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10章 来者

  天边的界限被风雪模糊开, 月光藏在云中将明未明,将整片天地笼罩在沉郁的尘霾下。士兵站在瓦泽高耸的城墙,好似伸手就能碰到低矮的云雾。

  帐外的篝火烧到了尽头, 柴薪随风成灰,湮没无踪。

  洛清泽一个时辰前目送甲兵离城, 他心里装着事, 夜里没有半分睡意。近在咫尺的火把被黑夜吞没了光亮,他看不见更远的地方。重甲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被冻得冷硬, 他却好似无知无觉般一动不动,任由大雪落满肩头。

  阮辞珂捏着酒囊坐在另一边, 白日里斥候队还要出城查看, 她是明日下午的差事,但眼下也和洛清泽一样睡不着。

  “欸。”烈酒入喉, 总算驱散了霜寒, 她转过头抬手拍少年后背, 歪着脑袋问,“小世子, 你想得明白将军和师父的布局吗?”

  这下手惯常没轻没重, 洛清泽也懒得计较这些, 至于这声小世子更是习以为常。他指骨贴着膝, 摇头道:“我非天生将才, 资质相差几多, 又不似石老那样有经验,哪里想得明白?不如做好自己的事。”

  阮辞珂哼了声,干脆往后一躺, 透过废弃望楼的栏杆向上看着漆黑的穹顶, “少来这套了。”她毫不留情地点破, “少来这套。你若是甘心,哪里会半夜急得睡不着?安心养足精神等军令不就好了?”

  洛清泽抿起唇,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身后望楼的木梯上想起嘎吱嘎吱的声响。

  “哟,都在呢?”老将军攀着梯子爬上来,他没戴盔,白发潦草地束起来,遮住了脸上深深的皱纹。

  洛清泽见状想起来,但瞥了眼边上依旧大咧咧仰面躺着的阮辞珂,又看看面容和气的老将,便只是默默转过了方向。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正是抽条的时候,石阚业记得他初来的时候比小辞高不了多少,但这好似才眨眼的功夫,这小子已经比自己高了。

  他不大像姐姐们,石阚业看着他总能想起很多年前的洛颉。老将军把带上来的酒一人一壶扔过去,笑着低头拧开,“都觉得这坎儿过不去了?”

  “想不明白。”阮辞珂把手遮在眼睛上面,闷声说,“我找不到拓跋悠。”

  洛清泽垂着头没回答。

  “那就不去想。”石阚业咽着酒,等了一刹才道,“清河没同你们讲吗?还没到你们这些小崽子想飞的时候。”

  “可我们总要长大。”阮辞珂坐起来,比划着说,“师父,您就直说吧,我们再怎么说也比不上将军的对不对?”

  她比洛清泽小点,但同样这个年纪的时候,洛清河已经带兵硬生生啃下了那场血战。阮辞珂有不错的战术嗅觉,洛清泽有将门之府积淀下的战法战例,但他们都有同样的问题,那就是太过依赖自己的长处。

  很少有人能做到面面俱到,他们都不是天才,但这片土地是大梁最广阔的战场,优秀的主将数不胜数。

  “做什么要同她比?”石阚业抬眸,像是很仔细地端详一阵后才伸手去揉阮辞珂脑袋,“你们看看阿笙和许攸,再远点看看晨晖牧烟,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想不出来,就用眼睛去看,这世上的路没有简单易行的,便如同你们艳羡的人,她难道就没有眼见漆夜的时候吗?”

  洛清泽愣了一瞬,他张了张口,却被同样的一双手摁在脑袋上胡乱地揉弄。

  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深夜呼啸的北方似乎停滞了一瞬间,旌旗飘飘然吹落下来,鹰羽被层层盖在了褶皱下。

  耳边只有铁甲摩擦出的咔嚓声。

  石阚业和洛清河不一样,他真正的衔挂的是燕州的总兵,换而言之,他和守备军的都统同级,却不归于铁骑统辖。可他是太宰年带着燕州的步兵营一直与雁翎铁骑同列,每一个将军都能叫他一声师父。

  这并不因为他有多么强大,归根结底不过是懂得如何看人罢了。

  “你们的确不是我教过最有天赋的弟子。”石阚业在万籁俱静里注视着他们,“但你们不需要成为任何人。比下去从来都没个完,找到自己擅长的路才是最要紧的。剩下的……交给自己一步一脚印地往上爬。”

  微弱地火光忽而跃动了一下。

  阮辞珂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望楼上还有火石,她信手抄起,准备去换下原本的火把。可掌中火石“咔哒”碰出火星的刹那,她的手指却蓦地顿住了。

  洛清泽回头,听见了重新呼啸起来的风声。

  不,不止是风声!

  少年霍然想起身,但下一霎他肩头猛地一沉,粗粝的铁指捏住了他的后颈,一把将他摁在了地上。

  近乎同时,阮辞珂就地一滚捞起鼓槌,重重砰地砸了下去。

  投石车的石块轰然砸落,烟尘四起,巨响震得人耳膜刺痛。她抓紧栏杆稳住身形,反手又是一槌砸下去。

  石阚业松开了钳住洛清泽的手,扯着嗓子向营内高声吼道:“敌袭——!”

  城门高塔的弓|弩手在夜色沉沉里眺望过去,在看见前军人数时汗湿手心。

  瓦泽前方黑沉一片,弯刀在近前时才被火光映出雪亮的寒光。他们的马鞍上悬挂着圆形的物什,粘稠的液体缓慢地滴落,在草野上结成了乌黑的水滴。

  那是人的头颅。

  “探马和前哨……”有人在铁甲铮鸣中低声喃喃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他,但谁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石阚业扣上盔翻上去眺望,道:“后面呢?”

  “一样。”副将面容沉凝,“兵临城下,雪夜视野太差了,我们看到他们的时候,投石车的石块已经砸过来了!”

  “狗日的北燕人……狼烟示警!”石阚业啐了口道,“弓箭手上女墙!火油准备,单梢炮给老子架上去,偷来的攻城器械还敢班门弄斧!”

  得令的各营军士撒腿就跑,骑兵冲锋才是尖刀,开初的这阵投石车只是问路石,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片刻。

  “来的是拓跋焘的主力,拓跋悠不在其中!左翼是……”飞星斥候冒着危险爬上最高处,然下一句还未出口,流矢骤然破风而至,霎时贯穿了他的咽喉。

  人影砰地从高处坠落,血顷刻染红白雪。

  阮辞珂一把拖着尸体往后,她抱着头盔,推开士兵一把抓住横梁跳了上去,但还不等她再动作,下面忽然传来一声唤。

  “小辞!下来!”石阚业沉着脸命令。

  阮辞珂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却听见对方话锋一转。

  “你现在即刻出城,向南去!”石阚业道,“去找林笙,重整瓦泽周围的探马斥候,瓦泽辎重充足短时无碍,找到林笙就有机会再拉起预想的三角固守之势!”

  这个“再”字让阮辞珂不由悚然,许攸回到祈溪驻地就代表战阵连线已经成型,但石阚业如今说这句再次,就代表原定的战型很有可能已经崩裂。

  但她脸上的怔然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坚定与服从。

  紧随其后疾跑而至的洛清泽面上也有一霎那的裂痕,身后是重新整队的飞星轻骑,他看着阮辞珂毫不犹豫地跳下高墙,两个人错身而过时带起冷风。

  城外骑兵冲锋时带起无数的雪花,瓦泽城上的箭矢如雨般纷然而落,火油顺着城墙坠下,在城前的壕沟焚起熊熊烈火。

  拓跋悠不在前军之中,但这不是个好消息,探马和前哨销声匿迹就是铁证。那些滚落的头颅看不清面容,更没有人知道他们葬身何处,城中得不到回报,便只能通过万里烽火台传递信息。

  如果继续如此,那么这座城会沦为孤城,马场、常驻营乃至祈溪都不能轻举妄动,这些共同组成东面交战地的要塞牵一发而动全身。

  狼烟熊熊燃起,火光冲天,但雪还在下,谁也不知道何时能结束。

  离这里最近的烽火台不到二十里,照理来讲再看到狼烟的瞬间便能有所回应。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黎明前的夜犹如死寂。

  “如果按照脚程,重甲向西北不可能发觉不到烽火台有异。”洛清泽伏低躲过流矢,“也就是说……”

  “狼崽子带着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了一切。”石阚业深深吸气,“但为了保证绝不打草惊蛇,她一不会在最近的地方动手,二一定要找人拖住西北的视线。”

  那么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南面。离得足够远,也能先切断各个要塞之间的联系,只要一一隔绝,那骑兵就能逐个击破,不是哪座城都是瓦泽。

  洛清河猜得一点不错,拓跋悠打了个步调上的时间差,交战地没有骑兵能跑得过她手下的狼骑,只要藏起来,他们就是交战地最可怕的暗杀队。

  “那为什么还让……”洛清泽登时皱起眉。

  石阚业没有回答他,老将军默默握紧了手掌,道:“小子,你现在原地调营,点将台下有三千关内步卒和八百重甲,我要你现在带这些人去城门口。”

  城下前奔的骑兵遽然分成两翼,铁盾被高高举起挡住了箭雨,藏在前锋骑兵身后的攻城车在暴雪里露出狰狞的面目。

  瓦泽没有足够的火铳,用火油辅助炸车的法子行不通,唯一的办法就是解决掉攻城车周围的下马的骑兵。

  但攻城车对于他们也是天然的屏障,弓矢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

  老将军同样抽出了战刀。

  铁马在咆哮,喷薄的热气萦绕在血雾里。

  “预备——”

  新一批火油被推下城墙,火舌席卷而上,重新在铁蒺藜铺就的壕沟前撕开新的屏障。

  步兵将盾牌定在了头顶阻隔火箭,哪只就在此刻,厚重的城门轰然打开,他们被遮蔽住了视线,还未来得及扯盾换刀,重骑的铁蹄就狠狠踏上了他们的脸。

  城下早就被血染红了,洛清泽没上马,重骑从他两侧奔袭而出,如果元绮微在这儿,一定能很明显地发觉这样的布局就是洛清河曾经在沧州用过的阵型。

  只不过比之寻常轻骑做出了改动,重甲如同铁壁般在两翼张开,像是张开了个窄口的口袋。重甲被拖慢的速度让它不再适合步骑协同的防守反击,但与之相对的,防守的灵活性被加强了。

  系在马鞍上的头颅滚落在脚边,那是张大梁人的脸。

  阮辞珂南下直面的很可能是拓跋悠架在脖子上的弯刀,洛清泽和她错身而过时对望过一眼,两个少年人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营地跃动的火光。彼时他垂目深思,自己究竟能留在瓦泽做些什么。

  他紧握住刀,滚烫的鲜血在眼前迸溅开,他接住了又一个滚落下来的脑袋,反手挥刀捅穿了眼前北燕士兵的胸膛。

  石阚业在他身侧,痛快地笑出声道:“好小子!”

  “明日天明,阮辞珂能回来!”洛清泽大声地朝他喊,“她回来前——”

  “瓦泽一定固若金汤!”

  猎隼盘旋着飞落在骑将的小臂。

  探哨飞驰而来,朝着那人垂首道:“殿下履行了她的约定,大帅要现在动手吗?”

  “不急。”拓跋焘摇头,探出头望向烽烟滚滚的方向,饶有兴致地说,“还不到时候,狡诈的老东西没那么容易上钩。而且……雁翎有了两个让我觉得有趣的小辈。”

  策马在他身侧的骑兵道:“少将军还在东南,大帅要先解决掉可能南下的那队人,一面养虎为患吗?”

  “不,祈溪营调兵近在眼前,她手里没那么多可用的人,还是不要弄巧成拙。”拓跋焘否决道,“按照原计划举兵吧,比起尚且不足为患的小家伙,还是先刺伤洛清河最痛的伤口更有用。去告诉我的女儿,最肥美的食粮就在眼前,这是她现在能为她的殿下准备的最好的礼物。”

  说话间,老狼王活动着强健的臂膀。

  “至于眼前的这个。”他打马向前,思及往日笑起来,“你知道洛颉吗?这小子和洛清河的父亲,他很像他,固守起来像是铁乌龟。”

  “但我杀了他,你觉得我能不能在同样的地方杀死他的儿子?”

  天边终于泛起了鱼肚白,前锋的骑兵久攻不下,攻势似有暂缓的趋势,出城迎敌的步骑见状终于能撤了回来。这半夜太难了,冷硬的铁甲压得人喘不过气,很多人撑着刀短暂地解开头盔与面甲的束缚,暴露在风雪里的面容被血污染得看不见真容。

  石阚业捏了把雪搓在脸上,他抬手唤来了近卫,打算问一问烽火台的情况,却在下一刻猛然听见远方平地一惊雷。

  “什么动静?!”刚刚卸甲的军士顿时抄刀而起。

  “嘘!”留守的斥候一把捂住说话人的嘴,她沉着脸,侧耳细听了一阵才道,“不对……这么远不可能打到咱们城里。”

  洛清泽追问道:“可以判断方位吗?”

  “东北方。”斥候毫不犹豫,“大概,接近沼泽处,虽暂时无法瞭望,但应当是马道附近。”

  穿过沼泽就是白石河。

  石阚业心间遽然一沉,还不待他多思,远方又是一声炸响,这一次却更远了。

  “再往北去……便是北燕国境了。”斥候边听边是纳闷,“炸自个儿家是怎么回事?”

  洛清泽缠绷带的手顿住,少年缓缓抬头看向了石阚业。他并不知道林初带人深入北燕找寻屯田的安排,但此刻他却有种本能的直觉。

  那里有问题,但同样,那里很重要。

  *****

  轻骑飞驰过雁翎关的大门,一路向着州府疾驰而去。

  “八百里加急!东面烽火台有异!”

  可州府此刻不止一人。

  皇城而来的官吏面色如常,好似对这句军报置若罔闻。

  “陛下旨意。”他淡淡道,“还请大人勿要让下官难做。”

  温明裳胸口发闷,但面上仍挂着往日的从容,“陛下谕旨,下官不敢不听。但眼下这般情景大人也听到了,我若此刻离燕归京……”

  “前功尽弃。此等罪责不知大人能否替下官担起来?”

  “大人言重。”传信官道,“只是这不过烽火台有异,从何看得出前功尽弃之论?温大人还是勿要诓骗下官了。”

  “岂敢岂敢。”温明裳咬着牙,佯装微笑地糊弄这个京城来使,“只是下官可是听过铁骑所述,烽火台有异,上一次……要追溯到元兴初年老侯爷阵亡之战了。”

  传信官眼皮一跳,下一句果不其然听见对方幽幽道。

  “此次若是相仿,大人说其严重与否?”

  院中沉寂须臾,传信官深深吸气,权衡到最后只得松口道:“那便请大人妥善安置军情详报后再行上路吧。”

  温明裳让人将这尊大佛请了出去,这才赶忙转身去往正堂。

  州府官员已围坐一圈,见她进来齐齐抬头。

  “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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