送给了内阁,让崔德良代为告知。她在殿上的行事本就引人深思,这一次又并未作别,难免惹得旁观者案子揣度。

  待到阁老将详尽的名目说完,这些人看洛清河的眼神都变得微妙了起来。

  京中消息难瞒,温明裳这两日还在出入侯府。这避而不见的态度,也不知是二人之间当真有了裂痕,还是又不过一幕逢场作戏。

  洛清河倒是并未就此有所表示,她只在听罢后点头,不轻不重地说了句有劳。

  望楼钟鼓嘈嘈,战鹰应声振翅而飞,战马扬蹄,踏着雷霆阵阵奔驰而去,徒留下了扬起的满地尘烟。

  早时刚铲了雪,马道笔直易行,不多时向后便难窥巍峨皇城。

  这个时节几乎无人往北走,是以这段路显得格外空旷,偶有行人形单影只行于路旁,远远听见整齐的马蹄声也自觉随之避让。

  无人注意到一侧歇脚的亭中早有人影立于此。

  洛清河在靠近时拉缰勒住了马,骑兵没有停留,眨眼间自她身侧呼啸而过。

  奔袭卷起猎猎劲风,将久候的人头顶的帷帽,纱状的垂帷向两侧徐徐分开,露出女子骨相姣好的下颌。长睫如蝶翼轻颤,好似轻轻勾连着白纱,令得朱红小痣在眼尾若隐若现。

  踏雪缓缓在她面前停下,马尾欢快地甩动,急不可耐地去蹭她的手心。

  暖日夹着树影落在足尖,错落有序地在她们身上投下光影。洛清河伸手挑起帷帽一角,道:“杂务缠身,有心者乱局。不是说好了不来送?”

  “想起一事未讲。”温明裳微微侧头,挑起白纱的指尖轻轻划过眉骨,带着疾驰劲风沾染的凉。她仰颈注视着洛清河,道,“名字我想好了。”

  铁骑在经过时未停留,但他们放慢了速度,就此为她们匀出了说这几句话的时间。可这时间仍旧太短,只言片语都价比万金。

  洛清河向下躬身,做出个侧耳聆听的动作,“叫什么?”

  “擅扶光于东沼,嗣若英于西冥[1]。”温明裳道,“叫扶光吧。”

  她伸出手握住近在咫尺的指尖,贴于脸颊低声道:“扶桑之华可与相配。关山千重,愿将军此一战可定千秋,可得长安。”

  “是个好名字。”洛清河弯腰探身,在白纱翻飞的遮掩下将温热的气息印在唇角,低声道,“严霜已至,我祝大人得见春花满楼,所念长留。”

  言犹未尽,身侧的气息骤然抽离。踏雪换踏后退,在扬鞭而下后重新放蹄追着远去的骑队疾奔而去。温明裳一手拉下翻飞的帷帽,一手指尖缓缓触碰在适才唇舌轻擦过的地方。

  她注视着人影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头。

  ******

  临仙楼无论何时都不缺人吃酒,今日天时正好,又逢旬假,便不乏有京中闲散子弟在此饮酒闲谈。

  镇北将军今日离京,朝堂之上风云必定再起,闲来无事,可不就是上好的谈资。酒过三巡,众人放开了胆子,便不乏有人将刚刚尘埃落定的三国和谈一事与之牵连。

  人言难断,纵然天枢与大理寺联手已有定论,仍旧架不住再三揣摩。只不过今日临仙楼的声音更加吵嚷,不少人喝得脸红脖子粗,顺着有心的指引向下揣测,他们言之凿凿,好似自己口中所言才是真正的真相。

  “打!”一人砰地跌在桌上,拍着胸口高喊,“北燕蛮人!欺人太甚嗝、给脸不要脸!我……我大梁有王者之师,定能、定能一举定乾坤!”

  “朝中小人不……不要脸!陷害忠良!冤大将入狱!”

  “对此等宵小之辈,只能打!天子……天子不明所以,谈、谈不拢的!”他说到此扯嗓嚎啕,“血战!当年燕州数万冤魂哪!忘啦——!”

  只听“咚”的一声响,桌椅不堪重负,折中而断。那人滚落在地,醉如烂泥。

  同饮者还留有几分清醒,见状要去扶他,可还未动作,数个人影便不知何时迈上了台前。

  其中一人一把抓起了地上的醉鬼扛在肩上,竟是要就这么朝外走。身侧的人登时一抖,忙阻止道。

  “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怎可……”

  话未说完,那人回头一脚直踹,竟是将他踹翻在地不住痛呼。

  “光天化日妄议朝政,非议天子!尔等可知该当何罪?!”那人大手一挥,冷声道,“今日在场所有人,全数带走!”

  这话骤然惊醒了一众饮酒者,有人被拉扯着,当即撕声高呼:“我等所言种种不过私下闲谈,尚不至触犯律法!尔等并无公文私自扣押,才是有违条例!心中有鬼!”

  可惜文弱书生到底拗不过这群陡然冒出的差役,未多反抗便被悉数带走。事发突然,在场者又众多,不多时此事便远播街巷。

  待到宫门下钥前,此事已传至温明裳耳中。

  高忱月才从闹市中回来,她将消息带回来的同时,也一并奉上了三日前温明裳让她收集成册的风闻动向。

  “所言种种皆指向洛将军,她才刚出京城就出了这种事。”高忱月不禁担忧,“不妙啊。”

  温明裳合上册子,却语出惊人:“捉人的那些差役是我让去的。”她转眸看见对方骤现惊愕的神色,慢悠悠地补上后半句,“这一次的流言,不言明,但要禁。”

  “堵不如疏,如此行事,宫中不出几日必定知晓。”高忱月道,“所言种种看似维护洛将军,实则都在将雁翎往刀尖上推。你……不对,你们是故意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温明裳冷静道,“燕州万里之遥,北燕虎狼在前,他不敢妄动干戈。这样的流言,自然也不会是要护雁翎的人放出来的。”

  所以比起猜疑某个人,天子更容易惊怒的是,将门之府在天下人严重的分量,是当真如他所想的那般重。

  高忱月沉默片刻,道:“可狼毒仍旧凶险,天子心魔既成,若是一朝不慎一意孤行……”

  温明裳放下笔,道:“你近日去药堂,看见程姑娘了吗?”

  高忱月闻言一愣,摇头正要说伙计说程秋白有急事外出,却在开口前蓦地想到了什么。

  “无人比药谷大夫更了解此物。”温明裳微微敛眸,“将天子的杀心重新随之转移到雁翎……”

  长公主才能摆脱杀身之祸。

  “那,为何严禁流言?”

  “因为要告诉天子,裂痕已生,反目只在朝夕。”温明裳看向窗外到枯枝,平静地说,“在各方暗线浮上水面之前。”

  “雁翎越孤立无援,天子才会越举棋不定。唯有此———”

  他手中的狼毒才会彻底沦为无用之物。

  作者有话说:

  [1]谢庄《月赋》。

  扶光是给239那匹马驹起的名字。日月原本是指姐和清河,清河可以是所有人眼里的月亮,但是小温一个人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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