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89章 拉扯

  天际霜月凄霜, 星月拢在云雾里,只能模糊窥见一缕微光,暑气渐盛, 今日又无风,连池中游鱼都怠于甩尾。

  崔府的内宅点起了灯。

  “几更天了?”崔德良揉着眉心, 他年岁大了, 稍稍熬一段时日都变得精神不济,长安的夏夜燥热, 院中醒竹叮咚也带不来凉意,反倒让人心烦意乱的。

  小仆点了灯, 扶着他坐起穿衣, 规劝道:“先生,才打过四更, 昨夜还睡得晚, 您这便要起了吗?”

  府中还安静着, 他缓了片刻,顺着小仆的搀扶起身道:“睡不着, 便索性起了吧, 扶我去书房。”

  小仆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两眼, 低低应了声是。

  书房的桌案上摆了张信纸, 一旁是一折尚未写完的折子, 还有数张被揉成一团的废纸。

  若是温明裳在此, 必定能认出那封信便是她托信鸽送回京中的那封。

  崔德良在桌前坐下,他拧着眉把酽茶饮尽,目光落在那封书信上时有隐隐的忧虑。

  这信是咸诚帝给他的, 昨夜深夜入宫也为的是这个。

  外放地方的官员能坐到府台这个位置上, 不是有些手腕便是有真才实学, 他们待在这些位置,为的是历练与资历,有了资历与政绩,经由都察院考评便可能往京中提拔擢升。这些位子上的人,没有大错轻易不会有所调度,这也是现今大梁官制的一大弊病,朝中太求稳,身居高位的新人太少了。

  济州府台的考评崔德良都记得,大错倒是没有,有些不多言的放过去也无不可,但温明裳这次一上来要得就是这个“暂辖权”,他这个做先生的便不得不心生忧虑。

  “阁老。”咸诚帝把玩着手串,叹了口气,“你觉着,这封信,朕该如何回复为好?暂辖权……到底是年轻,满腔意气。”

  “但此案的确牵扯甚大,若是不给以致北燕人逃脱,恐怕难有宁日,愁啊……这朱笔你拿去,阁老是朕师,该如何决断,想来能思量得更加周全。这封信,便交由你了。”

  昨夜宫中的这番话还言犹在耳。崔德良慢慢放下茶盏,眉头仍未松开。烫手山芋,这信不好回,却又拖不得。

  “承之,你倒也由得这丫头动手,当真是全然做了撒手掌柜,半点不理朝堂风雨了。”他低声喃喃着,随之摇摇头,“还是说,这本就是问过你之后才有的谋划?要权,究竟只是为了这桩棘手的案子,还是只是一个试探?”

  “天子多疑,若此次冒险拿不出实绩,危险的便是她自己……我本想着不会这样急的。”

  暂辖一州之权,此等先例一开,也意味着大梁的官制不再是铁壁一扇,它能够因人而破例,能够因人而改变。不论其后结果是好是坏,温明裳都一定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小仆过来敲敲门,把他手边的茶盏撤了换上新的,还随之奉上了一盅参汤。

  崔府对下人的管束不算严,但唯独书房是不得传唤不得入内,小仆站在门口,揣着手站到了天色将明,眼见着快到了出门上朝的时辰还没动静,他来回踱步了几次,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敲门,便眼见着书房的门被崔德良推开。

  “去寻人过来。”崔德良手里捏着两封信,他将其中一封印有红漆的放到小仆手中,“将此信送往燕州府,要快。其人见到,自会知道送往何处。”

  晨光初绽,院边青竹枝影绰绰。

  崔德良接过仆役捧上的官帽戴好,轻轻呵出一口气。

  “今日的朝会,得早些才是。”

  金翎信鸽掠层云而上,眨眼飞入头顶浩浩天穹。

  玄武大街鼎沸如昨,粥铺的跑堂收了碎银子,转身恰好撞上靛蓝长衫的男子。

  腰牌随着动作微动。

  跑堂的点头哈腰道了歉,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又被人叫到一边。

  那人跨步出门,早时透出的一点光落在他面上。

  信鸽的影子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他身后站着个不起眼的侍从,见状唤了句:“公子。”

  “嗯?”潘彦卓回头看他一眼,“走了,看些什么呢?”

  侍从的眸光微闪。

  “急不得,急不得。”他缓步走在街上,放轻了语调道,“该看的时候自会看到的,拦它做什么呢?”

  “出头鸟,还是让旁人来做为好呀。”

  济州一连下了好些日的雨,水汽把暑热涤荡殆尽,码头的浪搭在停泊的航船上,莫名泛起一种少有的冰凉。

  院里的花落了不少,早春来时的馥郁香气散尽,余下的只有雨后的水汽混杂着草木的气息。

  温明裳坐在檐下看书,驿馆里没什么人,宗平带着的府兵和大理寺的差役全数被她派出去做了布置。府台那边来人旁敲侧击问过几回,颇有些想早些办完差好送走这尊大神的意思在。

  可惜看架势也知道没那么容易。

  既然送不走,那就只能佯装眼不见为净。

  不过他们不想见温明裳,温明裳倒是要去找他们的麻烦。

  鞋履踩过回廊,栖谣肩上还有雨水顺势而落。

  “温大人。”她摊开手掌,里头是一个竹筒,“两样东西,一是京城的信。”

  温明裳放了书册,道:“写了什么。”

  “允。”

  “那……”温明裳撑膝起身,“另一样呢?”

  栖谣目光微动,自怀中掏出一块玉牌。

  盘龙纹镌刻其上,触手温润。

  温明裳收入掌中,轻笑了声捞起了身侧挂着的外袍。

  “那走吧,去会一会我们的府台大人。”

  栖谣歪了下脑袋,道:“不等宗平或是赵姑娘回来吗?”

  “不必。”温明裳正好衣冠,抬手时衣袖下滑,露出皓白的手腕与上头的系绳,她指尖摩挲过龙纹五爪,眸光微明。

  “有此一物,如君侯亲临。”

  院中荷塘随雨丝晃起层层涟漪,她于廊下行过,侧眸望见水中倒影,云雾缭绕其上,人的眉眼似乎也被模糊开。待到风停雨止,水镜才清晰倒影出高悬的烈日。

  洛清河弯腰鞠了一捧水拍打在脸上,匆匆洗去了连日奔驰的尘土。

  交战地东西横亘千里,再好的马来回奔袭都要将近一月,自那一日在白石河见了拓跋焘,洛清河只在关内待了两日,便带着一队铁骑去了西面的樊城旧址。

  三万人亡于血战,如今这座城早已成断壁残垣,只余下残破的瓦砾与被风沙摧打得不成样子的土墙能让人依稀看出往日痕迹。

  洛清河在这片浸润着鲜血的土地上重新建立起了防线,更名乌尧。

  长途奔袭总要休息片刻喘口气,她见过了戍守在附近的善柳营将领,在短暂说了布置后牵了踏雪出来。河水附近的野草丰沃,能让它好好休息一阵。

  林笙后脚跟着她出来,后头也牵着自己的马。她把手里的水囊抛过去,道:“没什么好东西,就叫人沏了一壶糙茶,凑活喝吧,提提精神。或者你要塞上秋吗?”

  洛清河接了打开,皱着眉把涩口的茶水喝了些,听见后半句摇头道:“不用,留着吧。现在还暖着,今年冬日巡营的将士更需要这东西。”

  “酒么,雁翎没缺过。”林笙笑笑,兀自灌了一口,北境的酒烈,一口下去从喉咙烧到胸口,好似与冬时的白毛风对冲,“不喝就算了。欸,咱们来的路上不是接了燕州府送来的那封信吗?你给人回了没?”

  “还没有。”洛清河摇头,“那是内阁的信。”

  “阁老?”林笙一听就皱了眉,“找你作甚?总不会和那谁一样一听咱们给拓跋焘吃了个哑巴亏,就急着让你回去吧?啧,我记得内阁没这么混账来着?”

  “不是。”踏雪吃饱了草,小步跑过来蹭了蹭洛清河的手,洛清河拍了拍它的脖子,示意它自己去跑两步,回头接着道,“济州的消息,往我这边送了一份。”

  “济州?”林笙蹲下来浸了帕子擦脸,头也不抬道,“你那位温大人做了什么震动朝野的事?这又扯到了内阁,虽说阁老是她先生,但我可记得他不是什么任人唯亲之辈……真有什么啊,估摸着就把人叫回去了。”

  “有些复杂。”洛清河哼了声,眼睛里闪过些许笑,“三言两语说不大清楚。简而言之,水匪她收拾完了,把主意打到了更惹人注目的人头上,往深了想,官制变动都不无可能。去了封信问京城可行否,陛下把这个决定给了阁老,他点头了。”

  “这封信的其中一个目的,便是让我考量雁翎要不要也以除暗间的名义派人南下。”

  “嚯,听起来还真是准备惹个大麻烦。若是担心,你可以去瞧瞧。”林笙把马鞍撤了,一拍马背让它自个儿欢腾,“将军帐在,你把何处要换防卫写下来,命令不日便会下到各营,更何况……老将军不还在呢。”

  雁翎的打法很多变,在洛清河正式设将军帐之前,他们的调度依靠的是主将的风格,没什么拘束,这就意味着过去一代代的将领特色都非常鲜明。但这样的选择最大的风险便是主将的安危,一人身死,所系千军。

  洛清河顺着洛清影的意思添设将军帐,将铁骑各营搭成了一条条可以自如收放的弦,而不再受制于主将本身。他们本就善变,这样的改变也并不难。

  所以今日哪怕洛清河决定要走,只要她将轴心定下,后边的布置一样会是一块铁板。

  但洛清河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走,至少眼下不行。”

  “为何?”

  “太急了。”洛清河转了一下扳指,天空传来一声啼鸣,海东青转瞬俯冲而下落在她手上,“我与她纵然初时表面有不虞,但经由钦州,可谓一有交,二有恩。现在南下,在许多人心中未必就是冲着暗间去的。阿呈让宗平去了,那是以靖安府之名还恩,但若我在此时再让雁翎之人南下,那就变了味道。”

  武臣不参政是铁律,百年未改。

  “查暗间表面上是大理寺,内里还是咱们的军务。”林笙听了个大概,也明白过来她的顾虑,但她依旧坚持道,“但动官制啊……朝堂毒蛇可多过塞北狼群,你真就不怕羊入虎口,一去不返?”

  洛清河抚摸鹰羽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道:“不太怕。”

  “嗯?”

  “你说谁是羊?”她侧过身,勾了勾鹰爪,似笑非笑道,“那可是只狐狸。”

  “敢在毒蛇面前斡旋的小狐狸。”

  林笙一愣,摸了摸下巴打量她一阵,忽然凑近道:“我怎么觉着你很想看见她动一动这些旧制呢?”

  洛清河回了她一个你猜的眼神。

  海东青在她手上站了一会儿,似乎是恢复了气力,又重新展翅高飞。洛清河打了个呼哨,踏雪便从远处跑回来。

  “我去周围瞧瞧,不必让人跟着。”她跃上马,没等人回话便打马向东而去。

  这附近巡防多,加之前些日子狼骑才吃了亏,暂时倒是不担心有敌袭。洛清河跑出了一段路,调转马头上了一处高地。

  她没下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草浪。

  这里再没旁人,避开了林笙的目光,她终于放下心露出一点不轻易显露的紧张与担忧。

  崔德良的那封信就放在她随行的衣袋中。

  洛清河无意识地顺着踏雪的鬃毛,在长久的静默后从怀里摸出了一张保存完好的信纸。

  随信而来的花早已凋敝。

  “尽力而为,不必有虑,不必分神。”洛清河轻声念了两句,长长叹了口气,“温颜啊温颜,你倒是真的敢。”

  虽是无奈,但这声叹息里却也如林笙所言一般,藏着不为人知的期许。

  雏鹰不经风雨是无法威慑天穹的,这话对于身在明堂的人也同样适用。新旧更迭,站在节点上的人若无魄力,只会被浪涛淹没。

  所以崔德良明知凶险依旧选择放手让温明裳一试,但他仍希望洛清河能为温明裳多加一处庇佑。

  洛清河默然伫立在草丘之上,她望不见南方是什么样,却在长久的无声里张开手,放任干枯的花朵从她指缝里被汹涌而来的风卷落。

  那封信最后落笔很轻地写了一行小字。

  【所寄愿长安,盼归。】

  飞花蹭过耳尖,好似这话被谁又轻又柔地念了出来,带着三两分藏着的难以言说,勾得人耳尖微痒。

  “盼归。”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今天还有,怎么我连更字数还降不了(。

  这个案子只是引线,就像最开始山长说的,小温要改的是新旧的秩序,北燕人怎么办本质是清河该操心的事情。这本其实有点点偏群像,没有固定说有个反派boss,好人坏人的界限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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