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岩流道馆虽然在日本诸多武学道馆中不算主流,但是老馆主能一来东京便盘下十年期限的店铺——虽然是在擂钵街这种地方——可见它还是有几分底蕴的。

  而岩流借给清水善的那柄太刀,就是这一“底蕴”的具象。

  彼太刀名“鸢”,据说是岩流的祖父,也就是老馆主的父亲亲手打造的,前辈在百年前是名盛一时的锻刀师,为不少大家铸过刀。

  “鸢”形貌昳丽而削铁如泥,几乎将前辈的名气推至巅峰,但“鸢”之后,前辈再没能铸成比它更好的刀,于是他灰心丧气,封炉闭门,转而开了一家道馆。

  道馆初开之时,馆内尚存有许多刀剑,但往后几十年,世事变迁,便只剩下了“鸢”。

  而清水善......却把这柄价值极大的太刀......弄丢了。

  幸好不是全然遗失,八成被太宰治捡回了港口黑手党,否则他该认真考虑切腹自尽以死谢罪的可能性。

  但无论如何,清水善踏入岩流道馆的脚步比往常沉重不少。

  岩流并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在对方眼中,他只是个偶尔得空会来道馆练习的一般市民,虽然和“混混头子”中原中也关系不错,但也仅限于以武会友,清水善也顾及岩流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将横滨极道组织间的争端向他披露,更没有向外界暴露他和道馆的关系。

  “你的意思是......鸢现在不在你手里,你也没办法立刻把它拿回来?”岩流席地坐在道馆的地板上,他刚结束今日的练习,就听师弟说清水善找他有要事。

  “是的。”清水善应道,但又立刻补充,“但是我会尽量快地取回‘鸢’。”

  一天两天不可能,十天半个月也够呛,但是半年一年或许也不是没有机会。

  “你等会儿,”岩流一骨碌爬起来,怆然目视罪魁祸首,“我先去个地方再和你谈。”

  说罢便要夺门而出。

  清水善踌躇着是跟还是不跟,却见岩流转回身,“你也一起。”

  二人一同走出道场,绕过诸弟子宿舍和淋浴间,到了整个道馆的正后方。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比周围屋舍都要大一些的房屋,岩流去了木屐入内,让清水善也进来。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清水善只是随意一扫就能尽收眼里,一边是橱壁,另一边是书桌,正中则有一张深色漆木的矮桌,上面靠前放了褐色的神龛,靠后则是同色的两个牌位,分别上书“先考岩流理常”“先考岩流茈角”六个大字,前者的颜色更深一些,看上去年代更久。

  不必说,这两位便是岩流的父亲与祖父了。

  岩流一进门,目光就不偏不倚落在正中的神龛和牌位上,神情战战,平日吊儿郎当的手脚此刻半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有。

  清水善听说老馆主教育徒弟十分严苛,尤其对亦子亦徒的岩流,但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岩流那一头杂草一样的黄毛和背心大裤衩的日常穿搭就是反抗强权的行迹之一。

  平日里谈及自己的父亲岩流也是一副“臭老头子”的态度,清水善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正襟危坐的模样。

  但转念一想他们是为什么来这里的,又心中一凛。

  岩流似乎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上前,取了矮桌上的香线,凑上香烛点燃,合在掌心,对着两个牌位拜了三拜。

  他将香线插在香炉中,猛地退开一步,“啪”地一声,悍然下跪。

  “老爷子!祖父!向你们汇报个事!我一朋友借了我们家的刀!就是那把‘鸢’!但是出了点小问题暂时还不了!您二位在天之灵给我来个指示!觉得我这朋友有悖我家训家风的对我吱一声!咱当断手断手,当断脚断脚!我立刻砍了呈上来供奉!”

  点头磕地,声音又沉又响,清水善呆滞于岩流诡谲又正气凛然的说辞,竟然觉得这记突如其来的土下座也不过尔尔。

  十秒之内,小室万籁俱静,不知是不是错觉,清水善觉得屋外的鸟叫蝉鸣连着风声和树叶沙沙声都停滞了。

  于是又一个悍然的土下座,程度较上一个有增无减,岩流俯下身体头点地,继续中气十足地大吼,“您二位的示下我收到了!放心!我这朋友言而有信!说能还上就能还上!半年为期!逾期未还,我这手脚和他的一起一并奉上!”

  语毕,岩流仰起上半身,直愣愣地站起来,转身,面前清水,“成了,我家祖宗不怪你,及时还上就行。”

  两个已经被压上手脚的人对视,一个眼中笑容流转志得意满,一个眼中则全是难以置信。

  清水善开始思考如何用这半年保下他们二人的手脚。

  但在此之前,他有一问不解不快。

  “岩流君,老馆主来东京之前,你们定居何处?”

  岩流疑惑挠头,“长崎,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随意问问罢了。”【注1】

  ***

  据中也所言,清水善的小诊所已经被GSS的人监视了,于是他所幸就在岩流道馆住下来,平日里教教道馆里的师兄弟,一来聊作借住的费用,二来作为弄丢“鸢”的赔礼。

  不过他还是觉得出这点力并不够偿还对岩流的亏欠,但又不知道再做什么弥补,曾经提出过要以钱财偿还,但是话刚出口就被对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你忘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你把钱给我那我是不是还得把这个道馆送给你做谢礼?”

  教学相长的日子一晃就是三日,期间中也日日过来找清水,向他同步外面的情况,从中也的口中他得知由于GSS和羊没能按预计拿下港口黑手党的走/私据点,所以官方异能特务科对他们的能力表示了怀疑,合作方案就这么被搁置了。

  但显然无论是GSS还是羊都还有意上官方这条船,于是在清水授意下,中也说服了白濑他们,再次和秋原竟一一起,打算与异能特务科的长官们进行面对面的商谈。

  这场商谈清水善自然是要出席的,但是却不能和中也秋原他们一样明目张胆地出现,所以最后敲定正式谈话由中也和秋原代表,而清水善则单独出席作为正式谈话之前的预备。

  三方会谈一事不是秘密,毕竟他们偷袭港口黑手党的动静这么大,整个横滨的极道组织都快知道这三巨头之间的合纵连横,所幸就把事情摊开在明面上,不过这样的坏处也显而易见,羊和GSS得时刻防备着港口黑手党对他们和异能特务科之间的会谈搞破坏。

  清水善预设了无数方案,从提前谋划到见招拆招,在数个维度防备了港口黑手党,但劳心劳力许久,那边的动静却几近于无。

  说是几近,是因为还是有港口黑手党的小支队伍与他们发生冲突,但冲突不痛不痒,根本不会对会谈造成任何影响。

  他们看上去安静地好像根本不在乎GSS和羊与官方合作。

  但清水善深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在他的预想中,港口黑手党若是能调来精准对地武器,恨不得能往他们的会谈地点直接发射导弹,所以这种激烈心态与和平动作之间的矛盾,就显得格外突兀。

  无论如何,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会谈的日子姗姗来迟。

  对于多人参与的活动,清水善向来有早到的习惯,今日也不例外。

  推门而入的时候,会客室内空无一人,榻榻米上备了茶盏水壶,银碳火炉,边上的小几放了水果和茶罐。

  水果是时下新鲜的蜜瓜,一片片切好了,插上签字,茶罐里的则是名茶玉露,清水善打眼一看,似乎还是玉露茶中的精品。

  地方是异能特务科定的,与他单独谈话的人除了种田长官不做他想,对方为这场会谈准备的东西,也算用心良苦。

  清水善在榻榻米上跪坐下,静静等种田长官到来。

  一刻钟,两刻钟......一小时......但是直等了两个小时,会议室的那扇门再无人推开。

  上次他与种田约见,对方虽然也因为公务迟到了,但是却令人给他传了消息,但这次竟然毫无动静......两个小时,再等下去就该是异能特务科与中也他们的会面时间了。

  清水善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手正放在把手上正要旋开,就听见敲门三下。

  他退开一步,“请进。”

  门被打开,门口站着一位棕色西装的年轻男人,他看了一眼清水善,似乎在确认对方的身份,“种田长官请清水先生与其他客人一起至隔壁相见。”

  清水善觉得蹊跷,其他客人?不是说好与中也和秋原他们分开谈话吗?

  但无暇顾及缘由,年轻男人已经深鞠一躬,请他同行,清水善微一点头,走出门去。

  跟着年轻男人下楼之后再往走廊里走过几间房,廊外两侧一路站着持枪的GSS方面和异能特务科的人,二人在一扇双开的红棕大门外站定,年轻男人敲门三下,朗声道,“种田长官,清水先生到了。”

  门后传来种田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木门,显得沉闷,“请清水君进来。”

  年轻男人打开大门,室内所有于是一览无余。

  一张长桌,种田长官居正中上首,侧手是GSS的少主秋原竟一,他的身后站着几名下属;坐在秋原身边的却不是中原中也,而是白濑与另一名羊的成员;另一侧的座位上坐着几位中年男人,可能也是异能特务科的长官们;与种田长官正对的位置则坐着一位与其他中年男人气场格格不入的中年男子,黑色立领长风衣,及肩黑发,他听到开门的声音,转过身。

  那一刻,清水善忽然觉得呼吸一滞,一种难以言喻的警觉感从四肢百骸向中心汇聚......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绝对不该在这里出现!

  但男人已经转过身,他梳着整齐的背头,微微笑着,嘴角勾起,看上去和蔼可亲,但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却让清水善想起某种肉食的猛禽。

  明明是初夏的天气,他却还在风衣外搭了一条红围巾,清水善觉得这样的穿搭似乎有些眼熟。

  熟悉的记忆在顷刻间涌上心头,他想起来了!他是——

  几乎同时,中年男人微微颔首,眼中笑意渐深。

  “初次见面,清水君,在下森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