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81章 新旧

  荷塘的游鱼甩尾跃出水面, 又噗通一声落回池子里,鳞甲在南国雨后的稀薄日光里闪着金光。

  桌上的这局棋还未下完。

  温明裳重新捏起一颗棋子落在上头,低声道:“先生一如既往洞察秋毫。”

  萧承之闻言一笑, 颇有深意道:“我还以为你会有所否认。”

  “先生已把话说至此,我若是否认, 怕是也没什么意义。”温明裳敛下眼睫, 看着黑子落于眼前,“我在京城一年, 所见胜过书中文章万篇,可不论是锦绣文章还是眼前风雨, 我皆从中望不见通途。”

  “先生当年离开京城, 是否与我今日所见一般?”

  萧承之揉捏着棋子,看着她落子后才道:“你与我昔日不同, 今时岁月亦不似当年。这世间起落皆是寻常, 百年帅府……的确是走到头了。”

  温明裳的手倏然一顿, “先生在时,便是如此吗?”

  “自古名将如美人, 何时皆是如此。”萧承之起身过去从书架上抽了本新的书文指给小童看, 回来时叹了口气, “这案子你若能查出个所以然自然是好的, 若没有, 以今上的脾性, 有个交代给雁翎后也不会将你如何,毕竟所系敌国暗间,而你不过一个大理寺少卿。”

  温明裳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侧耳道:“学生恭聆先生垂训。”

  “选你, 一是军粮一案, 二是你与镇北将军相交,三便是大理寺如今的情状,你比李驰全更合适走这一趟。”萧承之道,“把黑火与图纸售予北燕,银子装进谁的口袋,朝野中自有猜度,想要从人口袋里把银子再拿出来,难于登天。雁翎不会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洛清河会,但是雁翎的主将不会,若此案在你手中难以作结,他们一定会另查详情。”

  而朝中巴不得雁翎自己来接这个烂摊子,他们好做甩手掌柜。查出来了,人要按章程移交三法司,雁翎不能自己私下砍了人脑袋,这是犯禁;若是查不出来……那便只会是忍气吞声的结局。

  温明裳下意识收紧手掌,刚想开口又听萧承之继续道。

  “若是一直没个结果,这就会成为抵在铁骑背后的一把刀。”他叹了口气,似是想起了什么,眼底浮现出怅然的神色,“想要如今的洛家全身而退,无异于行走在刀尖之上,至少眼下,这案子你必须破。你要护洛清河,你就必须成为站在雁翎背后的新的铠甲。”

  这是唯一的通途,可做起来却太难,因着这势必会站在无数人,甚至包括咸诚帝的对立面。

  “盛世亦有饿殍,朝中世家与寒门之争,并非如同黑白之别那样明晰。世家有如韩荆与李怀山那般蝇营狗苟之辈,亦有言成那般国之肱骨;寒门有如知桐那般甘守一隅以求心者,亦有不择手段向上索取者。”萧承之深吸了口气,将手中的最后一颗黑子落下,“你所见的不再是自太宰年间伊始的门楣之争,而变成了新旧之别。”

  手边的茶已凉,话说到此,萧承之似乎没了继续的意思。

  而两个人面前的棋盘也只剩下一子未落。

  温明裳在此时笑了一下,她抬手落了子,将这局棋彻底了结,“先生说不再是门楣之争,是因为已难以分辨孰是孰非,墨守成规者为有所得,但总有人抱有野心,而大梁的朝局容不下这样的改变,不论是世家还是寒门,男子还是女子,文臣或是武将。”

  所有人被困于无形的锁链,有人安于现状,有人渴望破局。

  这就是如今的大梁。

  而她如今就站在新旧的交界点。

  “你心里一直清楚。”萧承之饶有兴味地多看了这局棋两眼,“那么为何如今……偏偏在洛清河身上有所惑呢?”

  温明裳怔了一下,风吹起衣袖,依稀露出手腕上系着的一点绳结。

  “我……”她张了张口,把腕口的衣料压下,“先生先前言朝闻道夕可死矣,我与她……许是一类人。”

  “哦?”

  “她未必想全身而退,洛氏在雁翎关戍守了几许年岁,埋下过几多忠骨,谁也说不清,她洛清河又有何理由惜身。”温明裳呼吸微颤,她站起身,对着师长弯身一拜,淡淡笑道,“先生不喜欢我如此,我对她亦如是。将门之府,一腔碧血,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她不喜欢。

  “我之于你,是师长之情。”萧承之撑着桌案起身,掌心抚过小童的发顶,“你二人又是什么呢?挚友之交吗?”

  温明裳无声地扣紧指节,她似乎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如同她来时在船上无法对答栖谣的目光,也如她明知会遭人生疑亦去了长亭相送。

  这个答案她抓不住,一次次的扪心自问自省,所看到的也只是一片迷雾。这或许与她一开始所思所想相悖,但……她也不得不坦然承认自己并不讨厌这种空茫感。

  “许是如此,抑或是其他。”她最后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萧承之没有再问,他颔首受了温明裳最后一礼,喊人过来送了客。

  日头高悬,学舍书声琅琅。看门的老翁把人送出了书院的门,还不忘叮嘱记得得闲常回来看看。

  赵君若在阶下等她,见到人慢吞吞走下来,迎上去时瞧见她神色复杂不由多问了句发生何事。

  温明裳摇了摇头,岔开话道:“无事,州府那边如何了?”

  “府台借了人去你查你说的那几处了。”赵君若如实道,其实依着规矩她此刻该管温明裳喊少卿大人,但温明裳早前说过不用,她也就没喊,“林葛拿着翻浪鱼符去了姚家的商铺,但档册调看不易,恐怕还要一两日才能整理清楚。”

  这个速度已经相当快,眼下没有什么更明显的线索,还要从港口出航的船只入手去查商贸往来的相关名册,委实急不得。

  见了晴,在家中憋闷了近月的人纷纷上了街,坊市里的玉斋开了门,店里跑堂的拿着些金玉首饰出来吆喝。

  济州富庶,家中富贵者不在少数。

  温明裳下意识抬手,指尖在耳廓上虚虚抚过,最后落在耳垂上。她听着几个年轻的姑娘近前谈论着阁中的首饰珠玉,忽而想起那时温诗尔同她讲的那句不要让人给自己戴上耳坠子。

  世家出身的孩子多少有自幼佩玉的习惯,玉养人,这是一种不必明言的宠爱和期许,有些世家出身的女儿家,也是打小坠着这些耳坠子的。温诗尔从前给过她一小块素玉牌,用的是些边角料子,不值什么银子,她在最困顿时也不曾苛待过女儿,却唯独在这件事上有所保留。

  细想下来,能做一小块玉牌的料子,可比磨耳坠要用上的珠子金贵多了。

  “明裳?你在看什么啊?”赵君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困惑道,“你要买首饰吗?”

  温明裳目光微动,回过头看她,小姑娘耳朵上坠着的白玉珠子跟着动作轻晃,她迈步往另一头走,状若不经意道:“小若,你的坠子是谁送的?”

  “啊?”赵君若摸了摸耳朵,老实道,“师父给的,我及笄的时候她自个儿拿玉石磨的。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呀?”

  “就是问问。”日头渐盛,温明裳眯起眼拿手遮了一下日光,“赠人耳坠,应当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吧。”

  民巷的路有些湿滑,行走在其中的人大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这个……得看是谁赠的了。”赵君若往前跳了一下跟紧,“亲族师长的话,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可若是……若是有情人,约莫就不大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嗯……就好像赠玉以定情?”小姑娘鼓着腮帮子,很为难道,“我也不懂啊……但应当是这个意思吧?”

  温明裳听着她絮叨,没忍住笑了声。自己这是在干什么……问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孩子这种问题,当真是昏了头了。

  穿过民巷,姚家的那几间铺子便近在眼前。外头零零散散围着几个待到的差役,见到她们过来皆低头唤一句少卿大人。

  林葛紧跟着跨门而出,他手里还捧着本册子,见到温明裳忙凑近几步道:“温大人,你瞧瞧这个。”

  温明裳眸光微动,伸手接了过来。

  雪融水涨,岸边新草生翠,百花含苞。

  踏雪的马鞍被撤了下去,没了束缚,生于燕山脚下的骏马在望不见边际的旷野里恣意狂奔。

  洛清河坐在河岸边上看着它撒欢,新亭放在手边,她探手过去鞠了一捧水,冰凉的河水从掌间一点点滴落在岸边的野草上。

  她身后的土地随着人的行走被踩出一道狭窄的痕迹,来人身上甲未卸,粗粝的手掌揪起一把疯长的野草,洋洋洒洒坠落时有些碎末飘在了花白的胡须上。

  “回来了?”

  洛清河抄刀起身,不轻不重地应了声,道:“师父。”

  石阚业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抬眸看出去时恰好瞧见踏雪跑累了小步踱着回来,他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道:“委屈你了。”

  洛清河前几日回来时,林笙道老将军晚些时候便能回来,但实际上其后石阚业带人出关走了一趟交战地,今日他们才见了第一面。

  “谈不上什么委屈。”洛清河侧头看见他身后还跟着战马,不由打趣道,“前几日我回来时阿笙才同我过了两招,今日师父刚回来便要找我跑马吗?”

  “不成吗?”石阚业被她这话逗笑,虽说没这个意思在,但还是煞有其事地扬了下马鞭,“看在你的马才跑完的份上,今日不跑,过些日子也得试一试。”

  骑兵在马背上的日子恐怕比他们自个儿站着的时候都要多,戍边孤寂,没什么旁的乐子,多数时候要么切磋武学,要么就是比一比骑射。

  洛清河回给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再好的骑术都是练出来的。只不过老爷子管的是步卒,说要跟她比一比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毕竟自打她十五以后他就没再赢过。

  洛清河打了个呼哨,踏雪加快步子跑到她身边,垂下脑袋蹭了蹭她的脸。待到把马鞍系好,石阚业抛了个小水囊给她,她打开嗅了嗅,发现里头装着的是北地的咸奶茶,估摸着是刚沏出来的,还带着些余热。

  边地没什么好东西,能有一口鲜奶已经很不容易,平常备着的也不多,都是用来解馋的。这个时候……恐怕是老爷子特意带出来给她的。

  “喝吧,你师父我上了年纪,不爱你们这种小辈偏好的这一口。”两个人牵了马并肩而行,石阚业抬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故作轻松道。他如今坐在关内总兵这个位置,论起资历辈分洛清河估计得喊一声祖父,洛家三代人都是他的弟子,他未娶妻,便把洛家这一代代的人看做自己的儿孙。

  小时候他还送过洛清河一把长命锁,说是女儿家更要平安才好。

  洛清河也没推拒,她慢慢把水囊里的奶茶喝了,抿了下唇才道:“交战地如今如何了?”

  “你若是问烽火台,女墙修成了七分,军匠这些日子都在赶工。”石阚业眉头皱起,“但是樊城旧址那面的要塞不乐观。”

  “乌尧本就是北境防线中最薄弱的一块。”洛清河沉吟须臾道,“但乌尧往南是平西三营中的善柳,真要打起来短时间狼骑占不了便宜,没有完全把握切断补给前,拓跋焘不会动这块看起来好啃一些的骨头。”

  “他啃不啃,还要看有没有人继续用黑火填饱他的肚子。”石阚业哼了声,“一帮子中饱私囊的猪脑子,什么银子都敢要!”

  “若是能把其中所系连根拔起,倒是可以掐灭这个隐患。”洛清河把水囊挂在了马鞍上,“但是很难。”

  石阚业看她一眼,忽而话锋一转:“我还以为,你会道此事大理寺今次主司的那个女官能做到。她叫什么来着?是姓温对吧?”

  洛清河一愣,随即无奈道:“阿笙讲了些什么?”

  “啧,她倒是没讲什么。”老将军哈哈一笑,像是把先前洛清河心里腹诽他跑马比不过她的那一下报复回来,“但栖谣是阿影留给你的,你在燕州这几年都没把她留在小泽身边,今次却给了一个外人。清河啊,你觉得阿笙还用同我讲些什么吗?”

  洛清河抿了下唇,错开目光不去看他,脚下的步子似乎都下意识加快了些,她垂眸看着没过脚踝的野草,慢慢开口道:“师父,但是一码归一码……的确很难。雁翎到底要不要加派人手私下去查,这事还需商议。”

  她把栖谣给了温明裳,是保护也是信任,但那是洛清河的,不是雁翎主将的。

  站在这个位子上的人赌不起也输不起,因为背后就是十余万铁骑的信任和性命。

  “你是雁翎的主将,这些事情该由你来定夺。”石阚业低声道,“一代新人换旧人,我们这些人老了,身体和脑子早已不比从前。我与你祖父比肩,目送过你的父亲,你的姐姐,如今你也一样。你所信任的人,对于雁翎而言亦如此。”

  亘古不灭的风摧打过铁甲,有人的背影在风中逐渐佝偻,也有人在长空之下被磨砺出了坚毅的轮廓。燕北人曾一度看不起雁翎以女子为将,觉得他们龟缩在女人的护佑下,但这一代代的刀锋也在不断告诉他们这个想法错得有多狠。

  洛清河站住脚步,回头时看见老将脸上狰狞的刀疤。

  “你承认她的心性,军粮案佐证了她的能力,这些雁翎的每一个人看在眼里,它比金银玉石更加珍贵。”

  “所以我们愿意慷慨赠予属于雁翎的那一份信任。”

  作者有话说:

  这个字数是降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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