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是港口黑手党新一任首领。

  无论是他当着数千双眼睛斩杀恶王的功绩,还是姗姗来迟的遗嘱——这封由尾崎红叶亲自在港/黑会议上呈递的信件,上面有森鸥外的亲笔签名和不容造假的银之手谕——听说是横滨政商一体协会成立仪式当日一大早寄给尾崎红叶的,匿名的挂号信。

  没人知道这种隐秘的东西为什么会以如此离奇的方式出现,大家只能感慨先代真是有先见之明,一眼就看出谁才是适合带领港/黑前进的掌舵人。

  当然,众人口中“有先见之明”的先代,彼时彼刻正躺在镭钵街某家黑诊所的摇椅上,为补不到进口抗生素而发愁。

  街坊似乎把他当成了这间诊所原本主人的父亲或者叔叔之类的角色,小痛小病全来找他,前·黑/道大佬全然活成了社区医生,看感冒和调血压血糖的机会比处理枪伤高出好几倍。

  倒是也有心细的人找上门来,东山再起反清复明的论调明里暗里提了好几次,森医生十分感动然后拒绝,把恼羞成怒的贼人绑起来让爱丽丝弹橡皮筋玩儿。

  或许比起他和福泽谕吉互相看不顺眼的关系,至少港口黑手党的太宰治和武装侦探社的织田作之助,更符合夏目老师期待的三角关系,哦,还得加上异能特务科的坂口安吾。

  如果坂口安吾知道自己的前任领导(之一)如此看好自己,一定毕恭毕敬向对方科普,港口黑手党可以由太宰治说了算,但武装侦探社和异能特务科可不由织田作之助和他做主,听说福泽社长有一位极为看好的弟子,本职是个数学老师,得空会来武装侦探社帮忙,竞争力与织田作之助相比不相上下;而他呢,不过是庞大政府机关单位的小喽啰而已,就算在此次事件中有所建树,距离上升到种田山头火的高度也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这一点从两者头发的茂盛程度来看并不难推测。

  不过三人倒是终于有时间在Lupin聚聚喝杯小酒了,织田作还是喜欢点啤酒,坂口安吾也依旧亲睐番茄汁,太宰则在Lupin老板那儿存了一瓶威士忌,安吾辨认了酒名,Thousand Arrows Set Single,似乎是个很小众的品类。

  太宰治每次来都只喝浅浅的三分之一杯,喝完了也不再续,这让坂口安吾一度疑惑这瓶酒的价值几何,怎么就连坐拥整个港/黑的男人都对其如此珍而重之。

  好奇心熬到最鼎盛的时候,坂口安吾终于忍不住伸手碰了酒瓶,异能力【堕落论】发动,他看见烟熏雾燎人声鼎沸的酒吧之中,眉眼如丝的黑发青年俯身亲吻,妖艳而虔诚。

  安吾及时抽手,觉得掌心发烫,一路烧上大脑,他偷偷瞥了眼太宰,对方盯着只剩冰球的杯盏发呆,半醉不醉。

  他想起从港/黑那边收集的情报,烈火烹油的新首领继位以来从不踏足首领办公室,有人说他恋旧,在自己原本的地方待着更舒坦;有人说他恨极恶王,一点关系也不愿沾,真真假假,花样百出。坂口安吾觉着自己似乎触及了真相。

  如果清水没犯病(他们至今认为清水和老首领一样罹患某种遗传性精神疾病),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三人聚会的最后总是以中也冲进Lupin把太宰拎走作结,也不知道当年千杯不倒的酒翁子怎么现在随随便便都能喝醉,中也自然不是自愿接下这个烂活的,但是很不幸,太宰治现在是港/黑的首领,他有义务确保傻逼上司不会在喝醉走夜路的时候被车撞死。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答应清水,要拉住太宰。

  哪怕这项承诺随着时间的流逝实施起来越渐力不从心。

  “中也,他真的还会回来吗?”

  终于某一日,Thousand Arrows Set Single还是只剩下了空瓶,随酒液消失的仿佛还有太宰的灵魂,他比任何一日都像个空壳。

  他倒在车后座上,一手抵着额头,一手垂在身侧,鸢色的眼睛看着空空的车顶。

  清水有死而复生的能力,但能力发动的条件、时机、成功率,他们一无所知,像是赌一张永远不知开奖日期的彩票,中奖的丁点期望推着太宰治向前走,什么时候期望破灭了,也就走不动。

  “他所期望的,我已经给他了,我所期望的,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应我?”太宰的手臂一点点下移,慢慢遮住眼睛,中也似乎能听到后座传来的一声叹息。

  首领宰是不会叹气的,他总是发着疯就把事情搞定了,举重若轻——就这点而言,就算中也私底下与太宰不对付,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好首领。

  那么叹气的人是谁呢?中也打着方向盘沉默地想,知道他们之间纠葛的人太少,诸人眼中,清水善只是个野心勃勃的恶魔,被天降正义所消灭。

  甚至一年前的动荡已经远去,连恶魔的形象也快被人忘记,能和太宰治一起回忆清水的人,竟然也只剩下他一人而已。

  红绿灯在眼前闪烁,中也把思绪切回路面上。

  明天又是平安夜,太宰治给港/黑所有员工都放了假,港口黑手党大楼现在应该没有人,这个日子就算是最尽忠职守的下属也不会留守,但太宰一年来从未回过他自己的小洋房,吃住全在办公室。

  中也其实挺想把这尊垃圾送回他自己家的,但是心中刚有这个苗头,就听见后面传来冷冰冰的声音,“回港/黑。”

  中也扫了眼后视镜,光滑的镜子内映出一双锐利清晰的鸢色眼眸,哪有一丝醉意。

  ***

  去年平安夜的时候,太宰治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约会。

  他做了所有情侣会做的事,看电影,逛街,坐摩天轮,看烟花。

  今年的平安夜,太宰治经历了人生中第二次约会。

  看电影,逛街,坐摩天轮,看烟花。

  他带着和去年一模一样的耳机,看和去年一模一样的风景,有时候他会恍惚,耳机那边是不是有人和他分享同一段呼吸,他拼命去听,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噔噔噔噔。

  从摩天轮上下来的时候他漫无目的地走,最后还是回到了港口黑手党的大厦,他坐了电梯一路往上,直达天台。

  港/黑大厦的天台其实是个停机坪,视野开阔无遮挡,夜风呼呼地灌,像要把人从头到尾都粗暴浆洗一遍。

  时间过了十二点,整个横滨依旧灯火通明,只有港/黑大楼从上至下一片漆黑,所有人都在欢庆度节,他只能以这种微不足道的方式为他的爱人哀悼。

  烟花停歇之后,空气之中漂浮着轻微的硫磺气息,混杂在冰冷湿漉的空气中,地面反射的炫彩灯光将天幕反衬地更加晦暗。

  太宰站到天台的防护栏外,举目远眺,他双手插在迎风飞舞的黑色大衣口袋中,红围巾在凛冽的风中猎猎飞舞。

  “如果现在来找你,你会同意吗?”

  无人回应,空荡荡的天台只有风声在盘旋。

  太宰狡黠一笑,这才让人想起他原也是十几岁的青年,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半个身体全然落在天台之外——他张开手,像在竭尽所能拥抱什么。

  下一刻,黑色的候鸟乘风而去。

  风景在眼前极速变幻,太宰治想起他们的初见,明明相隔并不算太久远,却已经模糊地令人落泪。

  ……【模糊】?为什么……【模糊】?

  闭上的眼睛猛地睁开,蓄满的泪水被飓风吹散。

  “砰”的一声巨响,太宰只觉腰间蓦地一沉,整个人便向撞上卡车似的脱离自由落体的趋势,向侧边飞去。

  “哗啦!”

  太宰在地上滚了五六圈,最后撞上了什么硬物,体内一阵翻江倒海。

  他擒着腰杆一瘸一拐站起来,望见破碎一地的玻璃渣滓尽头,中也踩着高高的窗棂,俯身,一脸不屑又轻蔑的模样。

  “怎么,想逃跑吗,胆小鬼。”

  逃跑?这是逃跑吗?不,他只是受够了没有他的世界。

  他想见他。

  ……只是想见他。

  “本来以为这种事情不必我提醒你也能明白,看起来傻子还是傻子。”中也跳下窗棂,走近,“他给你留了信,如果看完还想去死的话,我不会拦你。”

  信……太宰治顺着中也的指示,目光落在身后的办公桌上。

  他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间房子是他一年来寸步未进的首领办公室。

  清水给他留了信,放在首领办公室,一个他以为的,太宰继位之后必然会去的地方,但清水没有料到,这个傻逼整整一年都没有踏足此地。

  封闭一年的桌面上积起一层薄薄的灰,而现在它们飘浮起来,像某种被惊扰的海洋生物。桌面上的一切陈设都维持在清水离开那日,他惯用的钢笔、裁纸刀、文件夹……还有摆在正中的……信笺。

  “清水离开才多久?不过一年而已,别告诉我你完全没有发现,港口黑手党中已经开始有人不记得他了。”中也在办公桌前站定,“别人倒也算了,广津柳浪和红叶大姐,他们竟然也忘了清水。”

  “你还记得与清水第一次相遇时的场景吗?”中也皱眉,在发现广津柳浪和尾崎红叶身上的异常之后,他也发现了自己身上不对劲的地方,“我不记得了。明明前后发生的事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但是唯独他的事,我忘记了。”

  他们至今无法参透清水身上的秘密,这种消失地过分迅速的记忆,是否与他的秘密相关?

  “他在信里写了什么?他对你说了什么?”

  太宰伸出手,指尖木得发疼。

  信纸不过薄薄一张,很短,太宰从头至尾反复看了好多遍,他站着,像具不会再动的雕塑。

  良久,他合上信笺,珍而重之地放入怀中。

  “他说——请……请不要忘记我。”

  这才是最后时刻他想说的话,不是诅咒,是请求。

  【如果是真的,请不要忘记我。】

  ***

  山下公园是港口黑手党承包的墓地。

  每一位因公殉职的黑/手/党从立碑到祭奠,由港/黑全部包揽。

  如果有心,或许会注意到这片庞大墓葬的某个小小角落,有一块没有姓名的无字碑。

  每年圣诞那日,会有一个穿着黑色长大衣、围红围巾的男人踩着星夜而来,在第一缕晨曦映上无字碑之前,献上一束黑色曼陀罗。

  “今年回了趟镰仓,我去了那次没有去的鹤冈八幡宫,终于把朱印集齐了,原本就是打算送给你的礼物,却一直没有机会……巫女和你说过朱印的含义吧……你现在,过得如何呢?”

  “你送我的千箭单一早就见底啦,上次在拍卖会上碰上一瓶,但是尝起来和你送的不大一样……织田作和安吾忘记你了,还不回来吗?我和中也都等着呢……”

  “我把Cosmo Clock21买下了,和我真正约一次会吧,没有耳机,不要猜来猜去的,我们面对面的约会。”

  “三井优人来横滨了,代表镰仓黑/手/党与横滨合作,他记得他在有个师兄,但是忘了叫什么名字……”

  每一年每一年,那个男人都会在墓前待上整整一天,有时候喋喋不休说上许久,有时候又只是静静地坐着,任风雪染白头发。

  风吹雨淋之下,碑面已经开始斑驳,“你的刀,那柄‘鸢’,一直放在中也那里,他说等你回来了,就把刀还给你,否则就丢了填海,你记着岩流和他爹的祖训,也会活过来把刀取走,”太宰苦笑,“昨天中也从北美出差回来,问我谁在他办公室放了这么好一柄刀……”

  “……还不……回来吗?我已经快记不清你的模样了……”

  第五个平安夜,太宰来得很早,后半夜开始下雪,很快积雪落满肩头,但他一动不动,仿佛抖落一点风雪,那些仅剩的回忆就会如雪花一样融化。

  雪停之后,天亮得格外早,晨光熹微,从远处乘风而来,顷刻铺满天际。

  太宰动动僵硬的手指,他靠在墓碑旁,被积雪埋住半个身体。

  他在等什么重要的人,是谁?他在等谁?

  记忆中隐约有个模糊的影子,他死命挣扎想看清,但是影子却离他越来越远。

  他明明在大声呼喊着远去的身影,但是却听不见从他口中脱口而出的名字。

  太宰慌张地捂住头颅,前所未有的恐惧攫取了他整具身躯。有绝对不能忘记的东西被忘记了!有绝对不能放手的人要从他身边离开了!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那个名字在他的胸膛中滚烫燃烧着,他的身体却如坠冰窖,他睁大眼睛,最后以喋血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眼——

  “清水……清水……清水善!”

  影子的脚步停下来,仿佛真的听到谁的呼喊似的,他转过身。

  仿佛时间倒流,失色的水墨开始拥有崭新的轮廓,太宰治惊异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身影——白茫茫的雪地之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

  “我?”身影勾起唇,眉目舒展,在初雪的清晨中散发融融暖意

  太宰慎慎地看着对方走近,晨曦和风霜都停歇,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他们彼此,他的胸口依旧滚烫,疼痛退去,酸涩涌上来。

  太宰捂住胸口,有什么东西开始重新跳动,鲜活的,一下又一下,他想起一直随身携带的,那封薄薄的信笺。

  他读过一遍又一遍,每一个标点都烂在骨肉里。

  【我曾拥有一段时光,有人往贫瘠的土壤中埋下一颗种子。】

  【后来一场山火,一切戛然而止,像故事刚刚开篇就被人撕碎。】

  【但很幸运,索然无味的人生却闯入另一个鲜活的灵魂,他一笔一划在无所知的白纸上涂抹斑驳的颜色,于是枯草开出了绚烂的花。】

  【愿我们都相信,怀抱再次重逢的期许,生命并不以心跳计数。】

  【我爱你,你要记得我。】

  朝阳初生,皑皑白雪覆上碎金似的流光。

  “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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