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42章 变局

  朝会散去的时白日高悬, 太极殿殿门大开,百官熙熙攘攘地缓步行下长阶,这段时日事忙, 许多人脸上疲态尽显。

  宫外车辇相依,朝会散场只是伊始, 各处衙门办事房还需拟定具体的章程, 他们唯一可供休息的时间大抵只余下车马至衙门的那段路。

  御史台的那位于大人在宫门外等崔德良,阁老与天子有散朝后私下议政的习惯, 要比百官晚上小半个时辰才出来,他在此等到官员们三三两两散尽, 终于远远望见了崔德良的身影。

  “阁老。”他躬身道, “康乐伯一事,御史台新拟了章程, 您看……今日若是得空, 可要走一趟京郊问话?”

  “辛苦了, 重浚。”崔德良抬手算是回了这一礼,“此事陛下全权交付御史台, 我既写了诉状, 本不该插手其中。你今日要我问话, 可是其中出了什么岔子?”

  于重浚下颌微收, 点头道:“是, 康乐伯那边……有些棘手。那位老大人说, 要见一见阁老,否则御史台交付内阁的折子,他是全数不认的。”

  柳老太爷早前被诏狱的官差接出了刑狱, 此刻奉咸诚帝的谕旨幽禁于京郊别院, 御史台的人提审都需亲自跑一趟。但说幽禁, 也当真不许任何人探视,那儿驻防的不再是狱卒,而变成了东湖营的羽林,连沈宁舟都时不时得奉命去巡视。

  没人敢去猜咸诚帝心里究竟如何想的。

  御史台也头痛得厉害,更别说诏狱里还关着个柳文钊,隔三差五便有跟柳氏关系匪浅的人顶着压力求他们予点探问的时间。

  “此事……说与陛下听了吗?”崔德良沉吟须臾问道。

  “自然,御史台行事皆循规矩。”于重浚连忙道,“陛下已点过头,阁老无须担心。”

  崔德良这才颔首,道:“过了午我自会过去,你且先回吧。

  “章程递交内阁后若还有要务,可以去寻言成。”

  东湖羽林拱卫宫门,内阁大臣又常出入宫闱,他们自然对崔德良很是熟悉,可饶是如此,踏入京郊别院仍旧层层盘查。

  为首的佥事将内阁的牌还予仆役,向崔德良歉然道:“阁老勿怪,这都是统领吩咐过的,我等不敢有所怠慢。”

  沈宁舟直属御前,低了半级仍可和崔德良平起平坐,靠的是天子的恩宠,她的命令无人敢质疑。

  崔德良不以为意,只让下人将牌收好。他抬眸看了眼暗沉的垂帷,轻提衣摆跨门而入,两侧羽林随步垂首,无人敢抬眸窥探。

  他们身上的牌都被摘了,看不出品阶。

  崔德良目不斜视,径直推开了正堂的大门。穿堂风拂面而过,将阁老官帽的垂缨吹得向后扬起。

  正堂的雕花桌椅全撤了,只留下一张陈旧的床榻和一方漆黑的小几,四周的窗子被木板钉死,日光穿不透这重重的阻隔,屋里昏暗得快要看不清人的脸。

  身后的羽林沉默着奉上一盏灯。

  厚重的大门被闷声关上,最后一点亮堂的颜色也被剥夺了。

  枷锁在缓慢的移动中发出刺耳的响动。

  崔德良面不改色,他就着昏暗的烛光,看着背靠床榻枯坐的囚徒开口:“重浚说,你要见我。”

  羽林没有苛待他,老太爷如今身上穿着的仍旧是往常的绸衣软衫,可这里没有柳家的下人,他的发冠散了,披头散发的模样不见半点世家主人的姿态。他的袍角被反复的揉搓,跟人一样,被烛光照得惨白。

  崔德良看见他嘴唇嗡动,半晌嘶声笑开,反复嘟囔着一句话。

  何至于此啊……

  “这话,应当问你自己。”崔德良深吸了口气,他垂下眼,眸中可见清晰的血丝,这是近段时日熬今年的春时策熬出来的,他早就不再年轻了。

  眼前苍老的囚徒昔日也是一殿之臣。

  “群清。”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又何至于此?”

  笑声突兀地停了。

  老太爷抬起眸,哑声道:“是我吗?崔德良……五大世家同气连枝,你又是为了什么?你缺这一个学生吗?”

  “我不缺学生。”崔德良平静作答,“但大梁缺能臣。你若今日只是为问此而来,那我的确可以告诉你因由。我不为了裳儿,我为的是大梁的律法铁条。”

  私刑暗狱是明令禁止的。

  老太爷嗤笑,他略微撑身,道:“律法铁条……说得多好听。可若无她,你会敲那一记登闻鼓吗?世家屹立于此百年,前朝覆亡,贵家犹存。你们教出来的那些寒门子弟向上叩问以求无上尊荣,可有几人动摇过这根基?即便如萧承之乔知钰之辈,结局如何前车之鉴便在眼前。”

  “你们,洛家……又为何不敢承认这才是大梁不变的铁律!”

  世家才是与慕氏皇族同撑穹顶的柱石,每个向上攀爬的人只是一次次走在相同的路上,这层桎梏从未有人能打破。

  崔德良疲惫地阖眼叹息。道不同不相为谋,有时你心存半分不忍,可对方未必会领情。他已经能猜到老太爷后边要说什么。

  仍旧是温明裳。

  崔德良为大梁的朝堂磨出了一把举世无匹的利刃,可他比谁都清楚这把刀不会在任何人手中,今日会是柳家,明日也可能是旁的世家,这场动荡里五大世家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崔家在他退下去之后还有后继者吗?姚家在朝除了姚言成还有谁?苏恪来日交出左相印玺,安阳世子接得住这个位子吗?

  桩桩件件,尽数是摆在世家面前的难关,跨不过去,这所谓百年的荣光便到了头。

  柳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世家维系至今,已经很难再分清彼此,一家倒下,便是整个格局崩裂的开端,而所谓私牢的罪名不过是表面文章。时至今日他还在以此警告崔德良,没有分毫的悔恨。

  “你若是当真一心为了家族门楣,便不会放任复兴柳氏的机会在手中溜走。”崔德良无意再与他做无谓的争辩,他拂袖转身,似是喟叹,“宣景年的柳门宰辅,再无复见了。”

  崔德良抬手推开那扇门,身后又响起囚徒放肆的笑声,几近癫狂。

  “逃不脱的,你我都逃不脱的……”

  自无名处飞出的蛾子在话音坠落时扑向烛火,影子游离在阴影中,顷刻便随着真身被火舌吞没殆尽了。

  诏狱的烛火闪烁了一瞬,最后归于寂静。

  满是污垢的手紧抓住来人靛蓝的深衣,上边的污垢也一并染了上去,那双手的主人此刻眼中满是哀求。

  跋扈与张扬在鞭笞之下早已消弭入土。

  狱卒不耐烦地催促,赶着前来探视的人离去。那双手被强硬地扯离,最后颓然地坠入污泥。

  午后的日光变得刺目,回暖的天让日头都染上了灼烫,在行进间把人的后背晒得滚烫。

  门前醒狮无人擦拭,青玉镶嵌的瞳仁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

  进门尚有留于府内的仆役小心翼翼地唤一句三爷。

  藏书阁前挂着锁链。

  柳文昌站在门前沉默了许久,他仰起头直视着穹顶日光,眼角好像也要被激起泪。牢狱中的情状仍旧历历在目,他闭上眼,终是在无声中取出了袖中的钥匙。

  那道铁链随着咔嗒一声,随着风落了地。

  西苑的海棠开了,彩蝶栖于含苞花木之上,随风展翅。

  高忱月背着光站在影子里,轻声向榻上虚弱的妇人转述着探听来的消息。她这些时日向六扇门的指挥使告了假,皆陪在温诗尔身边。

  木石的侵蚀似乎到了末尾,这种蛰伏的毒物向着油尽灯枯的人展露出自己的獠牙,贪婪地掠夺所剩无几的生息。

  “是吗?还是如此吗……”温诗尔轻声咳嗽,她比离开温明裳时更显得瘦削,几乎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可那双眼似乎仍存着光亮。

  “是。”高忱月蹲在她面前,“人已经出了京,往东边去了,东南近日春汛,路不好走,若是快便是半月。您……准备何时?”

  温诗尔的目光落向了桌上放着的那个瓷瓶,那是早前程秋白配好的那一剂药。

  “等到……”她撑着坐起身,将那东西拿在了手心里,瓷瓶磕碰过腕口一节细绳上穿过的碎玉,发出清脆的声响。

  高忱月缓缓站起身,听见她说。

  “那就等到他们动手吧。”

  丹州的雨雾天总携着东边沿海的咸腥气息,像是风雨将海上的浪涛卷入这片土地,在悄无声息里漫过这座州府的每一个角落。

  温明裳刚和姚言涛谈过,这位姚氏的小公子带回了在泉通的所有记档,他在回城的那一刻将所有东西尽数交付给了谭宏康所在的州府衙门,也让姚家的人尽数撤了出去。

  两个人打着伞,在细雨绵绵里边走边谈。温明裳听他将所知倾囊相告,顿了须臾多问了一句为什么。

  咸诚帝没有明令禁止姚家插手,甚至姚言涛的名字也在督查名册之上,本不必避嫌。

  姚言涛听罢只是笑,他去年随船出海,年初才回来,东海的浪涛将羸弱的世家公子打磨出了分明的棱角,叫人乍一眼险些没认出来。

  “陛下让我随大人一道,那是对大哥,对姚氏的偏爱。”他轻声应答,“可姚氏总不能当真受此偏宠,人得学会知足。世家牵连甚深,无人能置身事外,除了如温大人这种全然无所偏私的。”

  “小公子说得好似我当真无欲无求。”温明裳也跟着笑了笑,“是非分明,其实牵连不到姚氏身上,若真是要避嫌,倒也不必如此。”

  “所以我只是尽了本分。”两个人行至廊下,姚言涛收了伞,“大哥所托,我办了。那些档册既是温大人与大哥的同门情分,也是姚家为这大梁天下尽的本分。世家之中,恐怕没有哪家当真是举世皆清的,前人的罪过,小辈能补一些是一些吧。”

  “至于旁的,谭大人办差能力不差,那些档册查完,他不日大抵是要去我泉通走一趟的。温大人只需在州府静候佳音,待到事情了结即可返京。届时朝中便可拍板定案,在下便事先祝大人如愿以偿了。”

  温明裳略一点头,算是回礼,她目送姚言涛转身离开,回身收伞入内上行入廊。细碎的雨丝零星扫过她的衣袖,指尖沾染着的水汽皆是微薄的凉。

  洛清河在二楼的回廊尽头等她,她今日也出了门,禁军还在城外,她得时不时抽空去看看。丹州的守备军近半数是水师,这边驻防的是剩下的步卒。他们都统跟燕州的人交情不错,借故跟洛清河聊了两句布防的事情。

  连着下了好些日子的雨,整座城好像泡在水里,透着浓重的湿气。驿站的厨房里熬了姜汤,生怕京城来的这些人有个病痛。

  温明裳不喜欢喝这种辛辣的东西,但每回顶着洛清河的目光都很是没脾气。这几月来木石没有动静,可这东西仍在,便依旧是个不可忽视的隐患。

  洛清河看着她把那碗姜汤喝了,这才塞了块饴糖给她。栖谣端着碗退了下去,一时间满院只闻雨声淅沥。

  “数年前丹州的匪患与济州别无二致。”洛清河坐在廊边的横栏上,边看雨落边跟她闲话听来的风闻,“守备军原来跟其余各州的建制没区别,他们的都统说,是谭宏康改的制,为此还冲撞了不少人。”

  “这个位子的确适合他。”温明裳想学她坐上去,但看着细窄的横栏实在是有些无处下手,只能佯装无事继续,“要不要再往上提还得再看,工部其后的空缺很大,但东南三州这边也需要人。姚言涛今日的态度便是姚家的态度,人心不足自取灭亡,他们显然不想做下一个柳家。”

  海商交不到他们手上。

  这些事情都不好办。

  洛清河转头喊栖谣搬张椅子过来,她手搭在膝上,道:“丹州可以留他,济州的府台要换,钦州那边……赵大人不知几时会被调回去,这也是一个缺口。”

  温明裳点头,道:“济州好办,人选有个现成的。钦州那边,赵大人应当能选个合适的人,这些其实都不算难办。”

  难的是主事人。东南的框架初立,需要有个统筹的人。赵婧疏若是此番被调回大理寺,大理寺卿那个位子便是她的,而温明裳自己势必要被调去六部,拔擢已是定数。

  但如今……太顺利了反而会让人有些觉得不安心。

  柳家便当真就此偃旗息鼓了吗?柳文昌那一日……他又和什么人有所交易?还有、还有温诗尔……

  温明裳叹了口气,正想再说什么,忽然听见一阵响动。

  是几个从衙门回来的官差。

  雨势似乎大了些,那几个人没带伞,快步跑入廊下,松口气般拍了拍簇新的袍子。

  其中一个抬头看见她们,忙抬手见礼,而后扬声提醒道:“二位大人!近些日子天气多变,谭大人要我们回来给你们带些话!说切记注意身子,近几日医馆的病者可比往日多了好些呢!”

  洛清河跳下横栏,回头听见温明裳回了句谢。

  她歪了下头,看着天色道:“雨下大了,走吧,回屋去。”

  作者有话说:

  dbq本来昨天该更的我打无期去了(

  明天应该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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