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放出去了,可做不做得到又是另外的事情。

  虽然在兰堂的帮助下,我的搜查效率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提高,但是排除掉的选项却永远比尚待探索的要少得多——就像在远处看见了一个湖泊,自以为短短的一圈边岸便已框住了水源,行至近处时才发现湖泊的另一端,通向的却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知识的海洋让人充实,可太过汹涌的海浪却会让人淹没在看不到希望的颓丧里。

  这时,兰堂就像一个哥哥一样,给疲倦的我撑起了一小片喘息的空间。

  洛源生固然也会帮我,然而他已经保研,导师派下来的学业和科研压力不比996轻松多少。有些话他或许会因为我的情分选择相信,却很难拥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兰堂却不一样,同样的背景和同样的目标让我能在寻找回去的方法的过程中给予他在这个世界里最大程度上的信任。而他对我莫名的熟稔也真的让他的举措全都蕴藉到了我的心里:他会在我拖着一天的疲惫和无果的沮丧回家时给予我一个安慰的拥抱;会在我情绪陷入低迷时讲些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发生的趣事;会主动和我聊起原来世界的局势,帮我进一步完善改写织田作命运的计划。

  “法国那边……回去之后我或许能帮你推一把。”他拿出洛源生塞给他的心理评估表,老老实实地根据今天和我谈话的内容在每一项里填上改编后的记录,“瓦雷里不是异能者,所以他掀起来的风浪还不够大。等我回去之后联系一下我的老朋友们,会有人乐意为这样一位爱国人士提供帮忙的。不过在此期间犯下的罪行,Mimic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

  “这是当然。”我舀了一勺小蛋糕,丝滑的甜味霎时融落整个肺腑。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哈”的气音,“说起来,你和纪德同属星期二,不应该也认识么?”

  兰堂嘴角勾起的弧度霎时更大了几分,透露出些微妙的神色,“几面之缘罢了。在我进入星期二的时候,纪德已经决心投身军队,不怎么参加聚会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了解清楚星期二起源后,再顺着三次元的文学材料反观原世界的设定,真的能让很多东西变得清晰。例如纪德不属于星期二的最根本原因在于他并不是和兰魏一样以象征主义诗歌闻名于世的诗人,所以至多只能算作是星期二的旁听生,没有加入也并不奇怪。

  “好啦,不要想那么多。背后的故事你会有机会知道的。”兰堂将填写好的表格存档,又起身抱出了整整两箱书,“你要的这些书我都给你找出来了,也按照书单顺序清晰标号了,是打算要?”

  “我要仔细读读这些相关人物的著作。”我把餐具送到厨房洗净,“我在想,我先前可能是被原著的世界设定误导了,总觉得书是空白的纸页。但你既然说他的实质是有待补全的诗歌,或许寻找的答案在字里行间也说不定。”

  “倒是个不错的想法。”兰堂也进了厨房,在旁边磨了两杯咖啡,“要我帮你整理一些相关的科研论文吗?”

  “那倒不用。”我自觉端走一杯,捧着杯壁暖手,“诗歌研究需要文论基础,诗歌本身却只需要一颗心去感悟。你当初给马拉美的书填上空时,不也只靠着一颗文心么?”

  兰堂的笑容又莫名起来,“我突然可以理解为什么是你了。”

  “嗯?”

  “理解为什么选中的人是你。”他揉了揉我的头,眼里透露出了一丝可以被解读成慈爱的神色。

  我抬手将捋乱的头发理顺,“你知道你刚刚让我想到了什么吗?”

  “嗯?”他回敬我一个问号。

  “想到了曾经看着我说‘原来是这样’的马拉美。”我没那个胆子去揉兰堂的头发,只能帮他把皱在一起的围巾重新理好,“难道你们这些天才的脑回路都跟正常人不一样?”

  兰堂倏尔朗笑出声。

  我也莫名起来,“这就是天才的喜怒形于色吗?”

  “喜怒形于色是猴子会干的事,人则恰恰相反。”兰堂像是笑累了,收束了神色道,“就像我刚刚明明很难过,却仍然要大笑出声。”

  “现在这种情况就没必要掩饰了吧?”我小心翼翼地窥探着他的神色,反思自己是不是有哪里说错了话,“难过就哭出来吧?也没关系的。”

  兰堂端起了咖啡,泛着苦意的醇香在他的鼻尖缭绕。他闭上了眼,“去努力寻找线索吧,昭也。”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半月过去,连绵的阴雨终于迎来放晴的一刻。兰堂不知接了个哪里的活,一连要出门两天。没了免费帮忙的苦力,我只能自己出去找新列出的书单。

  “所以现在来看我约吃饭都成了顺带?”洛源生盯着手里的书单撇了撇嘴,“没良心的。”

  “哪敢啊。”我双手搭在他肩上,走在他侧后方轻声道,“你不是现在跟着文艺学研究所的老师上课去了么?美学研究方向的那几个老师光看样子就是一副学术精英的模样,本科开的唯二的美学课阅读量全都一节更比六节强,我哪好意思出现在你面前。”

  “没关系,我吃个饭的时间还是有的。”洛源生低头看了眼手表。

  “不,我怕我忍不住在你面前一分钟看完你一周的工作量。”皮了一下的我分外开心,在洛源生捏起的拳头在我身上测试出硬度之前,我就快步走进学校图书馆内找书去了。

  “最后这两本被借走了。”洛源生敲了敲书单,“估计又被那个日本文学出身的老师列成世界文学史的必读书目了吧。不过织……”他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又改口道,“他的那些书你不是都在寝室买了全套?”

  我哑了一瞬,“忘了。”

  忘是真的忘了。虽然通宵熬夜看书和开题答辩都是我在寝室呆的最后一天里发生的事,中间却隔着无数的山海和岁月。文野世界、赛马世界……连生死和次元都跨越了几遭之后,前尘也就只像一场大梦,将许多事都压在了记忆的底部。

  重新回到宿舍,竟有种一别经年的感觉。我吟诵酸诗的范刚起,就被一脸从容地捂住了耳朵的洛源生给噎了回去,“你干嘛呢。”

  “我不是宝玉。”

  “嗯?”

  “哄不了葬花的黛玉,就只能当没听见了。”

  熟悉的斗嘴氛围将复杂的情绪冲淡了不少,我故意凑到洛源生耳朵边大声喊着葬花吟,又在走廊传来脚步声时匆匆闭麦,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找着那一套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刻意被我压在书单最末列的书籍。

  看到《夫妇善哉》的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砸了一下。

  不痛,不酸,只是像遇见了积攒成崩溃前的某一个让人郁闷的瞬间,我无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一种想要抽离的空落。

  我不敢让最近稍微放下心来的洛源生又过上提心吊胆的日子,匆匆收了神色,手上胡乱地翻着书页,又随机寻一处落下目光。白纸铅字皆未入眼,只有那段渴望改写的情绪顶开了尘封的一角。

  我好像……在当时写下过什么东西。

  直觉告诉我这个东西非常重要,我立刻翻找起来。在书架夹着的教材之间,我翻出了一个像极了书籍装帧的笔记本。

  我缓缓打开,上面是一些零零散散的诗行,花体漂亮得宛如印刷一般。

  “辛辣的爱使我充满醉的昏沉,

  啊,愿我龙骨断裂!愿我葬身大海!”【1】

  “当钟声敲响,一切窒息,一片苍茫,回首往事,眼泪汪汪。”【2】

  “别留下你黑色的羽毛作为你灵魂撒过谎的象征!

  留给我完整的孤独!快从我门上的雕像上滚蛋!”【3】

  ……

  入目皆是象征主义的诗歌,或用法语,或书英语。一个想法在我的脑海中渐渐成形,我几乎以魔术师洗牌般的速度,略过一众摘抄,径直翻到了我想要找寻的那个答案——

  “骰子一掷”

  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我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绑在了一张巨大的表盘之上,背后是命运作为推手。我给了洛源生一个大大的拥抱,酸着鼻子对他说了无数声谢谢,说他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你找到了?”他拍了拍我的背,默然半晌,终究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如果有机会的话,偶尔也回来看看吧。”

  “好。”

  兰堂收到消息后早早赶回了住所,眼里是压抑不住的讶然和喜悦,“真的找到了?”

  “就是这个了。”我指了指桌上的书,“在学校里我没敢多翻,怕像之前一样直接穿进去,特意等你回来一起看。”

  “那就是说,我还有被诈骗的可能性。”他直直走到我身边坐下,扬了扬下巴,“开吧。”

  摘抄的词句更加清晰地展露在了我们面前。兰堂挑了挑眉,“这是你的摘抄本?”

  “嗯,也算半个笔记本。”我刻意停在了魏尔伦的那一页,兰堂脸上的神色果然有了些变动,“看来是找到真货了啊。”

  果然。

  我闻言莞尔,继续一页一页往后翻着,心里却已经分出一半的空间思考着回去之后要面对的事情。

  直到我翻到了笔记本的末页。

  “人在临死之前才会明白,自己是为了救赎自己而活的吧。”【4】

  漂亮的笔记本上出现了第一处也是唯一一处划痕,“临死之前”这四个字几乎要被笔尖划穿。

  取而代之的,是下方紧凑的补充文字:

  “人在爱与被爱之中才会明白,自己是为了救赎自己而活的吧。

  织田作,我多希望能有个人好好爱你。”

  笔下二维的故事重新复原成三维的回忆,我渐渐陷入了眩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