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92章 水滴

  慕长卿负手站在堂前, 身侧同立的官员噤若寒蝉,这些人都不是什么朝中大员,有些被喊来时还没下钥回去, 见到羽林时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等到踏入御史台见着堂前端坐的咸诚帝后才吓得立马跪下行礼。

  若是放到平时, 咸诚帝是怎么都要做做样子的, 但今夜他心情实在是不好,挥袖让人起身都带着十足的不耐。来了的官员不敢触霉头, 见着连齐王都只能站在外边,自然也就有样学样不敢打搅。

  有些离得近胆子大的, 借着雨声的遮掩还不忘凑过去些问慕长卿:“王爷, 这……这是发生了何事?可否先给我等透个底,陛下因何大动肝火啊?”

  “是出了点事儿。”慕长卿把玩着腰上坠着的那块玉珩, 说得漫不经心, “这不春闱到了嘛, 有人想在其中做点手脚,不巧把东西送到了本王手里, 这不就先得报予陛下?要本王说, 也没什么大事, 沈统领都已经去叫人了, 诸君莫急, 莫急。”

  这话说得轻飘飘, 一幅全然不关己事的模样,可被叫来的又不像她一般是皇亲,哪能不急的?

  慕长卿没搭理一时间掀起的波澜, 她百无聊赖地揣着手, 在余光瞥见天子森冷的面容时想起不久前的春祭, 想起晋王说的那份“诚意”。

  在长公主出头之前,压在慕长珺头上的宝要多过慕长临,因为他常年身在羽林,再怎么不济都比安坐高堂的慕长临在武事上要强些,就连咸诚帝都好似玩笑般问了句若是此番夺魁他要什么。

  慕长珺当时说的是:“儿臣见大哥府上清静,想着这可不行,便让王妃留了些心思,找个体己人侍候。前些日儿臣同大哥还说起这事,可大哥好似不大乐意,儿臣想着皆是我慕家儿郎,怎可如此肆意?此番便想,若是能得胜,请陛下颁旨治一治他,即便不是王妃挑的人,也让他自个儿点个出来才好。”

  这话是看似是说者无意,但在场的都是人精,哪能看不出暗地里的意思?慕长卿要是想寻个闺中人,早几年宗室便有安排,晋王委实是没必要多此一举。但此番既然旧事重提,多半是慕长卿自己的意思,只是不好开口罢了。

  这大抵是一笔交易,若是成了,放到晋王身上就有了个兄友弟恭的美名。

  咸诚帝当日听罢看慕长卿的眼神便有些耐人寻味,但他并未多问,就好似权当做未曾听出弦外之音。

  虽说结果并非所料,但慕长珺做了该做的事,这便是诚意,作为回报,那份早已备好的往来书信便被慕长卿送到了咸诚帝面前。

  春雷滚滚,伴着马蹄声踏碎了纷繁的思绪,办事房前影影绰绰,为马车中的来人撑起纸伞。

  慕长卿松了指节,玉珩从她手里溜了出去,她隔着雨幕,对上慕长珺的眼神。

  那张令人生厌的脸上浮现起了半分笑意,好似在说这笔生意的回报得来不错,看得慕长卿只想送他两个白眼。

  或许很多人觉得慕长珺春祭未能如愿便是败笔,实则不然,慕长卿随着他们的问安声上前下拜,在瞬息间想起祭典前帐中短暂的一面。

  “我只是想将天枢与温明裳这个人,从中暂且摘出去罢了。”慕长珺敲着桌案对她说,“大哥如今站在天枢之间,此事不难办,一封信便好。”

  彼时慕长卿揉着扳指问他:“为何是摘出去?我还以为,你因着上一回的事可是十分讨厌温大人。”

  “两码事。”慕长珺淡淡道,“大哥久不在朝,怕是对此般人见得少了。她的确或许会有所偏向,但天枢阁背后站着的,不和内阁的依仗一模一样吗?”

  在这些人的眼中,万事唯君。明面的偏向不可有,但人心不可能永远不偏不倚。

  慕长卿面露恍然,道:“此话有理!此人的确颇为懂得审时度势,若是此番把天枢摘出去,令其旁观事态,也不失为一个在人心上加码的好法子。”话说至此,她尾音已顿,戏谑地看向对方,“然此事于我有何益处?”

  “春祭若成,大哥心愿唾手可得,若是不成,也可令陛下知大哥心中所想。”慕长珺撑膝与她对望,“朝中还有差事悬而未定,大哥觉得眼下我与三弟相争不下之际,陛下又碍于皇姐往昔所行,他会将权柄交予谁?”

  长公主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可代替。慕长卿要想在咸诚帝面前说得上话,她就要向天子证明自己的用处,慕长珺正是给她这个机会。

  醒木在案牍见被砸出“砰”的一声巨响。

  刚起身的官吏们吓得哆嗦,扑通一声又跪了回去。

  慕长卿回过神,彻底将陷入前尘的思绪拉了回来。

  沈宁舟将人带到便自觉退到了咸诚帝身边,她目不斜视,就好似手下这支从未与天子离心的东湖羽林。

  咸诚帝沉着脸,把案前的书信甩到了他们面前,森然道:“你们二人可能给朕解释一下,这书信是怎么回事?!”

  “为何信中会知春闱考题,为何信中人会与北疆有书信往来?北疆还在打仗!雁翎素来不问朝事,这封信又为何会夹带在天枢给长卿的折子里?朕的好儿子们,能给朕解释一二吗?!”

  水珠顺着小臂缓缓滴落。

  温明裳指尖缠着濡湿的乌发,她刚被从浴池里捞出来,宽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挡住了窗前月光的觊觎。

  洛清河拾了帕子帮她擦头发,皂角的香气混着暧昧的气息浮动在鼻息间,像是暗示着池中水冷透前的不可言说。

  温明裳没那么早想睡,她好像被池水翻腾惊醒了,在昏沉的夜色里睁开双眼和望不见的尘霾四目相对。

  “阿然。”她向后枕着洛清河的肩膀,嗅着对方身上的皂角香气问,“你觉得晋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很像陛下,但又不全然为心底的猜疑所累,或者说他在冷眼旁观里厌弃陛下的所行所思。”洛清河擦去了发尾的水珠,顺势放松了坐姿,“如果没有走到今日,若是殿下扔如往昔,他与端王……称得上一时瑜亮。”

  可惜了。

  温明裳缠着她的指尖,笑道:“是,但难办的也就是这点。陛下愿意全心相信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比不上权柄,但他不会,他笃定了这段情意是真的,所以会在其中反复斟酌。所以在给齐王准备的‘证物’里,一定会夹带有关于北疆的消息。”

  这也是一场试探。

  “但是准备的‘证物’自己一定漏洞百出。”洛清河道,“北疆你亲自在,陛下不会有所怀疑,而春闱出了纰漏,他们两个都跑不掉。所以……真正的布置并不在这一环。”

  “没错。”温明裳眯起眼笑,笃定地说,“贡院、六部、三法司,甚至于王府往来的门客,太多地方可以下手了。陛下面上的盛怒过后,势必要让主司春闱的皇子们拿出个章程自证,那么此时……”

  “晋王就一定会说,此事必要严加查办,儿臣——”

  檐下铁马随风雨剧烈摇晃,“当啷”轻敲混进了醒木余音。

  “儿臣统帅翠微多年,虽不比边境风霜,但厚颜自问知征人之困苦。”慕长珺俯身而拜,“有心怀不轨者构陷,此事不查叫人心寒!”

  在场的百官附和声此起彼伏,此刻明明尚在御史台前,却叫人恍若置身廷议朝会。

  此事既出,便不可能善终。

  庭院寂寂,云雾早就散了,月光铺陈在每一寸未被遮掩的土地上。发梢残存的湿润被揉散在了掌温里,洛清河接起话音,在万籁俱静里淡淡笑说。

  “那么端王就会说,那不如让陛下钦点专人查办此事,同时——”

  堂前刹那落针可闻。

  咸诚帝面上容色似是稍有缓和,他撑着膝头,再度确认般问:“三郎,你再说一遍你打算作何处置?”

  “回陛下,儿臣说,可入诏狱。”慕长临面色不改,他自进门伊始便不曾看过立于侧方的慕长卿一眼,“此事既涉及春闱,那我与二哥便皆有难以洗脱的嫌疑,那不若请陛下钦点人选查办。为保查证顺遂,儿臣与二哥可同入诏狱候审。”

  上一个入诏狱的皇亲还是在太宰年初,当时那人头上顶的罪名可是谋逆啊!

  慕长珺眸中也闪过一瞬的惊诧,但他迅速躬身,道:“三弟言之有理,儿臣无异议,还请陛下圣裁。”

  “诏狱免了。”咸诚帝挥袖,“御史台后尚有空余之所,你二人先去那待着吧。沈卿,点东湖羽林郎在外戍卫。”

  沈宁舟拱手应是,她向外招手,便有人上前将这两位王爷先行请了出去。

  临行前慕长卿抬眸对上了慕长珺意味深长的目光,她眉梢一挑,还没等回敬些什么便听见座上天子悠悠发话。

  “长卿。”咸诚帝招手,“你且近前来。”

  慕长卿眼睫颤了下,她换上了往昔玩世不恭的面孔,礼行得草率,只道:“儿臣在,但凭陛下吩咐。”

  “站直了说话!”咸诚帝瞪她一眼,示意她拿起案上的金牌,“你执此令,与沈卿一道,即刻顺着此信彻查此案。”

  “嗯?承蒙陛下信任,臣甚是感激。”慕长卿拿了牌,却是面露难色,“只是这查案本是三法司所系,儿臣这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咸诚帝不耐地看她,道:“那依你之见如何?”

  “简单。”慕长卿乐道,“信既是从天枢转送我手中的折子里翻出来的,儿臣听闻温大人临行前特意为了今日的错漏请大理寺的赵大人入阁,此事陛下应当比臣清楚。儿臣心想,天枢、温大人、赵大人既然都得陛下信赖,那此番温大人不在京中,不若便让赵大人与臣同往,一可从旁相辅,二作监察之用。陛下以为呢?”

  即便心中早有预料,但北疆当真与天枢挂钩时咸诚帝还是动了半分猜忌之心的。但温明裳一则早将密函送回未有隐瞒,二是咸诚帝清楚,此事若真与她有关,势必不可能办得如此草率。

  两相思量,天枢尚在天子的信任之下。

  咸诚帝沉吟片刻,颔首道:“准奏。你二人即刻着手去办吧,明日廷议前,朕要看见初步的奏报。沈卿,同朕来一下。”

  沈宁舟看了眼余下的朝臣和齐王,随口吩咐了句羽林后才跟着出门。

  雨已经停了,残红零落入尘泥,院中浮着一股朽木冲刷后的腐朽之气。

  咸诚帝负手站在伞下,转眸淡淡道:“金翎呢?”

  “在。”沈宁舟面色一凝,垂首道,“陛下有何吩咐?”

  “去找锦平。”咸诚帝随口道,“她今夜带永嘉出去了吧?那想来三郎家中那位也在身侧了。”

  “你差人去找找,何处大庙可容得下这尊佛。”

  沈宁舟接了诏命,她在残留的雨雾中恭送天子远去,回首却恰好对上门前慕长卿的眼睛。不着调的齐王上下抛掷着昂贵的玉器,戏谑地开口问她。

  “沈统领御前办差多年,觉得这案子要从何处入手?”她反手指了指屋内,“这里头还有不少人呢。”

  “齐王殿下。”沈宁舟定神,道,“臣只是从旁相辅,兹事体大,殿下既为大梁亲王,自当事事躬行,以保不出错漏。”

  玉器砸入手心,发出一声闷响。慕长卿歪头嘶了声,过了半晌才道:“那成吧。天枢应当已经听闻此事了,那沈统领便去寻赵大人问问北疆的事情。至于本王嘛……”

  “就去贡院看看今年的这些个倒霉鬼咯。”

  案前的茶已经凉透了。

  跑堂揉着酸痛的肩颈收起摊,进门时看见掌柜的支着脑袋打瞌睡。

  二楼雅间的灯还亮着。

  “这……”他诧异地朝上看了两眼,小声问,“掌柜的,那二位贵客还没走吗?咱们这不是要打烊了?”

  掌柜的被他吵醒,不耐烦地在他脑袋上狠狠扣了下,道:“急什么?你懂个屁!快了,再等个小半个时辰,都说了是贵客,等等给你加月钱,滚去里头待着。”

  这感情好。跑堂来了精神,不多问地收了东西进去了。

  掌柜的打了个哈欠,灯笼在外边四处乱晃,街口的破告示已经被风卷跑了,雨声止歇后,勾栏瓦肆的笙乐拦也拦不住。

  她百无聊赖地转了下干透的墨笔,把手边写废了的账簿扔进了火堆里,墨痕隐约透出的梅花样式也很快被火舌吞没。

  穿堂风把雅间的门推开了方寸。

  屋里已经空了。

  作者有话说:

  开个头,不太好写这段,人物太多了一直在顺细纲还是写得不满意dbq我之后整个写完再想想能不能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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