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龙驹的第二封拜帖如约而至, 罢集在即,通铺周遭的走商散去大半,温明裳赴约时余光向下一瞥, 已不见了初时的那个玉石商人。
龙游就在通铺一楼等着,这一回没了原先的规矩, 他连门都不曾关上, 就着北地随处可见的糙茶瓮声问温明裳:“你说的钱货两讫,我可以答应, 但现在给你的只能是你放到樊城的货,林姑娘, 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那就谈。”温明裳没动面前的糙茶, 沃野之乡养出的贵子觉得这东西俗且贱,不给面子是常态, 她倒不是因为这个, 只是单纯的觉得涩口, 不喜苦味。但不加说明,放到龙游眼里就是一个意思, 反而省了伪装的功夫。
“九月是今年最后一次集会。”龙游对她说, “姑娘外子有本事, 自然知道九月的天一定得变, 寻常人会觉得这生意变得更加不好做, 但我坦诚与姑娘讲, 我的老东家愿意在此时砸大价钱。”
他摊开手,金珠顺着指缝滑落在桌上,骨碌滚到温明裳面前。
温明裳挑眉, 沉吟状低声问:“这货也不好办呢, 龙掌柜的东家, 愿意花什么样的价码买我手里的烫手山芋?”
“十箱。”龙游比了个数字,那是换成大梁流通白银的价码,他话音微顿,又道,“定金,待到验了货,再加一倍。”
“嚯!”温明裳讶然,咋舌道,“当真是阔气。”
“都是生意人。”龙游端详着她,想分辨这副惊讶究竟有几分真,“虎狼在侧,我们知道姑娘从东南将东西带出来不容易,既然是长线的买卖,自然要拿出诚意。那么我也想问姑娘,我的东家要的货,你能不能给个准话儿?”
温明裳收敛了外溢的讶色,支着膝头问:“那要看你的东家,是不是要一口将它们悉数吃下了。”
“如果是呢?”龙游迫近急切道,“粮食只是敲门砖,姑娘,我只问一样东西——东南流出的黑火。你若是能搞到,这笔买卖就成了。”
温明裳好整以暇地叩桌,轻轻道:“龙掌柜知道……海政司吗?”对方闻言肃然,她含笑顺势往下暗示道,“东南的提举,承着在下一个天大的恩情。京城的狼虎可不管片瓦凋敝,但在下瞧着不忍心,就在那个时候拉了她一把。”
“这世道谁活着都不易,在东南当小吏,手里的米粮可还没走商指缝里漏出的油水多。在下人微言轻,但死局中哪怕只是一碗薄粥,都比安平时泰山之礼来得重,这个道理,掌柜明白吧?”
龙游张口想要再问,却听见她继续道。
“恰好其人承命将黑火密送燕州,那么漏个一星半点出来,也是押运常态不是吗?”温明裳道,“此处若是出了问题,那先坐不住的恰是你我面前的拦路虎,龙掌柜,你说届时大难临头的是我这个微末的走商,还是包藏祸心的那位大人呢?”
旁听的赵君若没忍住在心里暗笑。
这是实话不错,但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
话音未落,龙驹忽而合掌大笑起来,他霍然起身,招手示意手下人将满载钱箱的推车交付道:“好!姑娘既然诚心做这生意,那这些便是应得的。罢集在即,我在此也不多问旁的了,龙驹在祁郡便有商号,姑娘日后若是有新的买卖,龙驹随时恭候!”
温明裳也随之起身,她在目光交错的瞬息间反复斟酌语句,末了方道:“不过初来乍到,小本生意,还需仰赖龙驹关照。既如此,为表诚意,在下可以回答掌柜先前的那个问题。这‘林’字,亦可为其首,其下鱼米,万贯之家。”
龙游目光闪烁,嬉笑道:“这来头,可不是姑娘说的小本买卖了。”
“财不外露。”温明裳从容微笑,“天地不仁啊,有些资本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龙游深深看她一眼,面上笑容不改,他不再多问,待到天枢的近侍接过推车领着商帮的一众人拱手做了别。
通铺随着龙驹的离去颇有些人去楼空的兆头。
温明裳在回到落脚地时才缓缓松了口气。
近侍们在检查拿回来的钱箱,推车沉重,车辙轧过湿土留下了厚厚的印子。他们把箱子敲开,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里头金光闪闪的一片闪得连连后退。
这……真是十箱金子啊?
栖谣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但她没表现出来,转头看向了廊下的温明裳。
“这么瞧着,北燕也没想的那么穷嘛。”温明裳揣着手,嗤笑了声,“别瞧了,把东西拿进去放着,又不带走。”
“就这么明晃晃放着?”赵君若还没回过神,下意识道,“这……这值得上百万两银子了吧?!”
温明裳微微歪头看她,“自然要放着,小若,你刚刚说这里的金珠价值几何?”
“百万……”赵君若下意识接话,但话音未落,她蓦地瞪大了眸子反应过来。
温明裳敛眸笑得狡黠,淡淡道:“百万两,这不就有钱了?”
三城修缮的银子,户部拨不下来的,这里就给填上了。
恐怕没几个人能想到从敌国手里薅银子,京城朝堂上的那些个腐儒更是想都不敢想。
“那……龙驹呢?”栖谣定了神,问她道,“大人要接着追吗?您今日借苏家名,以龙游的行事,他归返祁郡后必定要查。”
她话及此略有犹疑,守军封了东面,龙游势必起疑,他还带着粮车,若是玉石俱焚向西面与游荡的狼骑会和,无异于是放虎归山,使得所行种种前功尽弃。
“追。”温明裳点头,“让人拾掇些一样的箱子来,装上石块,我们朝西去。若是……”
话音未落,远方遽然一声巨响,震得人隔着老远仍旧头皮发麻。院中众人顿时掀开半扇门帘朝外探头看去,但刚把脑袋探出去便被激起的烟尘直咳嗽。
栖谣与赵君若反应迅速,一前一后地掠上了屋顶。
内院的门还大敞着,满载金箱的推车才遮掩一半。
温明裳拧眉转过头,看见院中石桌上倾倒的杯盏,茶汤缓缓滴落下来,把沙土染上蜿蜒的黑色水痕。
“大人。”栖谣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温明裳拨开竹帘下阶,走到院中抬头看向她们。
栖谣半蹲在屋顶,沉着脸道:“投石车。”
像是伴着这句话的尾音,又一声闷响砸下来,这一回离得远些,只让草木枝梢微晃,屋顶被震下的灰纷纷扬扬的,栖谣扬袖,把身侧赵君若的脑袋往下掩了半分。
敌袭这个词骤然浮现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你们下来。”温明裳转身,向院中的众人下命令,“将车藏好,王伦,将此事报给驻兵的秦将军。”
被点名的侍从立马拍了拍手转头就朝外跑。
栖谣跳下来,顺手抖落了袖上的烟尘。她抬头看向天穹,烈阳依旧灼得人睁不开眼,投石车主攻的是城墙,城内远离关隘的宅子相对安全。但也正是因为离得远,这里听不见樊城天空的争斗。
石块砸下的闷声把猛禽的长唳遮掩了。
海东青已经半个月没有出现,战事一起,即便是它也难以穿过北燕猎隼的阻拦。洛清河在此前把各营的布置安排得妥当,守一时没有问题,但这之后关外怎么打仍旧要看她的判断。而眼下的情形,她首先要出现在三城。
“栖谣。”温明裳眼里泛着凉,但她没有多说旁的,只是状若无事发生般道,“三日后动身。”
栖谣看了她须臾,点头应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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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上起了风沙,猎隼飞不远,被迫降落回原处,投石车轰鸣,石块砸向远方高耸的城墙时也掀起了粗粝的砂石,它们混进了风里,隔着大半个戈壁滩仍旧擦得人面容发疼。
高大的骑将端坐在马上眺望着城墙,斥候策马来到他身后禀告军情,“巴尔吉将军,按照殿下吩咐,我们的三万人在三成北面昼夜不停地打了五日,城中的守军不足以出城反击,只能一味地龟缩!如殿下所料,这样的情况洛清河绝不敢从东面突围!”
风沙一起就分不清晨昏,巴尔吉在安抚肩上落下的猎隼,他没戴头盔,黝黑的脸被沙土割得发红。他带的人只有两万,这是为了防备突发状况安置的军队,同时这些人也担当起了保护牛羊与辎重车的任务。
“殿下说她很狡猾。”他瓮声说,“我们驻扎在南面的士兵死了,有大梁人从他们的城墙后面溜了出来,像是讨人厌的毒蛇。我要你将这个消息带给殿下,”
巴尔吉不是冲锋的将军,但他很沉得住气,这是萧易能在此时把后备交给他的原因。同时这个人善于观察,接连的突袭殒命让他生出了警惕,他不再让除了斥候队以外的士兵轻易离开队伍,反而将两万骑兵拧在了一起。
隔壁上有大梁人原本的哨卡,他把碎石与断木垒了起来,做了简易的拒马。士兵们围绕粮车与辎重驻扎,像是一个固定好的圆形堡垒。
重骑不可能悄无声息,能够在戈壁上游走击溃自己的士兵的只可能是精锐的轻骑,狼群不恐惧这样的对手,他们拥有天下最引以为傲的轻骑兵,弯刀与长枪谁更锐利只有碰过才知道。但在此之前,巴尔吉不想冒险。
如果真有这个机会,他希望自己的队伍能够先立于不败,再慢慢折断这些人的锋芒,只有把他们赶下马背,他才会拔出弯刀砍下这些敌人的头颅。
斥候来自王庭,他并不畏惧这个相对脾气好的将军,直接回敬道:“毒蛇不配我们拔出弯刀,您的布置非常准确,殿下相信您能抓住溜走的敌人。”
“不。”巴尔吉转向他,“我希望殿下能够准确地告诉我,这队人的心脏,是不是洛清河?”
斥候眼神不悦,生硬地说:“如果是,您要让儿郎们就此退却吗?这些人能逃过我们的眼睛出城,他们的数量就一定远不及我们,您会被这样的敌人吓破胆吗?!”
“我可以为大燕战死在这里。”巴尔吉眼神也冷了下来,“但是儿郎们不该没有见过明珠就死在荒漠,我说的不单是我手下的儿郎,别忘了这里还有支撑接下来三个月的粮食……也别忘记哈尔扎的下场,轻视铁乌鸦头领一定会受到长生天的惩罚!”
猎隼转了脑袋,跟着自己的主人一起审视着眼前急功近利的小子。
斥候在这样的注视里缩了脖子,他忍下了这口气,道:“我会把将军的顾虑转达给殿下。在此之前,将军的那个问题,殿下的判断是不会。”
巴尔吉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很久才移开,风沙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下了命令,让除了外围的眼睛之外的人进入“堡垒”避风。
随军的伙夫烫了一壶烈酒递给一起进来的斥候。
“将军。”斥候捧着碗,看见他仍旧驻足在豁口,忍不住问,“您在怀疑殿下的判断吗?”
“……我只是想起了狼王的儿子战死的那场仗。”巴尔吉喃喃道,“这个人是铁乌鸦的心脏,她应该和殿下一样坐镇王帐,但是她从不缺乏作为前锋的勇气,那场仗就是证明。”
“那不一样将军。”斥候反驳道,“如果她没有那样的勇气,七年前狼王就能打开大梁的人大门!”
“那么西山口呢?”巴尔吉深深吸气,“这是足够难缠的对手。我希望殿下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已经让人去了东南,只要我们足够安全,今年的冬天就不会那么难熬。去年就连王庭都饿死了很多人。”
“会的。”斥候喝完了酒,“狼王在白石河边开垦出了新的土地,明年的春天,东边就不会再需要王庭的粮食,大君的姐姐也就不能再控制……”
他的话音骤然断在了这里。
巴尔吉摁住了他的脑袋让他闭嘴,骑将侧着耳朵,聆听着风沙咆哮里渗出的声音。
是鹰唳!他不可能听错!
原本还在休憩的士兵迅速提刀上马,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猎隼和战鹰在这种天气里都飞不高,双方都在等待一个时机。
“你马上走!”巴尔吉用燕北话命令,“去告诉殿下,铁乌鸦藏进了风沙里!我们需要新的士兵来保证辎重的安全!”
但话音刚落,他又迅速冷静下来,重新说:“不,你等一等,来几个人!先出去探路!”
混乱的马蹄声与叱骂声交织在风声里。
小队的骑兵向东北方疾行而去,他们拿着扯下的布条蒙住脸,试图掩盖自己的身份,但风沙里的路太难走了,逆着风他们根本挣不开眼睛。
沙丘上有什么闪着光。
有人试图分辨那是什么,但还不等他们反应,疾射出的箭矢就穿透了最前方骑兵的喉咙!
身后的人吓得肝胆俱裂,只能硬着头皮咆哮道:“调头!调头!不是这个方向!”
冷箭在他们重新回到堡垒的保护圈之下才停止,但若有似无的鹰唳声还在继续,时不时还交杂着一些铁器碰撞的声响。
那是马蹄铁吗?没人知道。
天慢慢暗了下来,里面的人点起了篝火,火光在不见星月的暴风里摇曳,像是至暗时的鬼火憧憧。
踏雪不喜欢这种天气,时不时地发出烦躁的嘶鸣,但在此刻,这种声音正好是洛清河需要的。
轻骑下了马,蹲在沙丘上,他们拿着长弓,半个时辰换一次人。
洛清河掐算着时间,听着身后爬上来的云玦道:“比上一次晚了一刻钟,人多了些,巴尔吉很着急。”
“时辰尚早,让打前哨的先睡会儿。”洛清河微微侧头,她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如寒星,“我们养精蓄锐。”
云玦在心里暗笑,接着道:“守备军的向导说,这风沙最早明日午时才停。”
“不急,再吓一吓他们。”洛清河拍手起身,盯着另一场“风暴”的正中央,淡淡地说。
“丑时正,我们动手。”
作者有话说:
小温说的那个提举在98章,恩情是帮忙找大夫治家人的病,顺带贴补了人家工资。骗龙游的姓氏问题是把苏字繁体拆了,草头双木为林,林下鱼禾代鱼米之乡,推万贯财,元兴年苏家的处境没有那么好,世家有人暗中倒卖在前,所以想走别的路子是说得通的。
不过实际上用林字私心就是这是清河母亲的姓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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