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横滨临港书店。

  这家书店二十四小时自助营业,但现在七点不到,书店内空无一人。

  如果坂口安吾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光临这家书店,就会发现令他焦头烂额的罪魁祸首正坐在书店内置的沙发上吃早餐。

  这个时间点书店内的咖啡馆自然是不营业的,所以清水只能从隔壁便利店外带了饭团和咖啡,这一举动既不优雅也谈不上文明,没有任何一部电影或者小说中的黑手党Boss会像个赶时间的社畜一样啃711的饭团,他们一般潜藏于车水马龙的都市繁华之中,挥一挥手就有忠心耿耿的管家和副手指挥米其林三星大厨奉上从北海道新鲜打捞的金枪鱼腹刺身或者从法国空运来的和牛,哪怕外面枪林弹雨,Boss们也能气定神闲擦擦嘴称赞一句Bravo。

  但是没办法,清水走马上任没几分钟,没有贴心的管家察言观色,忠心的副手倒是有……但是让三井优人放下手头分分钟死伤无数的工作帮他联系早餐的画面……优人或许很乐意,但事情也得分个轻重缓急。

  所以为了维持血糖平稳,且打着以一个比较健康和正常的姿态去见某人的想法,清水将最后一块包裹有明太子和糯米的海带片咽下去。

  如果有人得见此情此景,大概能感慨一句这是一副多么养眼的美少年进食画卷,但现在大街上干净得一尘不染,一阵风过连沙砾都吹不起半颗。

  托异能特务科的福,这里也是政府戒严路段。

  这样就很好,没有人能打扰他与他相见。

  清水听着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枪声,啜了口咖啡,苍白的面孔多少带上点血色。他眯起眼睛,像只打盹的猫。

  “叮铃——叮——”

  书店的门被推开,晃动了门后的风铃,清水抬头。

  一只……猫?

  准确得说,是一只皮毛油光水滑、脚步轻盈敏捷的三花猫。

  清水错愕地看着三花猫熟门熟路地绕过收银台和书架,“啪嗒”一下落在他眼前。

  清水一愣,那只三花猫便“啪”地一下从桌面跳到他身上,肉垫踩到了清水未愈合的伤口,他猝不及防“嘶”了一声,正要举起三花,却见它又“啪”地一下跳了回去。

  它扫着毛茸茸的尾巴,在清水面前来回踱步,它竟然有一双异色的眼睛,打量清水的样子像位严谨的学究,它甚至动动鼻吻隔着衣物朝他嗅了又嗅,清水怀疑三花闻到了他身上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他是不是在哪见过这只猫?

  皮毛的配色属实有点眼熟。

  “夏目……先生?”清水心中崩出个荒唐的想法。

  说出这个称谓之后周遭一片寂静,三花猫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呼啦”一下变成那位衣着考究的作家绅士,它依旧在桌面上来回踱步,不知为何,清水觉得它看他的眼神有点恨铁不成钢的鄙夷。

  这个高傲的姿态令清水更加确定它就是那只徘徊在书店窗外的三花。

  没等来旧人,倒是等来了旧猫。

  其实也并不确定太宰一定会出现吧,毕竟他们之间的约定已经到期太久,而且就在刚才,他还杀死了太宰治的老师。

  明知这种结果并无什么可以惋惜,他也没有立场置喙太宰的行动,但是不知为何,清水竟然觉得落寞。

  真是奇怪的感觉。

  清水数着三花猫眉间异色的毛发,叹了口气。

  他不能离开太久,否则福地樱痴难免生疑,若让对方知道自己与太宰治碰面,他们二人都有性命之危。

  把摊子交给优人抓紧机会见太宰一面的举动,已经算是任性。

  那就——等……咖啡喝完。

  清水一小口一小口饮啜杯中的液体,店外的枪声越来越近。

  但直到纸杯终于空下,门背后的铃铛也没再响起。

  清水放下咖啡,摸了摸三花猫的下巴,猫咪在逗弄下发出不情不愿的呼噜。

  随后,他将收好的垃圾丢进垃圾桶,走出书店,朝来时的方向远去。

  ***

  清水离开之后,三花猫撞开大门,它拐过巷角,在一位穿着茶色风衣的年轻男人面前停下。

  男人身形高挑,一头微微蜷曲的茶色短发,右眼和脖子裸露的地方缠着一层又一层绷带,像是刚从医院跑出来似的。

  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三花的背脊,三花猫想躲,但猝不及防被近身,于是“噗呲”一声,烟尘之中,猫咪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拄绅士杖的中年男性,他吹胡子瞪眼地用绅士杖敲了敲地面,对着年轻男人气呼呼教育道,“不要在外面随便碰我!”

  “抱歉抱歉夏目老师。”年轻男人连声道歉,但是任谁都听得出,他的歉意里满是“下次还敢”。

  道歉之后,年轻男人拐出巷角,笔直看着清水离开的方向。

  “现在追上去还能见一面,他可是专门从枪林弹雨里跑来履约的哦。”这只叫做夏目的猫……好吧,是这位称作夏目的先生,敲着绅士杖站在年轻人身后,捋了把小胡子。

  “‘目送’这个动作放在你身上也太毛骨悚然了。”

  “别总是调戏我啊夏目老师……”年轻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您能以三花猫的形态出现在清水面前撒娇卖萌,我又不能把自己变成猫猫狗狗。”

  夏目老师,或者说称呼他的全名,夏目漱石,这个被誉为日本最强大异能力者、被赋予“超越者”名号的老先生,把头撇到一边,当做没听到“撒娇卖萌”这四个字。

  变成三花猫随便溜达进一家书店,正好在书店内唯一的客人面前踱个步伸个懒腰这种事,怎么能算撒娇呢。

  他正要将这套理论郑重其事地宣扬出来,却听见年轻人幽幽叹了声。

  “而且……他可是刚刚杀了我的老师啊……”

  “——他还杀了我学生呢。”夏目漱石抢断。

  清水这小子两年前就差点打断他“三刻构想”的计划,虽然早有预感“三刻构想”的实现无法一蹴而就,必然要经历几代人的打磨,但没想到中途蹦出来一把不听指挥的金刚钻,直接把他看中的钻石磨成了粉末。

  虽然事情这么发展也不能全怪清水善就是了。

  是他失算了,福地老头的手竟然这么早就伸到了横滨。

  “他的身体还好吧?”年轻人还望着远处,鸢色的眼睛里有隐约的忧虑,明明那里已经连个鬼影都看不见了,而且按照不远处此起彼伏的枪声来看,再过一会儿,那边恐怕能推出三四铤冲锋枪和一整队全副武装的黑衣人。

  “看起来可不怎么样。”夏目漱石幽幽道。

  “根据你得到的消息,旧工厂之外清水善应该受了致命伤,按照异能力者的身体素质推算,他的伤势无论如何也该处于愈合状态——当然愈合得好与不好另说,但是我却闻到了非常新鲜的血腥气。”

  “要么,他在与森的战斗中旧伤加新伤,要么,在福地樱痴的刻意为之下他根本不能好好养伤,要么前两者皆有——无论哪一种都‘不怎么样’。”

  年轻人一手抚上右眼的绷带,一手无意识地攥紧手心。

  他从夏目漱石口中了解了那个叫做福地樱痴的男人,撇开不为人知的暗中生意不谈,即便是作为猎犬的领袖,他也是个当之无愧的枭雄,这种人怎么可能把超出掌控的清水安安稳稳放在他身边。

  “所以你的打算呢?”夏目漱石瞥了对方一眼。

  他的打算吗?年轻男人终于把目光落在清水离开那条道路之外的地方,他微微昂起头,目之所及,自此向东,朝阳正破除高楼的阴翳,从一片混战之中升起。

  他想起如清水所说来到这家书店,在遇上夏目漱石之前百无聊赖翻开的小说中的一句话,白底黑字,寻常普通。

  聪明如他,在那一瞬间其实并不太理解其中的含义,只是感受到会心一击,他无端想象,仿佛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写下的只言片语。

  “——我在寻找什么?

  拥有全世界?或者百年的名声?

  我在寻找一朵蒲公英般的信任,我要一片野茉莉叶子般的慰藉。

  却因此终我一生,任其蹉跎。”【注1】

  他松开遮掩绷带的手,海风吹过,牵着不知从何处而起何处而终的白色绷带,扬在空中,蜿蜒如成群终于失去掌控的白色蝴蝶。

  哪怕不在他身边也没有关系,哪怕成为他的敌人也没有关系,只要是,他心之所想。

  年轻人阖目而笑,没有人看见那双鸢色的眼睛中流转晶莹剔透的光。

  “呐,夏目老师,做一个好人的话,我该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