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风灌进来,带来寒凉的霜雪气息。

  福地樱痴似乎想握住雨御前,但是右手还未触及的时候却又放下了。

  他站在原地,像是在思考什么,最后却只是轻轻冷笑一声,转过身去。

  “好久不见啦,谕吉。”

  他的语气亲昵又无奈,这是清水没有见过的福地樱痴,这个老男人在他面前最开始是可怕的刽子手,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后来又是残忍的合作者,偶尔流露或许是伪装又或许是真实的絮叨叨不正经模样,但现在他认认真真朝着他的老朋友打招呼,像离家多年的士兵终于回到故乡。

  “源一郎。”福泽谕吉回应道。他也没有把手放在武器上,他们现在就像两个在大街上游荡着游荡着忽然重逢的兄弟。

  独行者银狼和猎犬首领关系不菲并不是什么秘密,他们二人自少年时就在一个道场学习剑道,武装侦探社成立仪式的第一位到访者也是福地樱痴,如果不是眼下这种情况,如果不是清水善将福地樱痴的所作所为明明白白摆到福泽谕吉眼前,他们二人应该坐在哪个酒馆里小酌一杯叙叙旧。

  福泽谕吉盯着福地樱痴的眼睛,他太熟悉这双赤红的眼眸了,胡说八道的眼神和下定决心的眼神是完全不同的,而他现在看到的无异是后者。

  “源一郎,你可以否认。”

  “否认?”福地樱痴率先握上雨御前,他跨步向前,刀身掩在袖中,摆出正统袖挂(Waki-gamae)的姿势,他其实更喜欢以居合(Chudan-no-kamae)作为比试的开端,但是很不巧,用居合起手的时候他从未赢过福泽谕吉。

  他这位青梅竹马,可是速杀的高手!

  福地樱痴俯身前冲,结实的军靴在破破烂烂的地板上发出短促的踢踏声,还未说完的话从胸腔里挤出来,质问声裹挟强大的压强向福泽谕吉冲去,“老朋友,你看我像是擅长撒谎的人吗!”

  “铮!”刀剑相向的嗡鸣贯穿了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短兵相接之后两人都有一瞬间地停顿,多年未见所造成的生疏都在这短短一瞬之间消弭,他们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确认了对方夜以继日练习中的熟稔和精进,然后又以刀刀致命的攻击为这些熟稔和精进添加更多注解。

  流畅的动作,精确的技巧,强悍的身体,步步紧逼的气魄,他们一个是黑暗阴影里手起刀落的超级杀手,一个是正面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无敌军人,任何一步行差踏错都将跌入致命的深渊!

  他们之间的对决凶险却一点儿也不血腥暴力,他们执刀行走的姿态像是舞台上形神俱佳的演员,手起刀落是早已写就的台词,甚至连观众也已经预备好赞叹。

  “精妙的战斗。”安德烈·纪德闷声感慨,自从领了清水的请托之后他销声匿迹许久,暗中的调查和伪装早就让他对福地樱痴这个男人上了心,能由他亲手终结这个男人或被这个男人终结,怎么算都是个不错的结局,但他现在却不太想插手他们之间的战斗了,福地樱痴应该死在福泽谕吉之手,或者相反。

  他看了眼织田作之助,这个同样被清水善请来对付福地樱痴的男人,织田作之助的眼神与自己类似,无论主观或是客观,他们都无法介入不属于他们的战斗。看起来士兵和杀手之间总免不了一场厮杀,福地樱痴和福泽谕吉之间如是,他和织田作之助之间亦如是,不过这次和上次不同,没有抱着必死决心的对战,或许称之为切磋更合适。

  切磋,放在三个月前,他一定会狠狠鄙夷这个名词。

  清水善……安德烈·纪德默念这三个月来将横滨弄得天翻地覆的男人的名字,然后看向清水。

  !

  这不是交付一切的眼神,他没有把战斗的胜负完全交给福地樱痴!……也没有把胜负交给他或者织田作之助!……不,这是当然的,光拼刀剑福泽谕吉和福地樱痴的确不相上下,但是福地樱痴的倚仗不止剑道——

  雨御前!他会在生死一刻使用回溯时空的能力!斩断失败的过去然后杀死福泽谕吉!

  他做得到,安德烈·纪德非常肯定这一答案,“执念”和“大业”令福地樱痴无所不能,不过是杀死幼驯染而已!不过是杀死福泽谕吉而已!

  从头顶而来的寒意突然笼罩了全身,安德烈·纪德浑身一凛,他的异能被动触发了,赤红的鲜血喷薄而出,和他想得没错,福地樱痴不会手下留情。

  纪德捏在掌心的枪/支蠢蠢欲动,但一旁的织田作之助比他更快,他已经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织田抬起的胳膊,对方掌心里也有一把百发百中的枪,他将阻止这场失去公平滑入阴险的角斗!

  “不要动。”清冽的声音在千钧一发之际响起,安德烈·纪德和织田作之助具是一愣,他们都听出来了这声音来自何人,什么意思,是要任由福地樱痴杀死福泽谕吉吗?

  不知是谁将疑问脱口而出,清水没有回答,只是轻笑一声——也只来得及轻笑一声。

  “噗嗤!”长刀入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切割声,安德烈·纪德和织田作之助皆愣在当场。

  雨御前的刀尖坠落地面,撞击声清脆短促,随后是一段嗡鸣。

  福地樱痴口中溢出大片鲜血,福泽谕吉的长刀贯穿胸口,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在未来,是他杀死了福泽谕吉,他明明已经触及了这个未来,为什么他没能到达?

  福泽谕吉一步步向他走进,每进一步,长刀便进一寸,直到最后连刀柄也抵上血肉。

  他没有逃避昔日好友的对视,但他的眼中却空荡荡一片,废墟一般。

  这不是银狼该有的眼神,哪怕不得不杀死好友,也不该是这样的眼神,福地樱痴双手握住前进的刀刃,但只是更添淋漓的鲜血。

  掌心的皮肉翻卷破烂,伤口很深,或许割断了肌腱,就算能活下来,他也不会再有执刀叱咤的一天。

  但福泽谕吉还在向他走来,一步一步,毫无犹豫。

  这一瞬福地樱痴终于醒悟,他猛地看向清水,却见年轻男人脸色煞白地站在一旁,腹部浅色的衣物洇出鲜红的血迹,那不是车祸造成的伤势……是雨御前!

  清水用【虚空】弥合了雨御前的铭文,他自己就成了雨御前的一部分!福地樱痴可以通过控制雨御前控制清水的伤势,那么清水是不是也可以通过铭文控制雨御前!

  这不是充分必要条件,没有人试过,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显然,清水善成功了!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战胜福地樱痴的希望寄存于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他只是需要一柄刀,一柄在最后刺向福地樱痴的刀,这柄刀是安德烈·纪德是织田作之助是福泽谕吉并无差别。

  福地樱痴的确到达过胜利的未来,但是清水却用自己的身体将这个未来全部撕碎!

  这小子……福地樱痴叹气,口中却溢出越来越多的鲜血。难怪后来哪怕自己首肯,他也一直没让伤口复原,原来他一直算计着今天……但是谕吉啊,你在【那个未来】看到了什么,是我让你下定决心把刀捅进我的肚子吗?

  我杀死你的时候,又是什么眼神?

  “源一郎……”福泽谕吉握着刀柄,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很近,近到福泽谕吉似乎能隔着冷冰冰的武器感受对方的体温,“如果我能早点和你谈谈就好了。”

  福地樱痴松开刀柄,他扶着昔日好友的肩膀,慢慢让其坐到地面上,炙热的鼻息喷在他的颈侧,让他回想起三十多年前他们初遇的夏天。

  那个时候他们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的理想信念,他们相信总有一日会出人头地,他们一定会保护好所有珍视的人,所以他们拼命练习剑道,从寒冬到酷暑,从白天到黑夜;然后他们长大了,战争却开始了,一年两年三年,整整十年,十年时间,十年流离,能改变的东西太多。

  “没用的。”福地樱痴把下巴放在友人宽厚的肩膀上,“如果你也上过战场,就会知道看着战友一个一个死去的痛苦,看着活下来的战友生不如死的痛苦,怎么可能不去为他们抗争……”

  他只是……想在这个秩序井然的世界里为那些不容于世的人开辟一个稍微轻松的世界罢了。

  福泽谕吉凝视着他,废墟一般空旷的眼睛里渐渐有了其他色彩,他仿佛从这个疯狂的躯壳中挖出了他熟悉的肉/体,他松开扶着肩膀的手,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福地樱痴没有反抗,或许是没有力气,或许是觉得没有必要,两个大叔鲜血淋漓抱在一起的画面离谱又奇妙,福地樱痴记得小时候他们俩对练之后总是喜欢并排躺在道馆的地面上或者道馆门口巨大的樱花树下,他双手枕在脑后向福泽谕吉说他的远大理想。

  但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样亲昵的拥抱。

  白痴啊,在敌人完全行动力之前,怎么能把后心致命点暴露得如此坦坦荡荡,我可是杀过你一次的凶手啊!

  福地樱痴高高举起雨御前,他一直没有松开他的佩刀,朝着福泽谕吉身后狠狠刺下。

  “咕叽——”血肉翻搅之声。

  雨御前跌落在地面上,震荡起薄薄的灰尘。这实在是一柄非常美丽的长刀,锻刀师一定在其中倾注了毕生的心血。

  福泽谕吉松开了福地樱痴,他站起来,向后退,他的手心满是鲜血。

  他扭转刺入福地樱痴体内的刀身,锋利的刀刃将他胸腔内的所有脏器都破坏殆尽,包括心脏。

  福地樱痴已经不能说话了,他的气管里也浸透了血液,但他还想挣扎着站起来,最后却只能仰面倒在地上。

  眼中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之前,他终于从胸腔里挤出一点模糊的字眼,福泽谕吉仔细辨认了,像是“对不起”,又像是“再见”。

  如戏剧一般的战斗如戏剧一般落幕,没有人先一步开口说话,安德烈·纪德与织田作之助对视一眼,作为异能力相近的两人,他们对福地樱痴最后的行动感到不解。

  如果福地还有举起雨御前的力气,他大可以再次发动回溯时空的能力,虽然可能面临被清水再度阻挠的危险,但是就胜算而言,一定比垂死挣扎更有效。

  他们已经无从探究福地在最后时刻的想法,或许人的一生拥有的勇气终究有限。【注1】

  福泽谕吉走到清水面前,这个年轻人在毁天灭地的炸药中安排他与种田山头火相见,带来了横滨混乱局势背后的真相,他是福地樱痴操纵的“棋子”不假,但是从法理上讲,他们还是得逮捕清水。

  这是来此之前种田山头火对他的委托。

  “清水善,你得和我走一趟,政府那边需要核实你的情况。”

  年轻男人不为所动,他现在看起来虚弱极了,像一把随时随地会断裂的剑。

  “清水善,”福泽谕吉放缓了语气,“只需要将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无论是异能特务科还是军方都不会为难你。”

  这是实话,只要证实一切都是福地樱痴的胁迫,清水不会有性命之危,至于牢狱之灾……倒是不可免除。

  “社长阁下,”清水直视对方,“我可从未说过要把自己交给你们。”

  “相信您也有所耳闻,横滨政商一体协会开幕仪式在即,没有主理人可不行。”

  “你!”福泽谕吉眉头大皱,这个什么破协会他当然知道,目的在于控制整个横滨,但是福地已死,为什么清水还不放弃建立协会。

  “福地阁下的事是福地阁下的事,我的事是我的事,我从来没说过我受他胁迫,横滨里世界唯一的王,这个名号我很有兴趣。”

  年轻人敛眸微笑,完全忽视福泽谕吉那副气压极低的面孔。

  “想通过武力逮捕我吗?很遗憾啊,这儿的人可不全是您的伙伴啊。”清水转过头,摇曳灯火投射的阴翳中,一身黑衣的中原中也稳步向前。

  “您要试试吗?挑战重力使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