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沸水入油锅,整个赛场瞬间炸开。

  躁动的马群不再受到骑师的控制,在草场内横冲直撞,有几匹甚至还在场内反向冲刺。眼看着就要和速度也被惊得更快的无声行云撞上——

  我死死勒住了缰,可停下已是妄谈。

  想象中粉身碎骨的剧痛没有到来,无声行云带着我轻盈地从马群间穿过,而后慢慢放缓了步子,送我到场边停下。

  他的气息很粗,我也心有余悸。来不及去声讨一切的罪魁祸首,我立刻翻身下马,弯腰检查起无声行云的伤势来。

  没有受伤,只是过于疲累。

  我悄然松了口气。

  被惊惧和忧心强行压下的怒火终于顺着边缘腾冲而起,我头一次领会到什么叫做怒发冲冠。“藤!原!”我在原地怒号着,甚至不敢将无声行云交给厩务员,因为正是马场的那位“指望他们吃饭”的负责人在举着枪。

  而另一方与他对峙的,赫然是从保镖手里夺下枪的织田作。

  黑色的枪支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子弹随他心意所动,直直撞上了负责人射出的第一发。无声行云因此逃过一劫,我也不会再面对未知的命运。

  握上枪,他就仿佛成为了此间天地的掌控者。

  毕竟是十四岁就能在双手受限的情况下在社长面前自由穿梭的……

  执枪杀手啊。

  这样与设定有冲突的身份当然不容许存在,所以织田作很快挪到了我的旁边,神色紧张,一副为了我豁出一切的模样,仿若刚刚的镇定不过是情急之下被吓呆了一般。他的手刻意颤抖着,可我知道,他随时能在颤抖间一枪毙命。

  藤原没有应声,只是直直盯着织田作,半晌露出一个兴味的神色。

  “好像想到更好的剧本了啊。”他拍了拍手,身边的护卫闻声齐齐掏出了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愣愣地对准了我们,似乎下一秒,我们就会被万枪穿心。

  “我查过你,寺田先生。”藤原又点了根烟,缭绕而起的烟雾挡住了他狰狞的面容,“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循规蹈矩的老师。生平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答应了同事的邀请去了交润社,从此对一代一见钟情,奋不顾身。我本来是没想在你身上下太多功夫的,只想让你的离去给我们骄傲的一代君带来最后的打击,却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能做到这种地步。”

  “不愧是能说出要记录‘鲜活’的人啊,跟我一样懂得生命的美呢。”他扬起了手,“那就让我看看,以你为主角的话,能开出怎样的挣扎之花吧。”

  “离经叛道的唯一一次尝试,养马一生唯一想拉的人,最后却要以血来谱写终章。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你的绝望足够震慑人心呢?”他扬起的手轻飘飘落下,与此同时落下的,还有他眼中生命的价值,“一代先生,对不起了。给我开枪!”

  辽阔无垠的草场上毫无遮挡,想要找到地方躲避追击几乎是无稽之谈。所以织田作选择了最快的方式——他以对撞的冲击将所有子弹全部挡下,而后一跃上前,直取藤原脑心。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没想到织田作能从人群之中直逼而来,藤原在生命威胁下显然有些慌了,腿肚子止不住地打着抖,“不,这不可能,你明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杂志编辑!”

  “为了一代先生,”织田作将他的后背全部展露在我的面前,“我可以做到一切。叫他们放下枪。”

  “快,快放下!”藤原的嗓音已经变了形,凄厉得刮得人耳膜疼,“你……不,是您!您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您,电影……电影我也不拍了,一代先生那边……那边我也会安置好。”

  “然后等着你重新休整,动用家族的力量让我们再无安宁之日?”织田作对着藤原连开两枪,两枪全部擦着藤原的耳畔飞过。殷红的血顺着他的耳畔滴落,他呆呆地抬手摸了摸,像是被温热的触感吓傻了一般,竟软着膝盖跪倒下去。旁边的护卫想要冲上前来,却被织田作的目光逼退。

  “听着,”织田作低下了头,“我对一代先生的疯劲,不比你对影片的差。你只能为了拍摄燃尽别人的生命,我却能为了一代……燃尽我自己。所以,你要是再敢找他的麻烦……”

  “我会以你能做到的极限,成千上万倍的还给你。”他移开了枪,“毕竟,我这辈子也就只有这一次尝试了。”

  众目相视之下,织田作拉着我走出了马场。我手里还拽着无声行云的缰绳,竟把他也一起牵了出去。

  更确切的说,他竟也跟着我走了出来。

  “阿寺先生,”我能感受到织田作不平的心绪,故意打趣他道,“还能这么疯啊。”

  他闷头牵着我往前面走,一言不发。

  这是生气了。

  要是换我在织田作的位置,今天的桩桩件件足以让我气到爆炸。可惜我仍旧是我,面对这样一个生闷气的织田作,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怎么办,我工作丢了,还捡了个拖油瓶回来,现在要换我吃软饭了。织田先生,我是不是得改姓寺田了啊——”

  无声行云适时嘶鸣一声,像是在应和我的请求。

  “只要你不再明明知道有危险还要硬闯,”织田作总算舍得向我投以目光,而我看到,那一向平静的水蓝上竟掀起了风浪,“那就怎么都好。”

  怎么都好。

  这四个字足以概述我们接下来一年的生活。

  我们在京都的乡下买了个带草坪的大园子,用的是我这么些年当红牌和织田作教书育人攒下来的积蓄。藤原后来没再来找我们的麻烦,甚至主动帮我们解决了交润社那边的遗留问题。

  织田作本可以继续在老师介绍的编辑部里上班,但原先那处离现今的住所实在太远,所以他又找了个近处的杂志社,继续做些编辑的活儿。

  “看了这么多稿件,你就没有自己写的欲望?”我翻了翻他桌上的文稿,“感觉你会写出更棒的作品。”

  “那是因为你是我的读者。”织田作叹了口气,“说不定我三投三拒呢。”

  “那说明这杂志社不行,眼光实在差劲。”我摸了摸无声行云的头,“等我赛马赚够了钱,我就去买一家杂志社。凭借我这么多年的美学功底,一定能在京都出版业占有一席之地。”

  “你的美学功底……”织田作迟疑道,“方圆几十里内,应该没什么比无声行云更好看的存在了吧?”

  我瞬间懂得了他的意思,又突然想起来在第一次和萩原和松田见面时咲乐让我心梗的那句接话,不由抗议道,“我还没说你呢,每次讲故事都在误人子弟吧!”

  不知道咲乐暴言的织田作有些发懵,于是只是略带疑惑的“嗯”了一声。我没好意思跟他形容那天发生的事,干脆翻身上马,顺着乡间的小路跑上两圈。

  是的,虽然最初学习骑术只是因为拍摄的需要,但在学习的过程中,和无声行云情感的日渐笃厚以及对速度的不懈追求成功让我将赛马视为了新的生活趣味的一部分。我开始重新发掘生命的意义,建立着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你与我,都深深地嵌于这个世界之中啊。”

  偶或技痒之时,我也会带着无声行云去参加些比赛。不知道藤原那边是如何处理的,大家只当无声行云是被卖给了我。偶尔遇见厩务员和负责人带着黄金羽参赛时,他们也都尽可能地离我远远的。

  两匹马的关系倒还不错,时不时还会上演些拱屁股、咬尾巴一类的戏码。

  就在我们都以为这样的生活会继续这么平静下去、一直到脱出这个世界之时,我突然接连发起了高烧。织田作带着我跑遍了京都的医院,忙活了好一阵子后才最终确诊。

  是癌症。

  不明原因的剧痛开始慢慢侵袭我的身躯,我会在夜里痛得难以忍受地大叫。而织田作却只能无力地握住我的手,试图给予我一点点力量支撑。

  不知是发现得太晚,还是医院的床位实在紧缺,住了没几天后医生就宣布我可以出院了。织田作猛地站了起来。我知道他想要去理论,并且有办法维持这一切,但我却拉住了他的手,对着他摇了摇头。

  “没事的,织田先生,剩下的时间,就让我们一起出去度过吧。”

  寺田是个害怕打针的性子,甚至比相信恶魔会在针筒里吹入毒气的顽固奶奶还要怕打针【1】,几乎一看到就会晕倒。可现在竟也能脸不白心不跳地在我日渐消瘦的肌体上扎下一个又一个的针孔了。

  织田作则是个更相信自己的人,可他现在,却也会强行舍下陪护我的时间,去搜罗各种有用没用的偏方。

  然而他们的改变却改变不了我的现状。我依旧会忍不住地痛呼出声,只是声音一次比一次微弱。

  我们俩之间的交流渐渐少了,更多的是些“相信我”一类的许诺之言。起初我还无所谓,觉得给他留个念想、哪怕在忙活中少感受一些折磨也好。可是在我渐渐变好的那几天里,积蓄久矣的情绪突然像大坝泄洪一般倾泻而出,疏通了我的经脉。在面对死亡日渐逼近的恐惧中,我似乎重新恢复了正常人的感知。

  所以我突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世界,其实是留给织田作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