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68章 清辉

  数日后沧州的捷报入京, 朝野上下的阴云被一扫而空,原本朝中还在商议主将殉国该遣何人赴边接任,这一封捷报可谓是解了不少人的心头患。

  这其中对此最为关心的自然是高坐明堂的座上天子, 如今时局更替,他不得不放洛清河离去, 却不能放任无主的沧州守备军并入燕州的驻防, 这无异于是给龙虎再添裨益。他的本意是要调如今驻守凉州落霞关的守将过去的,但碍于那人是安阳苏氏的嫡系, 苏家又素来与洛家交好,这才没有立时下诏调遣, 没成想如今送上门来个元绮微。

  金翎玄卫查探后讲了她的出身, 是个清白且没有依仗的,这样的人最合适做新将, 只要稍加扶持, 来日必定可与燕州分庭抗礼。他越想越是满意, 干脆在朝会颁旨后特意留下了温明裳敲定后续的事由。

  “战时擢升是情有可原,旨意已下, 你们天枢阁是头一批收到捷报的。”年关将至, 宫里头都换了批新的灯笼, 都是内廷画师新制的样式, 咸诚帝瞧着顺眼, 也让内廷司的宫人送了些到天枢阁的群臣府上。这些人出身干净, 骤然被提到这样的机构里已是感激,又蒙此天恩,自然办起差事来更为卖力。

  无论咸诚帝本人对边关和铁骑如何做派, 掌弄权术的本事终归是不差的。

  “是。”温明裳随驾在侧, 如实禀告, “守备军此番戍边有功,于全然逆势时挫敌,元将军临危受命自是功不可没,陛下擢升有赏可定军心,实乃上策。微臣昨日命天枢诸位议过了,臣等觉得,除却元将军,此番沧州临时升调的诸将也可一并封赏。”

  “有理。”咸诚帝颔首,“虽说资历尚浅,但少年人来日成就不可限量,温卿既与诸君商议过,那此事便依你们议过的去办。此番沧州受打击不小啊,抵御外敌固然重要,扩充兵力与休养生息亦不可废……朕有一想法,就是还要看温卿的意思了。”

  温明裳闻言一拱手,道:“陛下但说无妨。”

  咸诚帝这才止步,他回过头打量面前的女官,再开口却是道:“天枢阁事务繁杂,朕听闻你昨夜又是几近子夜方离去的?瞧瞧这脸色,都快跟白麻纸似的了,出宫时命人去一趟太医署,让医正给诊诊脉。”

  “谢陛下挂心,臣无事,陈年旧疾罢了。”温明裳微笑推辞,“近日也只是偶感风寒,臣朝会前便让府上人去请了程姑娘,定不会耽搁政事。”

  “唉,如此也好。”咸诚帝不再劝,转而道,“前几日天枢阁和阁老递上来的折子朕都看过了,说是海商明年春便可步入正轨?具体的数目可有算出来?”

  “回陛下,大致后日可有奏报上呈。”温明裳在心中掐算着进程,“但所有核算入国库的数目,还需户部那边核实,此事依律该交由潘大人,陛下可要臣随后传唤其入宫?”

  “不必,此事不急于一时,且再看看,有数便好。”咸诚帝仰身而笑,“那便说回沧州的事,既然海商这边已入正轨,朕的意思是,开春温卿可否走一趟沧州?”

  温明裳闻言微诧,“臣不通军政,此时正值烽火,陛下的意思是?”

  “欸,军政之事自是交由受封的新任守备军都统去办。”咸诚帝下阶时接过内宦捧上的手炉揣着,边道,“但民生之事……恢复起来殊为不易。如今奚儿那头各州吏治整治正是如箭在弦之时,朕觉得沧州布政使一职不可轻调,故而才有此思虑。温卿觉得呢?”

  天枢阁册立一为商路二为军政直达天听,会有这样外调的时候并不那么出乎意料,只不过开春才正是商路繁忙之时,咸诚帝这个想法实在是急了。温明裳没有立时答,她在清浅的呼吸里把这番话放在心里来回斟酌了一番,余光瞥见远处拐角行色匆匆的内廷司宫人。

  大红的灯笼被挂满了每一处,其中有几个尾端坠着鎏金镂空的金凤,粗浅一眼也能看得出其中匠心独运。

  战时本是更该正身与边同仇的。

  温明裳唇角微抿,她在抬眸对上天子若有似无的笑意时心里有了个推断,于是缓缓道:“陛下有此言,乃我大梁边关之福。元将军年岁尚轻,陛下有心提点乃她之幸,此事关系来年西北边防稳固与否,臣资质鄙陋,也愿奉君命前往。只是臣若离京,天枢阁诸多事务繁杂,陛下恐怕得点位肱股之臣同治了。”

  “不错,这的确是个大问题。”说话间已至行云亭,冬日厚重的垂帷将风挡了个严实,宫里烧着地龙,步入其中整个人都暖了回来。咸诚帝把手炉递给了随侍的宫人,抬袖示意道,“温卿且来喝杯茶。”

  他将热度正好的茶汤送入口中,复而问:“京中所属诸多,但如你一般可堪大用者终归势寡啊。于此事上……可有什么好的对策?”

  “还望陛下恕罪。”温明裳歉然躬身道,“微臣资质有限,于大局上所见鄙陋,此事恐怕还需请教阁老方有定论。不过陛下如今谈及此,微臣倒是想起一事相禀……陛下如今命天枢阁直抵御前,但朝中各部所思陈腐者众,行事难免受阻。臣想……天枢阁众臣既所系各部,怎能少得了三法司呢?”

  她话音稍顿,随即笑言:“臣知三法司依祖制应独立于各部之外,但如今正值烽火,凡是皆应以国为先,为圣裁有法可依,臣想斗胆自其中借一人,可供便宜行事。”

  咸诚帝听罢大笑,抬指道:“温卿是想借新的大理寺卿吧?奚儿的折子朕看过了,里头追缴的银两还未办妥,开春若想得利,那得有足够的资本打底子,但眼下战事正焦灼,国库是拿不出多余的银子的。温卿此举,是想给天枢阁多些本钱,免得京中那一个个的世家门第仗着世代簪缨为难你们吧?”

  “你啊!”天子连连摇头,笑骂道,“这是近日银子盘算得多了,跟潘修文一样掉钱眼里了不成!”

  温明裳露出个受惊的神色,连忙拱手请罪。

  “也罢,天枢阁本就有违祖制,多此一遭倒也无妨。”咸诚帝摆摆手,提点道,“朕这儿倒是不妨事,只是此事朕说了可不算。赵寺卿脾性随了她的昔日恩师,你得亲自说动她才是,不过你二人到底是旧日同僚,想来也好说话。你若能得她点头,监察院那边若是开罪,朕便替你拂了便是!”

  随侍的太监心惊胆战地摸了摸自己的额角,垂首不敢去多看旁的物什。他听不出弦外之音,但这么多年的随侍却也知君王难测,这三言两语间的暗藏喜怒却是不可说了。

  车马在宫门前多等了个把时辰,高忱月靠坐在马车前边,见到宫门处有人影慢行,立时跳下车快步近前相扶。

  温明裳站了一早上,此时难免有些精力不济。她出来时连声咳嗽,高忱月抖开大氅给她披在了官袍外头,无意间触及她指尖时惊觉到一片冰凉。

  “大人。”她心里暗暗捏了把汗,面上不动声色地扶着温明裳上了马车,而后方道,“程姑娘已经在府上了。”

  “嗯。”温明裳缓缓吐出口气,马车里备着的手炉让她稍微缓过来些许,她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露出个宽慰的笑来,“不必担心,就是受了点寒,也没起热……算不得什么大事。”

  高忱月不让温明裳糊弄,关起门来她们便不是主从,她坚持道:“明日起便是年关封印,难得休沐,你得休息。”

  话到此她还不忘补一句:“是程姑娘这么说的。”

  木石的遗症经年累月,不好好将养恐成顽疾,那么多年的苦终究是无法消弭。天枢阁册立后势必忙碌,故而洛清河走前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侯府的近侍都要随她远赴北疆,这些事情就只能交代给温明裳身边的人。

  高忱月大抵是其中最能让人放心的一个。

  温明裳也知道这件事没得商量,只能笑过后作罢。她额角突突的疼,也不知是否真因着寒冬腊月的风霜,手炉勉强焐热了冰凉的掌骨,但从缝隙里渗进来的风还是吹得她觉得浑身不适。只不过她惯是会忍耐,干脆顺势阖眼靠着假寐。

  但高忱月是什么人?这可是六扇门昔日的千户之一,世上听记察言观色的本事无人出其右,哪能看不出来这还是在强撑。她一面叫外头的车夫快些赶车,一面解了腰间的佩刀压在了车帘下边。

  多少能再挡些风。

  如今出入侯府不必避讳,温明裳居于何处至多也只是让人背后嘀咕两句,惹不起什么乱子,天枢阁的人要寻她多半也是入府拜谒。马车停在门前时又飘起了雪花,黎辕撑着伞在府外迎她,几乎所有人都是生怕她冻着的模样,反倒叫温明裳有些哭笑不得。

  屋里也一早烧了炭火,程秋白面前的茶水未凉,见她回来也不多话,直接道:“过来坐下,我给你诊脉。”

  温明裳每回见着她都觉得心虚,一方面是因着她自个儿的确没依着这位大夫的叮嘱休养,另一方面便是程秋白是个冷性子,真要恼了也不直截了当地骂人,可板起一张脸来连插科打诨的人都怵得慌。

  可程秋白才不管她心里的这些弯弯绕,医女沉着面容搭上她的手腕,这双手被手炉的热度焐得暖了,但指尖划过腕间脉络仍旧让医者止不住地皱眉。

  高忱月进来的时候带上了门,她以往在程秋白诊脉的时候会多嘴问一句情况如何,但每回都被人家斥了句噤声,长此以往干脆抱着刀在边上当个听凭吩咐的哑巴。

  “陈年旧疾,自个儿再不注意,怕是阎王都嫌你来得迟。”片刻过后,程秋白收回手寒声说了句,起身去书案边取了笔墨写药方,“风寒于旁人而言无关紧要,于你……呵,倒是不怕遭罪。”

  温明裳难得地无言反驳,只能讪讪笑着低下脑袋。

  没法子,谁叫这事的确是她理亏。

  程秋白把方子递给了边上的高忱月,过了好一会儿才似是无奈地叹气:“我知你们这些人闲不下来,但好赖注意着点自己。你此时未起热,那是寒气尚未起来,入夜必然要严重的……再好的药石也补不回往日的元气。”

  “劳烦程姑娘费心了。”温明裳直起身子朝她一拜,过了好一阵才试探般问她,“入夜起热……那这风寒几时能退?”

  程秋白被她问得一愣,随即面上终于像是思及这话外的因果般浮上了愠色,但好歹还是答了:“两日,其间不可再受寒。”

  温明裳这才笑笑,再三保证说自己一定注意。

  程秋白收好药箱出门,懒得再搭理这个不听话的病者。

  日暮时分当真起了热,滚烫的热度窜上来,摸得都烫手。覆面的巾帕换了好几轮,折腾到夜深才好上些许,高忱月趁着这个时候让人去煎了新的汤药过来,免得夜半病症反复。

  温明裳头疼得厉害,她闭着眼把那碗苦涩的汤药硬灌了下去,也没来得及去管其后塞入口的究竟是方糖还是旁的蜜饯。她模糊间觉得后颈都被冷汗浸透了,天寒地冻的,屋里的炭火闷热,叫人怎么都不舒坦,只好把自己蜷在方寸之间。

  所幸不过是寻常风感,难受过去一阵子,待到药力起来自然也就转好了。

  只是她睡不安稳,再睁眼时窗前尚能瞧见冷月清辉。

  夜色尚浓。

  温明裳神色恹恹,她在短暂的沉静后抬起手去碰自己的额头,尚有余热,但已经不那么骇人了。

  白日里的那场小雪已经停了,薄薄的一层银装裹着院中含苞的红梅,在清冷的月色里随风轻晃出簌簌白霜。

  屋里不必裹着厚实的被褥也足够暖,温明裳将窗子推开半寸,仰面躺回去不想动弹。月光落在她手腕上,像是在上边也覆上了月宫的霜雪,一时间竟然辨不清究竟是月光清澈还是人更白。

  她侧着头,目光落在了腕口的那条系绳上。

  白日里在宫内的时候咸诚帝问过她可有收到洛清河的消息,她习惯了天子的试探,找了托词说不过是三言两语的家信给搪塞了过去,还道若是咸诚帝想看,自己也可以双手奉上。这本是句玩笑话,为的是惹来君王的笑骂便罢了,可此时此刻她却莫名地觉得烦闷。

  鹰房送来的信笺就放在枕边。

  温明裳侧过身,把那封短笺攥在了手心里,她像是无意间往窗前靠了点,透过窗帷的月光缓缓蔓延过满身,随风缓慢飘落的一点痕迹如同轻吻一般点过眼尾殷红的泪痣。

  她半张脸埋在被褥里,系着绳子的那只手缓缓抬起覆上自己的侧颈。风寒起热还未全然褪下去,连带着颈侧的肌肤也有些汗涔涔的,像是起的潮。

  相隔万里,所幸目之所见仍是同一轮明月。清辉轻灵跃于指尖,像是翩跹的蝶,在飞舞间将有情人的思念系于一线,代替她们亲吻过每一寸潮汐,将难以言说的爱意与牵念藏进夜色深处。

  那封信的启口在反复攥紧又放松的揉搓里起了褶皱,叫信笺露出一角墨痕,仿佛隔着连日雪天的潮湿还能嗅见残存的松香。

  小字苍劲,依稀可辨其中点墨。

  相思始觉海非深。

  作者有话说:

  小温一直觉得清河像月亮……所以emmm我什么都没写(严肃)生病想老婆那不是很正常的嘛(喂

  秋白:一个两个不听医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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