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山头火其实并不常来这个据点。

  作为异能特务科在横滨的最高长官,他甚至并不总是出现在横滨,这里的事情由他的直系下属坂口安吾负责,而他本人做的事情更多在于高屋建瓴地指挥。

  这种指挥在东京总部同样可以完成,身处东京,他还能及时掌握政府高层动向,免得什么时候他所掌管的分部因为政见或者其他操蛋的原因被暗中针对下绊子——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

  而这回回到横滨的原因——显而易见,与港口黑手党首领换代之后造成的混乱相关。

  清水发动组织乱斗的时机实在过分巧妙,刚好卡在种田山头火半年一次的述职会议前,消息没压住,他要是不能在述职会议前解决港口黑手党的问题,轻则停职调查,重则职位不保。

  现在,种田山头火拎着公文包,走进一间小小的居民楼,他没穿那身标志性的和服,换了非常寻常的灰色西装,看上去就像个刚从公司回来的中年社畜。

  包里放了几份从东京带来的资料,虽然只是预感,但他总觉得最近上面有人盯着他,所以他隐瞒了所有人他回了横滨的消息,单独约见坂口安吾。

  在最最开始,得知港口黑手党新任首领是清水善的时候,他其实还有些欣慰,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比起老奸巨猾的森鸥外可好相处多了,你看,对方为了降低港口黑手□□对横滨普通居民造成的伤害,甚至在暗杀开始前先一步通知坂口安吾做好准备,多么体贴善良!

  但是很快,他就该为这种天真的想法切腹谢罪。

  谁能告诉他,那个温和有礼的年轻人怎么就成了个到处挑事点火、但凡不顺他心意就杀人全家的反派疯子!

  简直不可理喻!

  所以他第一时间收回了颁发给港口黑手党的异能营业许可证——这代表了种田本人以及异能特务科非常鲜明而极端的态度。

  种田山头火终于走完了最后一级台阶——他选定的据点是一间比较老旧的住所,不像那些新式公寓一样安装了电梯,在掏出钥匙转动门锁的那刻,他本能感到了不对劲。

  别看他现在圆滚滚的像个憨态可掬的吉祥物,年轻的时候他也是政府培养的王牌搜查员,坂口安吾打三份工全身而退的壮举也曾出现在他身上。

  如果此时此刻他能再年轻二十岁,应该遵循直觉头也不回离开这里,但是他已经老了,长久的办公室生活还是腐化了他,曾经辉煌的经历只能支撑他发现不对劲,却无法支撑他做出正确的选择。

  所以他带着疑虑,却依旧缓慢地旋开了门锁。

  玄关处有两双皮鞋,一双棕色,一双黑色;棕色的他认识,坂口安吾曾不止一次穿着这双鞋来见他,而黑色的这双……

  如果他没认错,似乎是港口黑手党的制式着装成分之一。

  然后他做出了今天的第二个错误选择。

  种田山头火从公文包中取出一把□□,走进屋内。

  老居民区,采光本来就不好,窗帘拉上,夕照的日头半点透不进来,又没有开灯,室内灰沉沉的,种田端着手/枪,猫着身子绕过玄关的鞋柜,然后是一面狭长的落地镜。

  这几步走得小心又谨慎,种田山头火不时四下张望,这间屋子内一定有人,但他无法判断这个人身在何处,也无从得知这人是否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

  就在他即将绕过落地镜时,种田突然瞥见一抹红染。

  什么东西蹭到了镜面?不,这抹颜色似乎有厚度……他猛地回头——

  进入玄关的地方,被鞋柜挡住的角落,有一小汆血泊!

  种田山头火的神经绷紧,他调转抢头,对准那个方向,空气似乎也随着神经烧灼起来,他感到干燥的手心有细微的湿意。

  这样的姿势维持了整整十秒钟,直到种田按在扳机上的手指僵硬起来。

  无事发生。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非常轻微的水滴声。

  “滴——嗒——”

  这儿离洗手间尚有一段距离,这处据点的房源虽然老,但也没到年久失修的地步——好歹是异能特务科高级探员和高级长官,这点生活品质还是要保障的——近在咫尺的,也是唯一的水源是——

  “滴——嗒——”

  以血泊为基点,抬头向上望。

  种田山头火看到了一双比黑墨还深的眼睛。

  与这双眼睛相比,其他所有的黑色似乎都微微明亮起来,比如黑色的头发,比如黑色的风衣——总之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注视着种田,认真亲切地,仿佛看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如果忽略这个男人的左手正像提溜一只鸡崽似的,提溜着另一个男人的话。

  那个男人戴着圆框眼睛,右眼镜片已经碎得只剩一半,堪堪卡在镜框里,他显然已经昏死过去,昏还是死的界线并不明确,因为种田看到对方的棕色西装有一大块深染的色斑,一直延伸到裤脚,然后落下新鲜的血滴。

  “我提前警告过他,不要反抗,”黑发男人,或者说,清水善,轻轻叹了口气,“但是在这件事上,他拒绝与我合作。”

  “种田长官,现在我可以把这个警告再和你说一次,乖乖地,不要动,和我回一趟港/黑,如何?”

  “当然。”种田山头火也报以微笑,这张圆滚滚的脸上很适合做出这种意味积极的动作,“如果清水首领的榻榻米上有我喜欢的玉露和哈密瓜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清水真的思考起十月份的静冈蜜瓜是否当季,答案是否定的,但还没等他说出这一遗憾的消息,耳边便响起砰的一声。

  准确的说,是连续三声。

  种田山头火年轻的时候是比肩坂口安吾的异能特务科劳模,在射击方面也能当得上一句神枪手,虽然年岁渐长手生了一点,但现在他与清水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三米。

  在硝烟弥漫开之前,他又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

  清水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倒下,反而是他,感到右侧膝盖一阵尖锐的疼痛。

  “呃!”

  种田山头火单膝跪倒在地,不禁痛而出声。

  这颗子弹角度刁钻,正正击穿韧带好卡在髌骨之中,如果不能及时到医院取出弹头,他这条腿的寿命就走到了尽头。

  而造成这一结果的年轻人只是步履款款从楼梯上下来——依旧提溜着坂口安吾的领口,这种匪徒一样的姿势在他身上却看起来优雅得像拿着一只红酒杯,“种田长官,非暴力不合作【注1】,痛得还是您呢。”

  种田山头火喘着粗气,冷冷地盯着清水,他终于意识到从还未走进这间小房子开始他犯下的几个错误,现在那几个看上去无关紧要的错误即将成为他的催命符——这种身体状态下他已经失去了任何逃跑和反杀的机会。

  清水已经走完了楼梯,站到种田山头火面前,他松开左手,坂口安吾“噗腾”一声掉在地板上,但他依旧没有清醒,甚至没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得像一具尸体。

  种田看向他的下属,有一个瞬间他以为坂口安吾已经死在清水手中,但是幸好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够近,所以种田看到了安吾稍稍起伏的胸膛。

  但他心中没有生出任何一点庆幸,清水明目张胆对他二人的袭击不可能是心血来潮的游戏,他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毋庸置疑。

  可无论清水想得到什么,他都不会同意,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挟也好,以得力下属的性命相要挟也好——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但是种田依旧记得在他加入异能特务科的第一天立下的誓言——每一位异能特务科成员都曾立下这样的誓言。

  个人性命不足为惜,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没有坂口安吾,异能特务科还会提拔新的辅佐官,没有种田山头火,中央还会调派新的指挥官。

  他们是国家意志的武器,而武器,是可以被丢弃的。

  “我知道您在想些什么,”幽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种田没有抬头,“您是权衡利弊的好手,我一向清楚。”

  “所以我做好了在我的交换条件上加码的准备——当然了,您也可以选择不为所动,这是您的自由,不是吗?”

  白色分指袜落进种田山头火的视野中,脚背的位置有一点殷红的血渍,或许来自坂口安吾。种田想起玄关上排排放好的黑色皮鞋,杀人放火之前还敲门脱鞋吗?种田在心中冷笑一声,他怎么早没看出面前这个男人是用温柔和礼节包装好的魔鬼。

  “你不会在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我保证。”

  听到这句话,清水轻轻笑了声,这声音不代表高兴,但似乎也不代表厌恶或者讨厌,如果这儿有一位常常出入剧院或者深谙电视剧套路的旁观者,或许就能发现这笑声的意义类似电视剧中离职的人一定会用箱子装走留在办公室内的东西——现实生活中可没人会在离职的时候这么干——这是个鲜明的视觉符号,它大张旗鼓地告诉大家,这个桥段,理所应当该按上反派的笑容。

  “嘛,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