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像是没听清楚一般,默尔索又兀自重复了一遍,“我自己?”

  “不然我无法理解,你为何会是这般消极而被动的态度。”我抬眼看向了他,思绪飞快串联着过去的一切,“你好像将以前的很多事都归结于你是个普通人。我承认这一点,在战争面前个人的力量确实显得渺小。可再大的势力,不也是由无数的渺小所组成的吗?你明明在普通人的时候就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反抗做到了许多异能力者也做不到的事。可唯一一位默尔索的非异能力者探员先生,为什么在你成为更有能力的异能力者之后,你反而没有那种抗争到底的心气了?”

  “习惯于绝望的处境比绝望的处境本身还要糟。”【1】我下了结论道,“你不会不懂这一点。”

  “可这个世界的本质是荒谬和无意义。”他反驳道。

  “人类最有勇气的事业,不就是在意识到世界的荒谬和生命的无意义之后,还能积极的与之抗争?加缪先生。”我换了个称呼,“意义是自己给予的,这也是你的异能力让人有挣脱的机会的原因。既然你如此憎恶局外人一样的默尔索监狱,又何必勉强自己做个看客?钟塔侍从、死屋之鼠、法国政府……他们为你们谋划了那么多的终局,你难道就真的要顺从他们的意思,看着被你异能力影响下的Mimic走向自以为是自我选择的解脱?死亡不是你内心深处最看不上的出路?”

  “好久没人喊我这个名字了。”加缪的语调里透露出了一丝怀念,“你真的知道很多。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好像洞悉了一切,但这是没理由的。”

  他看向了庭院,空落落的地方渐渐出现了一些像素似的立方体,“那个盒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是一个好心而富有的美国人送给我的礼物,一枚骰子。”有道是事不过三,这三次的交锋已经让我不再对大家都好的万全结局抱有任何妄念。我不可能看着默尔索杀我,抑或是伤害我身边的人。所以出去以后,必然是双方不死不休的局面。

  这是最后能安全地和他进行交流的机会了。我缓缓呼出一口气,思绪里是语言难以形容的复杂,却也因此多了份平静,让我得以和他继续对话。

  “在这个世界里,骰子才是穿梭世界的关键。你在庭院外完成了任务,想来获得的奖励……就是一枚骰子吧?”我验证着我的猜想。

  “是啊。”他没有反驳,“我听到了骰子转动的声音。”

  熟悉的话语勾出了我熟悉的回忆,杜拉斯的话蓦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感受到了荒谬的偶然下拼凑出来的既定命运。或许我确实该感谢她,若非她的异能力的推助,我也拿不到这枚可以让我翻盘的骰子。

  但这种命运的安排又会让我有些不寒而栗。我不敢细想,因为它会让我重新获得曾经未看透时,每每想到人终有一死、一切终会离我而去的那种胆战心惊。

  我只能继续看着庭院里渐渐拼组而成的人形,强迫自己继续专注于现下的话题,“你暂时搁置了回到原本世界的权力,用骰子将他们送去了别的世界,只剩下我和你留在这里。你打算探查完预言家话里的真伪后就完成费奥多尔的委托,却没想到被你毁掉的这个盒子只能经由本人开启,而里面竟也装着一枚骰子。”

  “这个世界里外来的异能力道具分明不能使用。”加缪的话里难得带出了一丝疑惑的意味,“为什么偏偏它还可以?”

  “或许……”我想起了杜拉斯的异能力——拉人进入剧本世界无疑像极了那本把我们拉入这个世界的书的功能。加之她又声称自己是在听到骰子转动声后才由普通人变成了异能力者……

  “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同源吧。”我给出了答案。

  织田作和坂口安吾适时出现在了庭院里。红发的男人似乎有些脱水,嘴唇微微起皮,看上去没有以前那么好亲。我安慰地冲他笑了笑,试图让他的焦急不至于溢在脸上。而他无奈地弯了眉眼,只是看着地上还沾着血的蓝色鳞片和明显残留着弹孔痕迹的首饰盒碎片,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我感受到第二层世界的脱出即将到来,对着加缪冷冷道,“我只愿为所爱而生,为所爱而死。【2】”

  “而不愿为你。”

  “那就在彻底厮杀起来之前,允许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吧。”法式的风雅重新回到了白发男子的身上,我竟看出几分绅士的意味,“你究竟为什么对我……这么包容?”

  “……”我一时哑然。

  “答不出来吗?”灰色的眸子锁定了我,“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我不接受虚假的答案。”

  “可能因为……你是加缪吧。”我能感觉到说这话时我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但你又不是我以为的加缪。”

  “你以为的加缪是什么样的?”

  “笑着接受将巨石推上山顶的惩罚,又坦然迎接每一次的滚落,并以书籍的方式将一切记录下来,把自己抗争的内核写给每一个人看。”我的目光渐渐凝聚于虚空更远处,“是不败的斗士,是永远的文豪。”

  “格外的坦诚呢。”他突然鼓起了掌,“为了感谢你的坦诚和那个问题的馈赠,我换了个主意。你看看这是什么?”

  分开的掌心里,赫然卧着一枚骰子。

  “怎么会!”我瞳孔巨震,心海里霎时落入了惊雷。

  “中之岛公园那个地方,除了是隼的基地,还有一个别样的建筑。”

  坂口安吾猛地冲我喊道,“我妻君,那里是图书馆的所在地!除了骰子,他可能还拿到了书!”

  “书?”我一时心乱,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像把我们吸进这个世界里来的那本书!”安吾和织田作似乎都想要冲过来,可已经在逐渐虚化的像素块完全不支持任何一个人的移动。

  “不愧是情报人员。”加缪淡淡道,“图书馆里确实有一本写着《骰子一掷》的书。我将书页撕下塞进其他的骰子里,便达成了等同骰子的效果。”

  “其实它才是这个世界能否出去的开关。”他顿了顿,又道:

  “所谓的任务系统根本无法操纵这个世界,只不过因为一旦抛出这个骰子,所有人都会回到上一层的世界里,所以系统才会说一旦任务完成所有人都可以脱离。”他拈起了骰子,向我伸出了手,“它本来是留给我自己出去的。但你既然替我完成了这个目标,我便好心送你一程。”

  不详的预感席卷了我,织田作似乎明悟一般的撕心裂肺的呐喊更是将这种氛围推上了顶峰,“不——可——以——!”

  “这个骰子的转动对我们来说没有影响,但对你呢?”

  加缪深入灵魂的质问扑面而来,我甚至来不及惶恐,他剩下的话就又接连而至,“费奥多尔曾经遇到过一个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少年。他告诉我说,你或许会是第二个。”他猛地掷出了骰子。

  它没有坠地,而是如星辰一般,划过了夜光虫世界的天空,“但我却觉得他说的不对。你们是不同的,那个少年诞生于书中,而你更像是……自书外而来。”

  “既然如此,就回到你本该去的地方吧。”加缪仰头看向了星辰,竟难得地泄出了笑意,“如果你想象中的加缪真的存在的话,就请替我多读读他写作的书吧。”

  风声、呼吸声、呐喊声……这个世界的一切声音都在褪去,我似乎在一瞬间变成了聋子。即将被抽离这个世界的实感突然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里,我头脑发晕,只能木木地看向了织田作。

  他因为强行的挣扎浑身涌出了血色,像是穿着一件如火一般灼眼的血衣,步履蹒跚地朝我奔来。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应该是在冲我呐喊着些什么,可我一个字也听不见。我只能全神贯注地盯着他那张因缺水而显得苍白的嘴唇,努力辨认着他吐出的每一个字句。

  眼睛盯得发酸,我却一眨也不敢眨,只是拼了命地向他那处够出了身子,竭尽全力试图奔向那个曾经给予我无数温暖的怀抱。

  可惜,一切都差了一步。

  我没能辨认出他说的话,没能以亲吻滋润那双干涸的唇,没能见到他入乡随俗地穿上火红的婚服,也没能在最后,获得一个对彼此而言皆是救赎的拥抱。

  “你要好好的。”我的泪水滂沱,却不敢许诺,连一句“等我回来”也不敢说。刹那间,我想到了织田作给我的理由。《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梦中与柳梦梅相遇,因梦而死,因情而生。现在所遭遇的一切会是我的梦吗?

  我会是下一个杜丽娘吗?

  书里的生死尚有情之一字可以逆转,可书外的人生呢?

  纵使我因为不知名的偶然被世界幸运地眷顾了一次,可我却没法笃定,这事会不会有第二次。

  毕竟现实世界不是少年漫,很多事情没法努力。哪怕用尽了情,或许也只是徒劳,只是别人眼里的妄念。

  “织田作!你要好好的!”我不确定我有没有发出声音。也许就像织田作在原著里遭遇的那样,声音嘶哑到了极致,才发现是自己的哭声。

  “你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