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76章 弈子

  元绮微爬上望楼时, 善柳外调的三千人刚摸出西山口,浓云遮蔽了月辉,漆黑的甲胄也藏入了无边的苍野。

  关外的要塞仍旧荒废, 接连的碰壁之后狼骑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急于用全部的兵力击垮厚重的城墙。半数轻骑重新在大漠与戈壁上游荡, 任何探出脑袋想要试探弯刀锋锐的人都成了刀下鬼, 他们在用最直接的方式一点点削弱关内的驻军。

  守备军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把关隘和西山口的布防连成了一线,元绮微记住了洛清河的指点, 这位年轻的守备军将领依凭留下来的善柳营死死咬住了西线的精锐。她的确很年轻,但相当沉得住气。

  望楼上早有人在, 善柳的主将没去送这被调离西山口的三千人, 她的鹰和她一起站在要塞的最高处俯瞰着望不见边际的苍野。她明明没着全甲,可元绮微站在她身后, 仍旧有那么一瞬觉得眼前的人仍旧是渴血的刀刃。

  元绮微有的时候会在心里猜想是否是因着这人实在是生得太高了, 她在暗中比对二人差了得有一头的身量, 心下还颇为郁闷。

  然此刻这些都得暂且抛到一旁,她迈步走近李牧烟身侧, 低声问道:“消息未有封锁, 西山口的通道已经隔开, 西线的敌将很快就会知道今夜我们有所动作。”

  战场是残酷的地方, 但有时它能让原本毫无牵连的两方迅速成为可以以命相付的袍泽。善柳营和守备军是如此, 她们二人也是一样。

  李牧烟将铁骑的面甲捏在指间随意抛掷把玩, 她没有回答元绮微的这些话,反而问她:“你见过清河打野战吗?不是出城的那次,是真正深入旷野的仗。”

  元绮微摇头, 她七年前还在老师帐下被摁着脑袋苦读兵书, 在那之后两国休战, 有小打小闹也是囿于一隅。

  “那你这次可以看一看。”李牧烟笑起来,关隘的正门被重新关上,这意味着三千铁骑已经彻底消失在了黑夜里。她拍了拍战鹰的翎羽,示意它可以不用在这儿无聊地陪着自己了,“清河在主帐和她自己提刀不是一个风格。”

  元绮微一时有些诧异,但她很快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只是……有些担心。”

  “嗯?”

  “拓跋悠。”元绮微道,“北境的整体兵力要逊于北燕,雪化后必然更加焦灼。但我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甚至于虽洛将军此次出兵……也觉得心里没底。”

  “要是人人都心里有底,那世上也不会少将才了。”李牧烟拍了拍她肩膀,放松道,“其实不止是你,她这回出兵只要报回长安,兵部必定也是要迟疑的。”

  战时铁骑的调度不再需要先报再行,这是短暂的自由,但不意味着套在他们身上的铁索就此消失。

  “那为何还要……”

  “你有想过为何现在交战地畏惧这匹狼崽子吗?”李牧烟侧过脸,面甲在她指尖打了个转,险些掉下去,“因为我们对她所知太少,但她老子在过去数十年屯兵边境,她可以从其中获取无数有关铁骑的信息。琦微,这些是兵者大忌。如果在全面进攻开始之前没有摆脱这种困局,那就代表交战地的铁骑、你我,乃至于整个大梁,都会被拖入泥沼之中。”

  “清河比我们更早看到这一点,甚至早在她弟弟败北之前。”她意味深长地说,“善柳给出去三千人,其余主营也不会比这个人数更多,如果她要在此时就着急和狼崽一较高下,这些人就远远不够,更不要说背后还有虎视眈眈的老狼王。”

  元绮微心底一惊,她猛地转过头,夜里的风鬼哭狼嚎的,吵得人耳朵疼,她站在最高处,看向风来的方向。

  西山口。

  除了拓跋悠,狼骑的另一个优势是什么?

  人数。

  望楼下军士搬着铁盾缓慢行过,来自燕州的密函里让她们留下了六千人,这些人并不足以卡死西山口,元绮微在过去的十几日里绞尽脑汁思索这些人的用处。她起初以为是诱饵,但过境的飞星很快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李牧烟这句话让她隐隐猜到了什么。西山口是天险,它能帮守备军和铁骑阻隔东西的迅速交流,但此刻拿掉了这个关隘,背后的三城就如同像狼骑的将军们敞开了后门。

  总有人不愿意放掉这个机会,哪怕明知有诈。

  “她的防守习自老侯爷和石老,但从她被调上交战地以来,她跟着的人是已故的扬武将军。”李牧烟跟着她的动作稍稍侧身,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眸若寒星,有着种让人心定的从容不迫。

  “她根本不怕拓跋悠这类风格的将领。”

  最近是大风天,西山口狭窄的地形让骑兵们在通过时也不得不被动地被风沙迷眼,最好的弓箭手也无法看清远方。

  这里天然适合打伏击。

  滚烫的鲜血染红了草叶的新芽,尸首被迅速掩埋进坑洞。

  海东青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它腿上绑了一根枯黄的野草。

  宗平回过头去看草丘上的洛清河。

  “西边动了。”

  这里距离荼旗尔泽很近,站在草丘上甚至能望见边缘的碎石。

  说是去宁关,但他们只在关内停了一日作为休整。铁骑们在那之后消失在了草野里,除了头顶盘旋的鹰和这些约定好的信号,无人能准确地判断出他们身处何处。

  “东边斥候发现了脚印。”云玦走上草丘低声道。

  “撤。”洛清河起身,毫不犹豫地下令。

  藏身长草之中的铁甲们迅速地翻身上马。

  天穹星子暗沉。

  这一夜最黑的时候终于到了。

  京城的春夜仍旧寒凉,茶馆门前的跑堂打着盹儿,他被穿堂风吹得瑟缩,砸吧着嘴把下巴藏进了陈旧的风领里。

  雅阁的大门紧闭,随身的近侍都没进去,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座饮茶,高忱月中途转去茶馆的小厨房拿了两盒茶点回来放到赵君若面前。

  房内长久以来只有清脆的落子声。白日里说是相谈,但真正到了的时候两个人却都不急,温明裳甚至没有问潘彦卓缘何在面前摆了这样一盘棋子,她从始至终沉默以对,直到最后一子落在棋盘上。

  “素有弈局如时局的说法。”潘彦卓看着那盘厮杀不休的棋,似是感慨,“温大人棋风果决,在下甘拜下风。”

  温明裳将最后落下的那颗棋子收了回去,她在此刻终于抬眸,淡然道:“若是弈局,棋行诡道至此,你起手便输了。”

  这局棋下的是心境,他们意不在此。

  潘彦卓微微一笑,他一直戴着名为平和的面具,讥讽谩骂也好,漠然视之也罢,似乎都无法将这块面具彻底撕落。

  四脚蛇是人群里的异类,他是四脚蛇里的异类。

  “促成北燕下定决心统一东西战线的不是萧易。”他今日没有虚与委蛇的它言,直接道,“是他们的小皇帝,和王庭的小公主。”

  “但这两个人,理念不合。”

  温明裳收棋的手一顿。

  “大梁朝中的每个人,包括那个位子上的,大抵都觉得北燕王城为外臣把持吧。”潘彦卓垂眸,轻描淡写般说,“可究竟有几个人能说出王城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四脚蛇不被准许进入燕境腹地。”温明裳平静地望向他,“进入燕境的四脚蛇只会成为贵族的奴隶,这个消息,不会是四脚蛇能拿到的。”

  潘彦卓眸光瞥见她指尖在桌沿轻敲,这个动静几不可察,混在夜风里似乎转瞬就能被淹没。

  “的确不是。”他收回目光,掌中棋子哗啦全数坠入棋盒,如同珠落玉盘。

  腕口黑色的系绳横亘在女官手腕上,它与这样白皙的肤色并不相称,甚至显得突兀张扬,但这根系绳却在眨眼间透出另一种耐人寻味的信号。

  像是某些人君子皮肉下张狂的獠牙。

  “我是晋王的谋士。”潘彦卓合上棋盒,话锋一转道,“在其位自当谋其事,温明裳……”他头一次叫了对方的名字,那些笑意淡去,余下的是俄苏里头领漠然的一张脸,“你心里很清楚,我今夜再与你谈这一笔交易,其后只要你我踏出这扇门,便如眼前之棋。”

  厮杀至最后,不死不休。

  “你并非谋士。”温明裳眸子微眯,像是审视,“但你说得很对。”

  潘彦卓闻言挑眉,反道:“我还以为你会有些旁的反应,比如……”

  “比如惊诧于你置于燕境的刺事人么?”温明裳泰然自若,“雁过尚留痕,潘修文,世上没人能算得尽天下事。明堂之士不行,你我亦如此。”

  “说得不错。”潘彦卓低笑,“那便言归正传。小皇帝如今的确无权,但若此战得了好处,待他年岁渐长,他会如同北燕先君一般取征伐之道,届时边境如何不言自明。但这是他的想法,今年寒冬,燕地不知饿死了多少人,草野之下尽是白骨。王帐的贵族并不吃他这一套,但有一个人帮他说服了他们,而这个人,想和你,和大梁人谈一笔交易。”

  “一笔能够止战,也能让燕地不再‘路有冻死骨’的交易。”

  如今燕地有这个能力的人寥寥无几,温明裳立时便猜出了此人来历,但她并不急于开口。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民巷老旧的青石开了裂,底下藏着的泥混着雨水慢慢浸过街巷,来来往往的行人袖袍上也被溅起了泥点。

  风雨同样摧打着窗前闲坐者。

  潘彦卓不疾不徐地提了炉火上的新茶,他就着雨声静静吹着茶沫将一盅茶慢慢饮尽,随着茶盏在桌前磕出轻响才听见对座者冷不丁开口答话。

  “她想开辟互市。”温明裳支着下颌,冷静地开口。燕地苦寒,穷兵黩武只会让百姓过得更糟,狼骑们需要胜利,因为他们能从攻城掠夺中抢到供给腹地的粮食与汉人奴隶。

  北燕世代的大君遵从这条不成文的规定,但王庭可以一成不变,却不意味着毗邻的北漠人同样一成不变。

  大梁宣景年后定西域,在那里重新修缮起古丝路,它成了一条纽带,让利益的交换取代血腥的征伐。在那之后历经四代君主,先帝才终于将西域与北漠的利刃压回了鞘中。

  但他们终归与北燕人不一样。贵族们能从中攫取利益,能借此填饱自己的肚子,但这还不足以让他们反抗自己的君主。即便那只是个黄口小儿,他也是北燕人眼中长生天的幼子。

  “她没有资格谈这场交易。”温明裳眸光冷冽,她在此时刻薄得不近人情,“狼骑不在她手上,只身游走与王庭,终究只会是孤木难支。北燕王庭之上……甚至没有属于女人的位置。”

  她本不愿这么说,但这是不争的事实。不论她私下如何唾弃此等行径,放到明面上家国之事就容不下私念。

  “不。”潘彦卓却否认道,“她有这个资格,但她的筹码不在北燕自己。”

  温明裳遽然抬眸。

  风中残烛轻晃。

  潘彦卓见状低笑,他站起身,道:“看来温大人明白其中的意思了。那我不妨再告诉温大人另一事,那便是最晚今年冬,我会将这个消息原封不动地转呈陛下,想必届时北境战线已趋于平稳,大人也该回京了。”

  “手谈弈局终归难以尽兴,不论我是不是谋士,我皆在京中等候大人陪我落这一子。东宫之位又当如何,这世上折于瓮中的储君,难道又少此一人吗?”

  大门砰地打开,穿堂风倒灌入内,掠起堂前垂帷。雨声加剧,待到回过神已润湿大半袍袖。

  人影缓缓消失在转角,高忱月一手掀着帘帐,另一只手已悄然按住了刀柄。

  “松手。”温明裳却在此时打断她。

  连同赵君若闻之望向她的目光里都带了不解。

  温明裳垂手不语。

  窗前棋盘也被夜雨打湿了,黑白玉石被泥点遮去了光泽,变得犹如顽石。

  “你们杀不了他。”过了许久,她终于低语道,“除了他,谁也不知大梁境内究竟有多少只四脚蛇。”

  更遑论还有更多藏于影子里的刺事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高忱月不由道。

  “刺事人。”温明裳拂去袖上的水迹,长睫掩去了眸底深藏的凉意。

  “燕梁两地的刺事人。”

  一个被不知从何时豢养起来的疯子。

  作者有话说:

  地图忘记画宁关的位置了,大概是祁郡往上一点(。

  刺事人是间谍,常见宋辽时期,感兴趣可以去看看中国古代间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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