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吉来到了西横堀的濑户物屋,在那成为了一名瓷器学徒。

  工作环境并不友好,甚至可以说,这只是一份不能称之为工作的苦力。学徒没有薪水,一年只有五十分的零用钱,虽然包吃包住,但食宿条件顶多是给人吊着口气——他们力图将仅有的腌菜和炖蔬菜做得难吃,因为这样学徒就可以少吃些饭。

  老鸟学徒们会变着法的给自己添点口味。他们知道什么样的时间可以躲懒,什么样的活可以打发给新人去干。夜市里的土手烧和天妇罗是学徒们最常买的食物,他们太缺肉的油星了,但这显然不属于十吉。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攒下每一分钱,等待着下一次和神明的见面。好像这样,艰苦的日子也就跟着沾了点光,不会变得那么难挨起来。

  上元节的时候,他回了一趟家。父亲似乎有换一任老婆就换一处住处的习惯,而他回原来的住处扑了个空后才从邻居那得知了新家的地址。他不喜欢那个地方,倒不是因为那里住着他的第三任后母,而是那离高津神社更远了。

  于是他再也没有回家,一直在物屋努力工作着。

  七月二十四日是陶器节,物屋这一带都会拿出自己珍藏的藏品。十吉因为外貌还算过得去,被安排在外面一边讲解一边揽客。一位打扮斯文衣着精致的男士对此听得津津有味,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的钱包被人摸走了。

  十吉发现得比他早,他立刻撒腿往那边追去。一直追出去这片地界,才把钱包给人追了回来。其间当然也免不了挨了一顿拳脚,但追回来的这一事实所带来的喜悦压下了期间所有的苦痛。等把钱包交还给失主得到他的那一句感谢时,这种喜悦到达了巅峰。

  游走人间,救苦救世。在知道神明并非安井爷后,这是十吉所幻想的他不在自己身边的日常。

  可是得到的并非是善报,就像影像里看着就不愿成神的青年,最后还是成为了漂泊的神明一样。

  不知道是在奔跑还是在打斗中,他弄丢了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全部钱财。而他突然的偷跑也导致了物屋展示的陶器属于完全无人看护的状态,有一个被熙攘的人群摔裂了一角——引起了店主的震怒。

  被赶出物屋在外流浪的那一刻,他完全没想到,上一秒的天堂就是下一秒的地狱。

  在五光十色的灯火里流转的梦散了。他突然很想神明抱抱他,又不希望他看见自己这般狼狈落寞的模样。于是他强忍着一口气,换了处地方继续当学徒,重新织起虚无缥缈的梦。

  转机就是这时到来的。

  新的工作是在一家酒店当服务生。十吉轮到了在店门口值班,于是在外陪着笑脸。走过来的那人却有些熟悉,赫然是那天钱包的失主,“是你啊,怎么在这工作了?我还以为你很爱那些器物。”

  就这一句话,十吉就知道他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学徒没有谈论对工□□恨与否的资格,一切都是为了生计,也难怪他出入都是这样的酒店。十吉并没有想要以此获取同情的意图,只是周到地敷衍着。那人却不知从哪问到了他的入职始末,给了他一个新的机会,“我最近正在筹备出版社,正缺人手,薪资不会跟这边差别太多,但上升前景不错,要来试试吗?”

  他该拒绝的,恩情和上了别的东西就不纯粹了。可在听到出版社的名字后,他又改了主意,“出版社名字叫文心,才刚成立不久,旗下合作的作家也不多。我自己也算一个,那天是去物屋寻找灵感的,却正巧碰到了你。本以为是一期一会,再见就是缘分了,你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作家么?

  十吉不善绘画,却意外对文字很是沉醉。他想学习如何用文字记录下自己和神明的点滴,于是答应了这份邀请,在出版社里逐渐摸索,成为了一名编辑。

  “不错啊,你以前真的没干过这行吗?上手这么快。”出版社的老板名叫秋山,跟他们一起坐在办公室里,只是不怎么操心工作,多半时间都在写书。

  “可能梦里干过。”十吉这话不假。最近午睡的时候,他总会迷迷糊糊地入梦。梦里的他也在干编辑的活,还因为眼力老道干得不错。

  “你可真是我的幸运星。”秋山爽朗地笑了起来,“这样,明天是天皇的登基大典,给你放个假好好出去玩一下,就当是对你这段时间辛勤工作的奖励了。”

  穿着得体的衣装走在去往高津神社的路上时,十吉甚至还有些茫然。衣锦还乡的愿望似乎已经离得不远了——得益于秋山家族背后的实力,在这样混乱的年代里出版生意居然也不受一丝波折地平稳进行下去了,甚至还办得有声有色,倒真是应了秋山那句“只需要满足受众群体”的需要的话。

  但十吉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最起码,出版社应该不全是这样的。

  十一月是林花谢时,所幸神社里的枝头还残着几片叶子。那位教他老爷爷几年前去世了,神社疏于打理,因此不少地方都灰扑扑的。十吉找出工具重新洒扫着常去的地方,听着外面欢庆的笑语,思绪突然飘回了几年前。

  那位老爷爷弥留之际告诉他说,若是他当年没搬走,自己本想选他当接班人的。

  他不自觉地在脑海里设想着这样的日子。神职人员靠供奉为生,虽然可能清贫了些,却能长久地和神明为伴。说不定,他就能这样看着他一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已经辨不清有多久没有见到神明了。

  眼皮渐渐重了,他爬上了树枝,枕在小时候最喜欢呆的地方又睡了一觉。昏昏沉沉间,无数的记忆在翻涌,待再醒过来时,他已经是织田作。

  什么啊……自己居然在吃……自己的醋?

  笑意不经意间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他以前真的很少笑,遇见昭也之后,笑意却渐渐多了起来。哪怕时常带着苦,那也像是巧克力,底调里带着的是甜。

  “是我的……神明啊。”

  趁着庆典,织田作去买了瓶最像曾经他给昭也染衣的樱香的香囊配在身上。他不信文心之名是个巧合,便立即找到了秋山,向他询问定名背后的故事。

  “名字吗?”秋山正在办公室里清行李,似乎准备去别的地方旅居度假一段时间,“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这是我在神社祭拜的时候神明给予我的灵感。我那段时间……”秋山咧了咧嘴,“父母离世带给我的打击实在太大,我觉得孤身一人呆在这世界上很没意思,便准备投河自尽。走着走着路过了神社,想进去最后祭拜一次父母,便被神明的赐福给留了下来。”

  “他给了我一道指引——把一切的苦痛与回忆写进书里,会有人和你感同身受,替你去记忆和珍藏。”

  织田作怔了一瞬,不愧是昭也呢。

  “所以我开了出版社,想要用这种方式,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秋山拍了拍织田作的肩膀,“贫穷在这个时代固然摧折人心,可精神上的空虚,同样需要被填补。我救不了那么多,只能尽己所能,救些和我一样的人。”

  作是在救人,读也是在救人。

  昭也的身份,是读者啊。

  织田作忽然有了一个全新的想法,穿越进其他世界是昭也异能力不完全受控制时逸散而成的效果。这次穿越实现愿望,是否说明昭也的异能力还能使用?那如若力量足够多的情况下,昭也是不是也能通过许愿重新变回原来的样子?

  没有人给他判断,但他坚信这就是答案。咒力必须得用愿力来抵,就像所有的怨,都能被愿偿。

  昭也,你就是我最大的愿望啊。

  找到了方向,织田作并没有急切地开始写书。每个穿越过来的世界都有其自身破局的标准,就像《天衣无缝》需要相亲,《赛马》需要经历生死,而这次一进入世界的主题,早在他七岁那年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是漂泊。

  当他辗转漂泊的时候,昭也便得以偶尔以神明之姿来看看他。而当他在物屋安定下来,一切不符合漂泊的主题,昭也便也不见了。

  若是换做别的时候,他或许还能感叹一句这世界加诸而来的恶意。可当他找回记忆之后,他就意识到了这一切背后的因果。

  这个世界是他所想要写的书。

  名字是《广告气球》。

  小说源起于一天的追捕。昭也离开之后,他每天挣扎于和Mimic的斗争之中。那天Mimic的踪影消失得太过干净,自己的渠道里又没有新的线索,于是织田作只能在大街上闲逛,试图发现些线索。

  就这样,他看见了街边的广告气球。

  广告下是生意,是人间烟火,是众生百态。他们永远固定,永远在那。可气球却永远漂泊,连着它和烟火的,不过是一根细细的线。

  昭也没了,线断了,永远流浪的自己,又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境状呢?

  他意识到自己会以此写出一个很好的故事,这个故事或许会让他在文学界的地位更上层楼。可一团乱麻的现状让他无暇思考,光是靠繁琐的现实碎片和不懈的纠缠抗争来抵御昭也离开的痛苦,就已经足够磨光他的全部精力。

  直到,穿进这里。

  原来昭也说他在梦里是我的粉丝,真的不是假话。他带我走进的每一个世界,或许都是那个世界里的我,曾经写下的篇章吧。但我写的一定和他不同,因为这个世界的我,有一个拴住我的线的人。

  这或许……就是昭也曾经念叨过的本地化?

  所有的一切终于彻彻底底地摊开在了织田作面前。他对一切再无疑虑,只有再相见的急迫。于是他跟出版社辞了职,重新踏上了流浪之旅。

  他沿着他们走过的路,一路向东行去。他在京都赛了马,在奈良喂了鹿,在想要去昭也曾经念叨过的宇治时停下了脚步,决心等着现实里一起去看。然后又顺着铁路一路往东京去。那儿人多,生活成本也高。没有固定收入来源的织田作很快花完了钱,身上只剩下六十三分。

  他找了间寺庙,在里面的角落缩了一晚。夜沉风响,他冷得打了个寒噤,迷迷糊糊刚要醒来,身上就添了一层暖意。浅淡的樱香沁入鼻间,将他拉入好睡的梦里,于是他的意识又坠入了樱花林下。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身上多了件昭也穿着的那件外套,少了个他曾购入、想以此为他染衣的香囊。

  他将外套披在肩上,像把家套在了心上。

  我是背着整个家去流浪的。他告诉自己道。

  身上仅剩的六个十分镍币和三个一分铜币被他翻了出来,他又一次踏上了旅途。与昭也曾经携手同游过的地方已被他走遍,而昭也除了回忆,也钟情于新鲜感。织田作盘算着时间将近开春,而昭也这次又在附近现了身,当即拍板决定,要带他去层樱点缀下的富士山看一看。

  钱不太够车票,于是他只能以步子丈量新的旅途。过长的路程和长久的疲惫让他渐渐有些有气无力,然而更要命的是,仍带着寒意的夜间偶尔会找不到借宿的地方。他只能在路边烧一摊火,慢慢挨到天明。

  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火光点亮了温暖,也点亮了他的愿望。

  昭也出现的次数渐渐多了,大多是在他独自在野外浅眠的时候。不过几次,织田作就摸清楚了他的想法,大概是每次现身都会花费他攒下的一定的漂泊值,而自己的旅途又实在艰辛,于是昭也便攒足了气力在他顾及不到自身的时候现身,好护他安全。

  他的心里暖暖的,却又有些哭笑不得。又是一个在外露宿的夜晚,织田作闭着眼,等待着昭也的现身。在温暖的触感方一触及己身之时,他就猛地捉住了昭也的腰,把人扣入了怀里。

  没有挣扎,没有反抗,织田作像是拥住了眼前的火,却瞬间被火焰燎了全身。

  比他疯狂千百倍的拥抱如细密的网般裹住了他,带着渴求与呼唤的呼吸在他耳畔奏响,细密的吻也很快落了下来。

  火是灼热的,炽烈的,于是他的颈侧很快烙上了一个又一个的红痕,不是在彰显归属,而是仿佛要通过吃拆入腹来弥补所有缺失的亲密。不过也是,只有最猛烈的性|爱才能舒缓最惨烈的离别。织田作自己的反应并不比昭也轻缓多少,却还是残存着一份理智。

  他想给他们真真正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一个完美的体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糊里又糊涂。

  然而昭也却不欲遂他的愿了。游走在他衣襟间的指尖撩起了全部的火热,织田作勉强拢住了他的手,却又很快被人重新挣开。在这个世界,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抵御咒灵的力量。

  于是他的手重新回到了昭也的腰侧,蓝色的眸光纵容地收住了全部的火焰,内里却盈满了认真,“昭也,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你接下来想要干什么吗?”

  他需要通过提问来辨别昭也的理智状态,也希望以此暂且搁下被感性彻底控制的疯狂。

  沉默。

  风声渐渐响了,烈火灼烧的滚烫也凉了下去。刚刚还仿佛炎夏的氛围一下拉回了当下的初春。织田作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去给火添得更旺些,就被人猛地咬住了手腕。他顺势重新坐下,正正落入一双委屈得泛着水光的眸子里。

  “织田作……”

  “下一个问题呢?”织田作摁了摁眉头,并不指望能够得到回答。

  然而不遂他愿,如泣如诉的声音小小地顺着风送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不过愣了一瞬,身前的人便像是被一句话融化了全身的冰雪,从神坛坠入了人间。

  “我要和织田作做|爱。”

  像是织田作逼着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我妻昭也脸侧被火光映得通红,甚至还委委屈屈地瞪了织田作一下。

  火种瞬间随着这一句应答,被渡入到了织田作心里。

  再难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