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近港处,一艘巨大的游轮向远处驶去。

  游轮金碧辉煌,灯火通明,不必看就知道里面衣香云鬓觥筹交错,但现在是晚上10点,按照横滨港口的宵禁规则,这里本该鸦雀无声,漆黑一片。

  这艘游轮从横滨港出发,短暂停靠中国香港,在经过新加坡之后穿过地中海一路北上直到雷克雅未克,最后返回英国。

  光看路线的话这根本算不上一场波澜壮阔的“环球旅行”,但是从奢华程度来看,就算是皇家加勒比游轮旗下的海洋奇迹号也只能甘拜下风。

  客人们显然都很满意自己能得到这张船票,这不仅意味着他们祖上多少多少代的积累至今为止仍在发光发热,还意味着这份积累的财富和地位在他们手中持续不断地膨胀增殖。

  所以容光满面的面孔中突然出现一张沮丧的脸就格外引人注目,哪怕这张脸出现在空无一人的甲板上——傍晚的时候这里刚刚举办过party,但现在所有热闹都被工作人员连同垃圾打包丢进黑色塑料袋。

  江户川乱步,这个戴着侦探帽的年轻男人坐在甲板上还未收走的椅子上,他刚刚就着冷飕飕的海风干掉三份手掌大小、香气诱人、究极美味的芝士蛋糕,这是他从内舱大厅的宴会上顺出来的战利品,现在他捂着肚子,打了个悠长的饱嗝,然后——然后耷拉下眼皮。

  “听上去味道不错。”

  侦探先生的对面,另一位穿着棕色风衣的年轻男人直接忽视了江户川乱步的面部表情,笑嘻嘻地发表如上通感修辞。

  “如果你能立刻从我眼前消失的话,我很愿意附和。”乱步将手边的空盘子连同刀叉推到一边,露出警惕的神色,“我会按报警装置的哦,用不了一分钟游轮上的警备员就会蜂拥而入把你捆起来扔进快艇,然后等待你的是超过二十年的牢狱生涯。”

  他在这里只负责吃吃喝喝好嘛!有什么麻烦的事情请先去请示社长阁下!

  被威胁送去蹲监狱的年轻男人双手交叠支楞起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他无处安放的大长腿在桌面底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我已经从良啦侦探先生,本国法律对待迷途知返的羔羊不该如此苛责吧~”

  苛责?江户川乱步嗤之以鼻,他想了想对方的黑色履历,蹲二十年监狱的审判不仅称不上“苛责”,说是“仁慈”也不为过。

  “而且我现在是受人之托请你们武装侦探社帮忙,看在我们千辛万苦登上这艘船的份上,你们不会拒绝的,是吧?”年轻男人眉头一挑,瞥了眼身后。

  江户川乱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漆黑的甲板上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短夹克、黑色皮裤和黑色马丁靴,只有一头鲜亮橙色的短发在戚戚海风中张扬飞舞。

  “你俩开什么玩笑,他来委托你——”

  但江户川乱步的声音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种田长官!”

  种田山头火一瘸一拐地从中原中也身后走出来,他的膝盖受到重创,现在那颗子弹还卡在髌骨当中,他每动一下都能感受到金属与骨质之间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但这种疼痛和折磨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在完全清醒健全的状态下,对于求助于中原中也和太宰治这件事,他会三思后行更加慎重。

  距离江户川乱步上次见到种田山头火其实没过去多久,武装侦探社的新成员,织田作之助的介绍信就是由他亲自交给福泽谕吉的,不过短短几天,那个乐呵呵的老头竟然就变成这幅风烛残年的狼狈模样。

  江户川乱步就着夜色飞速扫过种田上下,他甚至没来得及装模作样地发动异能力【超推理】,不过几息功夫,他就将岸上发生的事情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乱步……乱步君,带我去找福泽阁下……”种田山头火咽下满嘴血腥,他没和异能特务科其他成员一起去医院,为的就是能尽快见到福泽谕吉。

  慢一步,这艘船就会离开日本,到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明白了,您先去这里等等,我这就去找社长。”乱步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抛给太宰治,“往D通道走,‘那些人’不会发现你们在船上。”

  太宰治稳稳接过钥匙,看向江户川乱步的目光多停了两秒。

  “怎么?”乱步警惕地与之对视。

  太宰治却只是报以一笑,“没什么,觉得你和传闻中一样有趣。”

  这种一眼就洞察一切的能力竟然不是异能力吗?不仅知道发生在种田山头火身上的事,连他们在躲谁也一清二楚。

  “谢谢,你也和传说中一样讨厌。”乱步对来自危险分子的夸奖敬谢不敏,但依旧大喇喇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然后头也不回朝着宴会大厅而去。

  “别和人起冲突,”远远的,年轻的侦探留下最后一句话,“尤其是那位帽子先生!”

  莫名被cue的帽子先生冷笑一声,把种田山头火提溜到身边,斜乜了眼太宰治,昂起下巴示意带路。

  如果不是今晚,中原中也被人如此“告诫”,高低得摁住对方揍他两拳,但恰恰是今晚,他已经狠狠揍了一顿【别人】,某种称之为“疲惫”的情绪令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懈怠。

  而太宰治,他显然是能领会中也的想法的,若是以往,若这个【别人】不是清水善,他也必定会狠狠嘲笑对方一顿,然后事情就会朝他们二人惯常习惯的那样发展,但正好,恰恰是今晚,一切都很平常,一切又都很特别。

  这或许会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甚至最后一个如此“安安稳稳”的合作,与传言中合体之后无往不利的“双黑”形象更接近,但却与他们之间“正常”的相处模式如此背离。

  “今夜可真漫长啊~”

  太宰治将钥匙放进口袋,轻轻感叹。

  ***

  “今夜真漫长。”清水善将一堆染血绷带丢在地上,他刚刚对着镜子为自己豁了个大口的胳膊消毒缝上针,缝针的时候医疗箱里的利多卡因用完了,三井优人刚走,他不想把人再叫回来处理这种小事,于是索性不麻醉直接动手。

  皮肤、三角针与缝线之间接触摩擦的感觉因为失去利多卡因的润滑变得格外清晰,但清水却觉不出多少疼痛,或许是因为缝针之前他还将已经戳出皮肉的骨头给戳回了原位——在那种痛觉的对照下,缝皮的痛感不过是萤火比之皓月而已。

  他为自己打了个非常漂亮的外科结,甚至还有闲心欣赏两秒,最后在终于处理好一切的时候,他等到了该来的人。

  “我倒觉得良宵苦短。”门扉洞开处,福地樱痴将胳膊揣在和服衣襟当中,款款步入,“年轻的时候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别等到我这个年纪才知道后悔啊。”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清水善面前显露如此轻松的模样,比之严肃板正的军装,他现在像极了一个牵条狗出门遛弯回到家的老男人。

  当然,这种男人就算遛狗,也是遛大型犬。

  “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清水将三角针和多余的缝线收回医疗箱,盖上盖子,“‘他们’会在今晚借着黑珍珠号的由头将异能移植手术的资料送出日本国境,一旦英国本土得到‘那些资料’,日本——至少我所在的横滨将会成为众矢之的。”

  “黑珍珠号上非富即贵,海上保安厅查得束手束脚,但是异能特务科,哦不,种田山头火可不管这些,那批资料由他亲自参与封存,现在资料泄露,他对内或许查不到你这,但对外的去向必会牢牢把握。”

  福地:“所以你把异能特务科全部绑了,转移注意,让资料顺利出海——你是真不怕引火烧身。”

  清水:“只是其一,让种田山头火顾此失彼是真,我想要他手上的异能营业许可也是真。”

  福地眯起眼睛,“如果中原中也没来搅局……”

  “他给便给了,不给的话,异能特务科也没有存在的必要,”清水瞟了一眼福地樱痴,“怎么,你想留着他们?”

  福地轻轻一笑,不知可否,“无所谓,随你开心。”

  “不必说得有多么在意我的感受似的,”清水用剩余的绷带为自己做了个简单的三角固定,绕过脖子在前面打了个蝴蝶结,“我们之间只是交易,我帮你打开横滨门户,你保我性命,如此而已。”

  福地樱痴摸了把炸开的银白短发,哈哈笑道,“是吗,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么泾渭分明吗?觉得不适应的话不如拜我为师,这样别说保你性命,晨昏定省也是可以的嘛——我有一个老朋友,他前几年就收了个弟子,搞得我也很心痒,我看你就不错,几次观察下来心性手段武力都合我胃口。”

  清水冷冷撇了还在喋喋不休的福地樱痴一眼,不久之前这个男人还毫不犹豫地用长刀贯穿他的身体,现在只是过去不久,就从人质升格成为弟子预备役了吗?

  “抱歉了福地阁下,我有自己的老师——还有,晨昏定省用于形容子女对长辈的态度,你我之间,不合适。”

  “哦?”福地樱痴来了兴趣,“你的老师是哪一位?日本人?稍微有点能耐的我应该认识。”

  “您不认识,”清水轻轻阖目,“他只是个非常普通的小说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