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这束目光很快从她身上移开来, 千户收刀归鞘,抬手吩咐手下的捕快加强戒备。
“那头无人,若要更衣可以去那边。”他指了指西北的方向。
洛清河道了声谢, 扶着温明裳往那头走。
西北角点着篝火堆,驱散了深夜里的寒, 马匹被拴在树边, 见到有人过来甩了甩鬃毛。温明裳脱了披在肩头的氅衣,凑近了火堆才长舒了口气。
“那个放箭的人呢?”
“杀了。六扇门追过去撞见的那几个人也一样。”洛清河从马上的包袱里翻了件干净的衣裳给她, 随后便背过了身,“那些人是死士, 我不杀他, 即便擒住了也会自尽。府台手底下的人,不像是李怀山派去追杀的那些, 后者为利, 而这些人……”
“孔肃桓毕竟在钦州当了这么些年的府台。”温明裳褪了外衫, 侧过头看她的背影,这边离扎营地有些距离, 她的声音又轻, 那头自然是听不到的, “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但笼络人心的手段, 从来不系于财一字上。有亡命之徒为利而亡, 亦有志士为情义二字舍生……虽说这些人算不上志士,但道理是一样的。”
“能有人拘于情分为他卖命,这手段可比李怀山高得多。”洛清河垂着眸, 指尖在刀柄上划过, “今夜的刺杀不过是个开端, 这些活计于这群暗部出来的人而言恐怕已是常事,你只能骗他们一时,至多明日午时,马队就能赶上囚车。”
这是迟早的事情。
火堆上架着枯枝,温明裳把湿透的衣服小心地挂在了上边烘烤干,而后才道:“直面其人是迟早的事,我本也没想着偷梁换柱能换个彻底……你且转过来吧,我换好了。”
洛清河依言转身,她的目光自刀上收回,抬眸看向火堆旁的人的时候却蓦地一滞。
此时身处郊野,即便是四下无人,也不可能如在屋舍内更衣那般自如,是以温明裳虽然换了身衣服,但外衫却也只是虚虚披在身上的。
火光暖融融地拢在身上,女子的肌肤在光晕地映衬下愈发显得白皙无暇,像是被人反复把玩过的温玉,她衣领微敞着,锁骨的线条在淡青的衣襟下若隐若现,水珠子从鬓角发梢滑落,一路坠入衣襟。
这样白的面色其实不是什么好事,但此时这副撞入洛清河眼中的景致,却让她莫名想起了昌南的冰裂纹瓷。
洛清河拇指轻轻蹭了一下扳指,把目光收回来,这才将适才的话题继续下去:“六扇门查案要的是暗字,飞鱼服太张扬,若非必要其实并不会穿,这是三法司才懂的规矩,外人未必会知道,尤其是钦州这种远离京畿之地的地方官亲卫。”
而此刻,这位前来接应的千户却穿着飞鱼服。
简直就跟活靶子一样。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是温明裳授意的。
“你应该瞧见了囚车分了好几条路。”温明裳系好腰带,她正了衣衫,这才抬眸道,“假使四路皆有人看护,而唯一一个明显的标识是身着飞鱼服的千户……洛清河,若是你来选,你会觉得这是个陷阱还是把它当作目标?”
洛清河闻言笑了。
“既是陷阱,也是目标。”
账册和乔知钰皆在此处,这是州府最为忌惮的证据和证人,他们若要动手毁去,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二者。可这身飞鱼服太显眼了,显眼到不得不让人怀疑究竟是障眼法还是故意为之。
州府比她急得多,在如此的紧要档口,急就会失了判断。
“那么……你说他们会如何选呢?”温明裳也跟着她笑,火光把她的瞳眸映得剔透,也照出了藏在深处的狡黠算谋。
“最稳妥的做法,依旧是分兵。”洛清河迈步过去,她外头原本罩着的氅衣被披在了温明裳身上,眼下穿的是内里的那身劲装,愈发衬得人身形修长,“但他们带来的人并不多,你做了什么?”
“一点小花样。”温明裳指尖捻着氅衣的襟口,“既然明面上打着州府的名头,若是路遇百姓困事,为了名声过得去,也得出手管一管这闲事吧?”
“佯装困境后分散人手,虽然可能一回只得几人,但多来两次……”洛清河在她眼前站定,“你把人当萝卜削了?来一次去一层皮。此时分兵四路,留下来的只会比六扇门的这队人多出小半。”
这样的差距,已经是可以正面相抗的时候了。但依着温明裳的思路,恐怕还不止如此。
温明裳朝着手呵了口气,抬眸道:“六扇门出身的大都功夫不差,可是州府亲卫也不会那么简单,真要打起来,未必能护住所有人。杀了乔大人,他们便是赚了,即便杀的是这里头随意一个……即便这案子结了,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多的是人想要参我一本,说我将无辜百姓牵连其中,害人丢了性命。”
是以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能有事。
“三法司许你调动六扇门的权力,但你供职的是大理寺,六扇门的用处一在高忱月的暗访,二就在如今的削弱州府亲卫。既如此,小温大人……”洛清河抱臂而立,“温司丞,你手底下大理寺的官差呢?”
温明裳佯装思量须臾,道:“这就要看明日先遇到的,会是州府亲卫,还是大理寺了。若是大理寺,那自然万事无虞,若是州府……”
“又要请我看场戏?”洛清河戏谑道。
“不可以吗?”温明裳歪头,笑得温良,“钦州这偌大一个戏台,我这边的戏演完了,你那边不也快了吗?”
“你说的这场戏……”洛清河指节抵在唇上,看着她再度把氅衣往上拽了点,“也包括这么贸然地跳下去救人吗?”
温明裳手上动作一顿,没料到她会突然把话题折了过来,有些无奈道:“贸然说不上,在把应做之事做完之前,我还不至于这么不顾惜自己的性命。适才……是意外。济州水运通达,水性上你不必担心我。”至于自己的身体,她却是没说。
洛清河轻哼了声没再问,只是道:“回去吧,在这耽搁得有些久了。”
温明裳应了声,这段夜谈才就此了结。
深秋的风太凉,纵然捕快们轮流值夜保证篝火不熄,一众人在林间也睡得不踏实。天将白时林间鸟鸣声声,窸窣的响动也惊醒了本就浅眠的人。
简单收拾过后,捕快再度打开了囚车的门,意思不言而喻。
温明裳环顾四周,没看见洛清河的身影,西北角的马也不知所踪,也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去的。
这么一番折腾,车上又多数是老幼,今日瞧着都有些精神不济。黑布再度罩上囚车,昏暗中,望津擦拭着随身的小刀,时不时地朝她这边投来探寻的目光。
温明裳阖着眼睛养神,权当做没觉察到他的目光。
昨夜的刺杀,洛清河的突然出现又在今早离去,六扇门的不阻拦,这种种疑点足以让生性敏感的人把满腹的疑窦归结于她,但此时屈居人下,他也还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向温明裳提出自己的疑问。
可惜他注定等不来这个机会,因为一切的因由都会在州府亲卫追上来的那一刻尘埃落定。
他恨朝廷的官,恨一切有关的人,但昨夜救他们命的,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官差。这样的天气温明裳跳下去救人,扪心自问他自己也未必敢于这么冒险,所以即便心中怀疑温明裳,他也不能再如当日一般轻而易举地说出我杀了你这种话。
这是为人的矛盾,是人心的弱点。
囚车在某一刻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和喧闹声。
温明裳霍然睁眼,日光透过黑布泼洒下细碎的一点光,她隔着屏障,瞧见了外头把车马半包围起来的亲卫。
囚车里有年岁小的孩子听见声音,缩到了乔知钰和望津身边。温明裳一手扶着木栏,忽然觉察到有人拽住了自己袖口。
是昨夜她救上来的那个小姑娘。
孩子紧抓着她袖口,满眼的慌张。
温明裳犹豫了片刻,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而后抬手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外头的争执还在继续,亲卫的头领要六扇门的人掀开黑布一观,但其实两方都清楚,不论掀开与否,对方都不可能放自己安然离去。
气氛眨眼睛变得剑拔弩张。
然就在此时,远处忽而传来一阵马蹄声。
温明裳抬起头,面色微沉。
“州府查案,行人止步!”外头的亲卫头领高坐马上,见到策马而来的人扬声道。
来人冷笑一声,道:“阁下是州府的人?在下大理寺林葛,还请报上姓名。”
大理寺?他眸光一凛,却不敢弱了气势,道:“我乃府台亲卫,李固涯。大理寺的大人来得正好,此一行人行迹鬼祟,还胆敢冒充六扇门,这车中必有蹊跷!还请大人且行,勿扰府台办案。”
林葛闻言一挑眉,他身后随行而来的官差勒马停住,“冒充?何出此言?”
“他们并无稽查文书!还请大人……”
可惜他话未说完,忽然瞧见林葛从怀中拿了什么出来。
原本与他对峙的千户此时下了马,行至了求车前,他扬手一掀,黑布应声落地。
李固涯的视线骤然间集中在了乔知钰身上,他是见过孔肃桓予的画像的,自然知道这便是他们此行的目标,可下一刻,他却瞧见前头的年轻女子淡然起身。
与此同时便是官差刀锋出鞘的铮然之声。
“稽查书文在此!”林葛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行到了两方中央,正当李固涯以为他会在六扇门的千户面前站定时,他却继续往下走了两步。
囚车不知何时被捕快打开。
温明裳扶着边沿下车,站定时林葛恰好停在她身前。
“卑职拜见司丞大人。”他屈膝下拜,扬声道。
“司……司丞?!”身后登时传来一声惊诧的呼喊,是望津的声音。
温明裳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但她没回头。
“阁下扬言自身是府台亲卫,来此稽查案件。”温明裳在林葛手上托了一把,示意他起身说话,“但钦州历来上报三法司的奏报皆是民生安顺未有盗匪……本官倒是不知,州府的亲卫此刻来此,与六扇门两厢对峙是缘何而起了。”
“这位大人……”李固涯心下一沉,刚想开口,却被温明裳冷然打断。
风把衣袍吹得猎猎作响,温明裳立在车边,紧盯着他的眸子道:“飞鱼服乃天子钦赐,你是脑子坏了才会蠢到觉得寻常匪寇以此混淆视听!你问缘何行事蹊跷,本官便告诉你为何你在今时今日会见到如此行事的六扇门。林葛,示牌。”
林葛闻言应声,自袖中取出了那块源自中枢三法司的铁牌。
李固涯心下一怵,满目愕然。
“你是……温司丞?!”
不是说这位京城派来的司丞才行至……他手掌骤然收紧,霎时间反应过来。
那队从州府而出的车马从始至终都是障眼法!
可她究竟是何时出来的?为何她能够避过所有的眼线至此,还有这些官差……
可惜的是他猜出了半分,却再没有时间给他往下猜了。
箭矢破空而来,直直钉在了他座下骏马的马蹄前。
“李侍卫。”女子的声音自其后而来。
众人蓦地转头。
洛清河手里还拿着弓,她抽了支箭搭在上边,轻笑了声。
“若是时至如今还想玉石俱焚,不妨掂量一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未落,破空之声又起。
接连四箭钉在身前。
藏于旷野的几位铁骑现出身形,弓矢正对着这些亲卫。
李固涯后头滚动,嘶声道:“镇北将军……雁翎铁骑……”
洛清河眼中还含着笑意,但撕开这层伪装,内里的凉薄一览无余。李固涯知道,只要他稍有异动,洛清河手里的那支箭就能在百步之外贯穿自己的脑袋。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在长久的沉默后松开了手里的刀。
温明裳眺望着远处的洛清河,在风中跟她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抬起手。
“拿下!”
作者有话说:
奶茶店码出来的一章(。
感谢在2022-01-23 23:45:40~2022-01-25 17:4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猹猹猹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reathless 1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