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至, 月隐星沉。
军靴淌过燕山融雪汇聚而成的河流,冰冷的雪水驱散了困顿,军士扯下头顶的兜帽, 露出一张张有别于大梁人的脸。
这里是瓦泽以东近百里的地方,再往北走便能到白石河。
小队的狼骑在此停留, 他们的马跑了好几日, 早已饥肠辘辘,不得不停下来休整。为首的将领面容黝黑, 他站在河边,遥望着西面的方向。
“将军。”士兵喂好了马, 看见他站在河边久久未动才走上前, “您在看什么?”
“那里。”他指着看不见尽头的草野,用燕北话低声回答, “我们本该站立的地方。”
那是旧日的瓦泽城, 在那年的战火里被大梁人的铁骑无情地踏碎, 无数人自此流离失所。
休憩的士兵们无声地站起,望向他目光注视的方向。黎明前的夜格外长, 星月被阴云遮蔽了光芒, 旷野的阴影里, 有人的眼里闪烁的贪婪比星月更加惹人注目。
“大梁人不配站上这片草野。”有人低声应和, “他们不懂得珍惜长生天的馈赠, 拥有着那样肥沃的土地, 却把果实喂给自己的敌人。”
“终有一日,大君会带领我们踏碎那座他们引以为傲的城墙。”
“快了,我们只需要等待。”将领微弯着腰, 他掬起一捧河水泼洒在自己的额头上, “他们的主将杀死了我的哥哥, 我要拿她的头颅献给长生天。”
风徐徐吹拂,阴云逐渐被拂开,露出最后的一抹月光。
河岸的野草长得快有半人高,站在河边往另一头看,看不见任何动静。矮种马吃够了草,抖了抖自己的鬃毛。
很轻的一阵簌簌声跟着响起。
这点风吹草动在原野上不算什么,但为了保险起见,领队的将领还是分了几个人去周围查看,这个时节天未明还有些冷,火把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把北燕人深邃的眉目映成了暖红色。
猎隼在他们头顶上盘旋,风压低野草,露出湿润的泥土,小兽探出头便无处遁形。
不多时,巡视的士兵回来,篝火边的这支狼骑小队才放心地将手从弯刀的刀柄上移开。
暮色在一点点褪去,将领掐算着时辰,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走回了马匹边,他招了招手,正准备跨上马,忽而听见天空中游荡的猎隼凄厉的哀鸣。
他猛地抬起头,看见有什么急速坠了下来。
黑影一闪而过,他反应迅速地往侧面一闪,战鹰的利爪擦过他的面颊,霎时间割开一道很深的伤口,血流如注。
“上马——!”
杂乱的马蹄声砸醒了这片旷野,矮种马的速度和耐力极佳,只要拉开距离,雁翎的铁骑就追不上他们。
除了飞星营。
箭矢擦着脖子飞过,马蹄声震若雷霆。
“往东跑!”仓皇间,将领大声下令道,他脸上被抓伤的伤口还火辣辣的疼,但此刻却无暇顾及。
该死的!他用燕北话怒骂了几句。
飞星营的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们身上的甲胄还挂着露水,轻骑在草野上狂奔,快得像风。
东面的河流水更浅,矮种马可以在那里渡河,只要越过了白石河,飞星营就不敢追过去。狼骑从来不怕追逐战,他们有足够的自信把雁翎的骑兵甩在身后,只要飞星营一开始抓不住他们,那就只能跟在后头吃灰。
但这样的逃窜对于好战的北燕狼骑来讲是屈辱,他们嘴上恶狠狠地咒骂着,在愤怒和仓促间失去了对于细节的判断力。
战鹰飞过他们头顶,飞星营在策马狂奔中长开了一张无形的网。
等到将领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已经为时已晚。
马蹄阒然间深陷,跑在最前面的骑兵刹那便被甩落马背,这一阵策马的速度太快,后面的人几乎来不及勒马减速就紧跟着撞上了前头的人,一时间整个队伍的阵型乱作一团。
“后撤!后撤!”
然而等到他们跌下马,滚入草地里才发觉这阵噩梦远没有结束,铁蒺藜的锐刺没入皮肉,战马的悲鸣混杂着人的痛苦呻|吟卷进带起的风和草叶里。
没人再能听清自己的将领在怒吼些什么。
剩下寥寥无几的士兵回头看见的是飞星营闪着寒光的箭矢和长|枪的锋芒。
将领愤怒地拔出弯刀策马冲向停下的飞星营,但面前的对手不闪不避,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藏在泥沙里的东西被霎时间扯了起来。
绊马索!
这里不再有挖好的陷马坑和铁蒺藜,但等待着他的是抵在脖颈前的刀锋。
“还活着的绑了,带走回营。”林笙在绳索把人捆好后收了刀,天边的日头已经升了上来,裹挟着炙烈的热度,她眯起眼,看见草植上沾染的血迹后忍不住怜悯地看了眼被生擒的狼骑将领。
营地的篝火已经熄了。
烈日高悬天穹,海东青落在了洛清河手臂上。
营帐外的咒骂声渐盛。
洛清河喂了它几根肉条,扬手放它回到了空中。
身后脚步声渐近,随之而来的是落在她肩上的手掌。
“啧,你回头看看?”林笙手甲都没摘,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蹦跶到她跟前,“铁蒺藜没那么容易要命,却有的是他们苦头受。”
洛清河勾了下唇,转过身看了眼外头的情状,道:“抓了多少个?”
“算上百里那边的,约莫三百二十六个。”林笙大致算了算,“还有三十几个不走运的,直接摔死在了陷马坑里。唉……”她揉了揉手腕,颇有些不解道,“你说拓跋焘费这个心思恶心我们做什么?让狼骑变成耗子啊?”
“顺带告诉我们抵在背后的刀不止一把。”洛清河勾起挂在边上的新亭,边走边道,“不是什么人都如你我,脱了这身甲,雁翎的所有人都是肉体凡胎。人呢,最怕的不是自己死,怕的是死得毫无意义。”
“也是。”林笙摇摇头,骂了句,“要是死在自己人手里,那就他娘的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洛清河挂好刀,走出驻地的时候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北燕军士齐齐看过来,她目不斜视地迎上这些目光,不忘问道:“阿初呢?”
“我让她先回关内了,老将军那边要说一声,她马跑得快。”林笙皱了下眉,她们在边境久了,自然多少都能听懂燕北话,那边还有些存着气力的,嘴里问候人双亲的污言秽语吵的人有些火大。
“对了。”她脚步一顿,想起来另一件事,“百里让我把这个给你。他手底下人抓住的那队狼骑有点不一样,像是在等些什么似的,百里从领头的家伙身上搜出了这个。”说着便把一把小刀递了过去。
这刀做工尚算精致,但太短了,也没开刃,不像是战场上生死搏杀的人能用到的。
洛清河打量了一阵,微微皱眉道:“狼头金玉……北燕王帐的东西。”她眸光微动,追问了句,“那个人呢?”
“死了。”林笙见她神色不对,也收敛了原本的嬉笑模样,“百里想抓他问个明白的时候,自己抽刀割了喉咙,血洒成那个样子,没得救。”
北燕王帐……
洛清河手里摩挲着那把小刀,她站在烈阳下,眼睫颤动间好似铺洒出细碎的金芒,不多时,她把那把刀抛给了林笙,抬手打了个呼哨。
海东青顺声而下落在她手上。
“阿笙。”她抚过海东青的翎羽,低声道,“你和百里记得那个人自尽时弯刀的走势吗?”
林笙沉默须臾,点头道:“可以。”
“画下来。”洛清河道,“然后让它送。”
海东青歪过头,乌黑的眼睛里倒映出女子的面容。
林笙反问道:“送去何处。”
“济州。”洛清河的眸光扫过那些沦为阶下囚的俘虏,“我不确定刀痕是不是一个证据,但大理寺查案必定会看仵作文书,若是有记载能对上,她就能抓到藏在人群里的狼。”
“清河。”林笙握紧了腰间的刀,沉声道,“你如何能确定大理寺能发现这样细微的端倪?我们半个字都没收到。再者说……抓出狼来也很危险。”
洛清河抬头看向北地湛蓝的天空,仿佛是在看遥远的南国,她深吸了口气,道:“我不能确定,但若是没发现,这便是一个破局之法。至于危险……我给了她栖谣。”
背后的暗刃不能全靠旁人来挡。
“而这些人……”她侧过身,眼眸黑沉。
雁翎信任主将,狼骑亦如此信任自己的大君,他们为燕北王帐的大君而生而死,同样,燕北的大君也不会放任沦为敌手的军士,更何况其中还有人手握王帐信物。
而拓跋焘必须拿足够的筹码换这些人回去。
“我要送拓跋焘一份大礼。”
一份同样诛心的大礼。
潮水拍打在码头上,大理寺的官差拍打着港口附近的一间民宅,许久无声后踹门而入。
屋内杂草丛生,已见荒败。
“大人。”官差搜查完一圈后退出来摇头道,“这屋子起码月余无人住过了。”
温明裳点了点头,她身后站着的海政司官员闻言叹了口气,颇为无奈。
“温大人,府衙那边此前便让人来过了,你又何苦再跑这一趟呢?再者说了,这个人是因债自尽,同您所查的那案子也不……”
南方的春寒退去,夏时的潮热便漫了上来,春衫轻薄,被海风吹得衣袂翻飞。
“小若。”温明裳没理他的絮叨,低声唤了句,她伸出手,费尽力气才把少女随身带的刀抽出来。
“明裳!”赵君若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去抓她的手,“你又不习武,这是干什么?这刀对你来说太沉啦……”
“沉吗?”温明裳任由她把刀抓回去,忽然笑了声,“或许,沉就对了呢?”
赵君若听得一愣。
“一个账房先生,拿到了刀,能如此自尽吗?”温明裳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把刀太沉了,仵作验尸时画出来的伤口也太深了……”
话音未落,一声嘶鸣自高空传下。
黑影盘旋在头顶。
“那是什么?”有人低声议论道。
话音未落,黑影便冲着温明裳的方向飞掠而下。
“保护大人!”一众官差吓了一跳,赶忙抽刀护在她跟前。
“等等。”温明裳抬手喊了停,“林葛,把你刀鞘抬起来。”
官差疑惑地看她一眼,却还是依令照做。
猛禽振翅掠起惊风,利爪牢牢扣在了刀鞘上。
林葛手一沉,差点没抓稳。
这什么鸟这么沉……
温明裳认出了这是洛清河养的海东青,她抬起手,慢慢靠到它边上,海东青打量了她一阵,低头蹭了一下她的手心。
“大人!这鸟的腿上绑着什么!”
温明裳的目光下移,瞧见海东青腿上的竹筒。她伸手过去把那东西取了下来,打开发现里边是一张羊皮帛。
赵君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只大鸟是谁家养着的,她张了张口,刚想说这不是洛清河的鹰,就听见温明裳展颜笑了。
“大人?”林葛皱着眉支撑着刀鞘上站着的海东青,咬牙一字一句问她,“上头……画的什么……”
“痕迹。”温明裳收紧手掌,看向海东青的目光柔软如岸边轻轻拍打的潮水。
“刀的痕迹。”
作者有话说:
先写到这儿,本来想继续写具体的结果不行了,腰太疼了让我歇一晚上qwq
感谢在2022-03-30 22:07:57~2022-04-02 23:5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