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30章 蝼蚁

  这会儿夜深, 又是天寒地冻的,趁着外出喊大夫的人还未回来,府里的侍女便依着吩咐先行给这姑娘处理了伤口。

  多是鞭笞的痕迹, 撕开背上的衣服能瞧见一道道狰狞的伤口,诏狱审犯人都未必会一上来动这样的狠招。药堂的大夫过来之后才看了一眼便倒抽了口气, 取了脉枕给人诊脉后更是面色凝重。

  洛清河站在门口等着, 她今夜连喘口气的间歇都没有,此刻倚着门边的木柱等里头的消息才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栖谣绕了一圈把这边的窗子关上, 叫人去煮了碗酽茶过来给她。

  这样的日子从前在雁翎有许多,日夜颠倒的, 也没什么空闲的时候休息, 回来后本想着能好些,没成想还是有这样的事劳心费神。

  隔壁宅子的烛火熄了, 温明裳换了身衣服过来, 没把这姑娘的事情告诉温诗尔, 只说是有些事情要问,让她先睡便是。那身沾了血的外袍留在了侯府这边, 今夜宫中的事情她也没打算让母亲知道。

  洛清河呵着手, 看她过来的伸手去碰了一下她耳骨边上一点擦破的痕迹, 说:“去睡会儿, 人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温明裳摇头, 小声道:“睡不着。”她说这话的时候往紧闭的房门那边看了眼, 稍作停顿后复而开口,“我大概知道她身上的伤是从何而来的。”

  “暗房?”洛清河拉着她坐在阶前,回头跟栖谣说了句让小厨房再煮碗甜汤过来。

  “嗯。”温明裳挨着她坐下, 下边垫着氅衣厚实的下摆, 倒是不觉得冷, 她搓了搓手,回忆起那时自己身上的遭遇,禁不住叹声道,“栖谣查的你也知道了。那日我放她回去,也曾料想过柳文钊会将之送回来,如此倒是可以名正言顺救她脱离苦海……只是没成想他们下手会这样重。”

  “病急才会乱投医。”洛清河抖开氅衣把温明裳裹了进去,她向后靠着柱,琢磨着道,“此时让人来,是将探听的念头提前了。刺客一事他们怕了,自然最想知道你打算作何处置。羽林那边要不了几日便会推出替罪羊,届时便轮到你以少卿之名下一个论断了。”

  这个论断关系到其后柳家全族的行事安危。

  洛清河搭着一边的膝头,道:“她身上的一些伤不是新伤,府上侍女换药的时候我看了,应当是本已结了痂,这几日又给人硬生生打出来的。”

  刺客一事不在她们预料之内,这样的发展谁也不想。

  “我仍旧不会将此事硬按在他们头上。”温明裳抱着自己的手臂,在指尖虚虚扣住伤处的时候感受到了尖锐的疼,“但这个人必须收下,于情于理皆是。”

  耳目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洛清河瞥她一眼,把她扣在伤口上的手扒了下去。

  说话间,身后的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

  药堂的大夫额上还透着汗,她匆匆拿帕子擦了,道:“旁的已无碍了,就是皮外伤瞧着吓人,还得养个十几日。”

  温明裳闻言松了口气,又想起一些难明说的顾虑,便问了句:“除却鞭伤,没有别处的伤口了吗?”

  “嗯。”那大夫进去前被隐晦知会过几句,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你说的人没碰她,但是否有做别的,便要你们自个儿问了。”

  洛清河道了句谢,转头让宗平叫人去送她回药堂。

  “安心了?”她侧眸去看温明裳,“且去休息吧,这边会让人看着,若是她醒了,会有人过来通传。”

  温明裳这才应了声好,她缓步下阶,在将将离去时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眼。

  这一等便等到了次日午间。

  两个人听着来报再过去的时候,侍女正端着盛了米粥的碗在榻前不知所措。

  女子蜷缩在床榻的一角,整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她呼吸微促,一张脸看上去惨白得不似常人。

  洛清河接了侍女手里的碗放在桌上,侧头示意所有人先出去,她背对着将门带上,跟在温明裳后头走到了榻前。

  “此处是靖安府。”她抱臂没靠太近,放轻着声音道,“你昨夜倒在后街,可还记得?”

  女子听罢过了须臾才木讷地点头,她缩得更厉害,像是有些害怕此番自己如今在的地方,但她显然认得温明裳,在目光几度梭巡间又忍不住想上前去开口说话。床头放着安神的香薰,而今被她扫到了地上,所幸炉中的香已经燃尽,没烫着人。

  “此处无人会伤你。”温明裳在榻前的靠椅上坐了下来,她不对着外人慷慨陈词的时候面容柔和,一眼看过去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我们见过,你认得我。至于是否能信我,你心中应当有自己的评判。若是可以……第一个问题,我们应当如何称呼你?”

  女子知道她的身份,也从柳家人口中知晓她的身世,她紧贴着墙,在长久的踟蹰后终于沙哑着声音开口说了一个名字。

  “兰芝。”

  话一出口,她面上似乎浮现出了一刹的怔然,随即泪水滚滚而下,她将脸埋入掌心,连哭都不敢出声。

  “芝兰生于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1]”洛清河将帕子递到她面前,看着她的发顶道,“很好的名字。”

  女子猛地一抖,忍着满心的恐惧抬起头。她不认得洛清河,但知道她是什么人,柳文钊不止一次扯着她的头发在她面前痛骂,她便很难不先入为主地觉得这样一个能让柳家都痛恨的女子定然是凶煞之辈。

  所以洛清河进来的那一刻她才是害怕的。可是洛清河没有哪点像是男子,她长得十分隽秀,若是不着甲一眼看过去都未必会觉得她是武勋贵家的女儿,站在温明裳身侧的时候一时间也说不上来谁人更显书客秀逸。

  兰芝没有去接那块帕子,于是温明裳适时起身过去接了过来,她微微弯腰,捏着帕子柔柔地擦去了眼前人面上的泪痕。

  她们睨着人都是俯视的姿态,但兰芝壮着胆子抬起头,从眼前的两双眼睛里窥不见分毫的鄙夷。软被和手帕上都带着浅淡的香气,这些东西看着与她似乎格格不入,可巾帕蹭过面颊时却让她在这一刹那捕捉到了一种名为珍视的情绪。

  她被当成是一个人,而不再是一个被人弃若敝屣的玩物。

  温明裳见她不再发抖便坐了回去,她伤了的那只手搭在边上,在短暂的沉静里再度开口道:“你身上的伤……柳文钊打的,对吗?”

  饶是此刻已远离那座宅邸,听到这个名字时兰芝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紧咬着下唇,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

  “我知道他将你扔进了何处,也知他将你送到我面前是为何。”温明裳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问你一事。你做他府外的侍妾,除却卖身二字,可有亲族牵绊?”

  “……不曾有。”兰芝似是没想到她会这般直言,低声道,“都死了。太宰二十一年饥荒,南州死了很多人。有来南州买女儿的,许多人家便卖了,可还是没挨过去。”

  温明裳眼睫轻颤,她知道这场灾患,天时如此,若是到了山穷水尽,易子而食都非罕事,更何况是……她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了一张文书放到兰芝眼前。

  “你的奴籍。”温明裳侧过脸,窗子微微敞开了些许,往外看出去能望见灰白色的天空。今日无风也无雪,积云层层盖住了天穹,把天际线似乎都压得很低。她垂着手,过了一会儿才回头道,“将这东西撕了,你就自由了。”

  兰芝蓦地一愣。

  温明裳淡淡笑了笑,她身子前倾,像是没看见这样瞬息的神色变化,如常说:“我知道柳文钊要你做什么,也知道你怕他。所以你若是拿不定主意,把这东西撕了,我送你离京,自此天高海阔,任你来去。”

  “大人……”

  “想问为什么?”温明裳勾唇,她即便是这样的姿态也不显得压迫,反而瞧着神色柔软和煦,“我母亲也是乐籍女子,柳文钊关你的地方,我与她也进去过,除却这些鞭子,该受的我都受过。他要你从我口中探听消息,你记得我一衣蔽身之恩,又畏他家世压人,所以你想见我,却又怕见我。对么?”

  “同病相怜,我又何苦为难你。我无意为人重造囚笼,你非草芥,说话做事皆由心定。柳家弃你,我也不是你新的主子。柳文钊许你的我不知是金银还是一个妾室的允诺,但他是何人你心知肚明,若你贪图他的许诺,那么对不住,我不会豢养毒蛇,当日也就当我救错了人。若你不图此诺,那么在此养伤,痊愈后我如约放你自由。”

  洛清河在旁听着,没忍住多瞥了她一眼。

  温明裳说完便不再开口,她垂下眼去看洛清河搭在膝上的手,像是漫不经心一般捏着人拇指的扳指摩挲揉捏。

  满室寂静,只余下女子粗重的呼吸声,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满腹的委屈与凄然,却又在字句间生了想要宣之于口的妄念。

  洛清河支着脸看温明裳玩弄自己的掌骨,她听着床榻那头的呼吸声,在长久的寂然里开口问她:“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大人……”兰芝抬起头,红着眼凄声道,“您想知道,我在那处时柳……他说了什么吗?”

  她仍旧不敢直呼柳文钊的名字,但愿意开口诉说已经是一个好的开始。

  温明裳这才抬起眸,她坐正了身子,平和地开口:“请讲。”

  兰芝闭上眼,那些一幕幕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浮现,像是经年的噩梦。可周身的气息在她再度堕入其中之前将她拉了出来,她睁开眼,在对上女子的双眼时好像被拉入了一汪清澈的泉。

  让她有了将过往的噩梦诉诸于口的勇气。

  诏狱尚有天窗透出一丝微末的光亮,但那一处没有,她不知那个地方叫什么,只知道那一日归去后便被家丁推入其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只能听见穿堂而过的风声与硕鼠虫豸穿行而过的声响。

  柳文钊来过一次,带来的是无情的鞭打与辱骂。他没再碰她,却拽着她的头发往墙壁上撞,烛火映亮了氅衣的颜色,那些柔软的布料在翻滚间掺杂了泥水与血迹,洗不干净了。

  可柳文钊不肯放过她,他像是被那件衣物刺痛了双目,痛骂着你们这些贱籍出身者皆是下贱之辈。

  太脏了……她捏着那一角的衣料,蜷缩在牢狱的一角,忘记了过去多长时间,在黑暗里苟延残喘。足下好似不是冰冷的地砖,而是脏污到难以言说的泥潭,无名的枯骨抓弄着她的足踝,叫嚣着要将她拽入污浊的泥沙。

  直到不知过去多久,那扇门被打开,熟悉的脚步声渐进,带来了那一盏微弱的烛火。

  预料之中的鞭子没再落到身上。

  柳文钊面如死寂,他冠发凌乱,好似一夜之间从至高之处跌落尘泥。

  兰芝觉得新奇,她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连这点微弱的火光都觉得太刺眼。

  温明裳猜的一点都没错,柳文钊把她的身世尽数告诉了兰芝。

  “晚娘……”柳文钊扣着她的肩膀强迫她坐起身,叫的是教坊妈妈起的那个名字,他用祈求一般的语气对她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帮帮我……你帮帮柳家!我将你从勾栏瓦肆里带出来,你便不再是那……你可以怨我打你但是这再不济也是一桩恩啊!这事不难,你帮帮我……”

  兰芝愣愣地看着他满目泪水,满面的木然。

  原来高高在上的世家子也会有这样苍白的一日吗?她在心里嗤笑,却又在下一瞬闭上眼,那件氅衣早就没了昔日的温度,她却好像贪恋这点温暖,可下一瞬又想起这件衣服的主人,也流着柳氏人的血……

  “你帮帮我。”柳文钊还在祈求,他像是看不见女子眼里的漠然,只是一味的自顾自念叨,“你我虽还不是夫妻,但你帮我我什么都能给你!我父是大梁康乐伯,我族是两朝大家,得一喘息之机必可再起!届时……届时你便是柳家夫人!我……我乃嫡出长子,来日你我子嗣何愁没有荣华啊!”

  兰芝仍旧没有开口。暗房好像将她的嗓子一并摧折了,可没有应声就代表无事了吗?只不过是更糟的局面罢了……

  那些伤便是那个时候重新来的。

  旧伤未愈又添新痕,身体康健之人都难消受,何况她还在暗房里待了多日。

  温明裳听到此眼皮一跳,她打断道:“柳家可有给你吃什么?饭食……不,你听过木石这个名字吗?”

  兰芝一愣,道:“大人知道木石?”

  洛清河见状眉头微皱,“柳文钊跟你说了这个?”

  兰芝沉默须臾,忍着后背的疼挪到床头探手去抓那件初时穿着的衣裳。那件外衫破烂得不成样子,她摩挲了一阵,从里边翻出了一个小指宽的卷筒。

  “木石……”这样的的动作叫她疼得额头全是冷汗,但她忍了一会儿,将卷筒放到了温明裳手心里,“便是此物。”

  温明裳登时转头去看洛清河。

  兰芝不知她们此刻陡然色变是为何,只是如实相告道:“他……要我将此物给大人服下,这便是让我做的第二件事。除此之外,再无它言。”

  “清河。”温明裳看着她道,“程姑娘那边……”

  洛清河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她将那个装有木石的卷筒收入袖中,起身过去拿起了榻前放着的那一纸奴籍。

  兰芝于是抬头看她。

  洛清河当着她的面将那份奴籍撕了个粉碎。她收敛了原先的和颜悦色,扬手将碎屑扬过了头顶。

  碎屑如烟,飘散一地的尘埃。

  洛清河垂下眸,掌骨在温明裳发顶轻轻搭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兰芝怔然地看着碎屑纷扬而下,她透过这些碎屑,像是看见了某些东西骤然碎裂的声响。

  是困住她十余年的锁链。

  温明裳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女官坐在她面前微笑开口,仿佛惊堂醒木一拍,一锤定音。

  她说:“兰芝,你自由了。”

  洛清河走下阶时听见身后屋子里的哭声,她脚步微顿,无声地收紧了五指。

  暗房、柳家、木石……到底还有多少埋在锦绣繁华之下的尘埃枯骨呢?

  栖谣站在廊下,她耳力极好,这世上少有人能比,故而即便隔着一段距离,方才屋内的谈话她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主子。”她叫住洛清河,少有地多话,“你可以不用忍。”

  洛清河回过头看她。

  栖谣没动,她抱着长剑,仰头看着洛清河,认真地说:“若是先主仍在,她会先去掀了柳家的屋顶。你不一样,可是主子,你也是个人。”

  一个人能承受的愤怒和悲苦是有限度的。

  “你姓洛。”栖谣道,“你是鹰。”

  洛清河敛下眸子,她的瞳仁在光晕下也显得十足黑沉。那双眼睛的柔软和平和只是伪装,那些血与火刻在她们骨子里,不论多么理智守礼,藏在眼眸深处的都是冷峻与狷狂的野兽。

  那扇门依旧紧闭着。

  “栖谣。”洛清河转过身,她袖中的木石似乎在某一瞬发烫,快要将肌肤尽数灼烧。她没低头,这边视野广阔,抬眸望去能看见老侯爷院中飞扬的经幡,那是祈愿,也是规训。

  “你说的没有错。”她迈步朝外走,声音显得有些低沉,但是栖谣能听清那散落的后半句,“我们从来都是鹰。”

  雁翎的铁骑,雁翎的鹰……属于那片土地的每一个洛家人。

  他们对自己的敌人从来睚眦必报。

  作者有话说:

  [1]《孔子家语·在厄》。

  对兰芝说的这些话没有骗人,但是真话同样也能拿捏人心。小温和清河救人也会利用人,区别就在于她们选择把人当成人来看,而不是一件物品。

  虽然正剧向很多没办法改的线,除了主角外配角很难都是圆满,但我私心让一些本该如此的角色得到自己的好结局,这也是两个主角想做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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