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言汐一怔, 浑身的困顿全无,忙朝门口的方向望去。
夜晚的凉风吹起青色的衣角,墨发翻飞, 清姿无双。她神色平静, 好似什么都未曾听到, 向沐言汐伸出手:“要回吗?”
沐言汐心虚得不敢看易无澜, 花卿予在旁边交叠着双腿,短促的笑了一声:“夜都深了,仙尊还要带我妹妹去哪儿啊,我风月楼中难不成有什么洪水猛兽吗?”
沐言汐本就心虚得不行,见花卿予还要煽风点火后,吓得赶紧冲她使眼色。
风月楼中最大的洪水猛兽,不就是近在眼前的花卿予吗?
偏偏花卿予还僵持在那里,半分没有给易无澜腾地方的自觉。易无澜的目光终于落到花卿予身上,灵力缠于手掌, 对着花卿予袭去。
花卿予没料到易无澜会真的出手, 顿时被袭了个措手不及。好在易无澜也没有动真格, 她往旁边一避,灵力打在窗檐的瓷瓶上, 碎片落了满地。
沐言汐不断的给花卿予使眼色:快走快走。
花卿予惊魂未定, 却也知道这事是她做得不地道,带坏了明澜仙尊的小道侣,理了理衣裙,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擦肩而过时, 忍不住为沐言汐说了句话:“都是我口无遮拦,小崽子对你上心着呢。”
易无澜淡淡的瞥了一眼被拉住的袖子。
花卿予被她的眼神一冰, 立刻松开手,逃似的往房门外去了。
屋内只剩下了沐言汐和易无澜两人。
桌上的烛火烧的沐言汐脸热,她强迫自己迎上易无澜的目光,举起右手明智:“方才我就是配合花姐姐顺口说而已,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绝无二心,你千万别听她瞎说啊。”
易无澜浑身清冷如雪,冰冷的眸子微微抬起,看了沐言汐一眼,走过去坐下,慢条斯理的沏了杯茶,琉璃般的眼瞳被烛光映得璀璨生辉。
“你觉得她是在胡说?”
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终于被拖入了万丈红尘。
沐言汐拿不准花卿予的心思,不知道她走前究竟跟易无澜说了什么,试探道:“……难不成不是?”
易无澜将茶杯搁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是,还是不是?”
沐言汐呜咽一声,靠过去,将脑袋埋进易无澜的袖口,一个也不想选。
短短两日,屡次三番因为她这张胡说八道的嘴被易无澜捉个现形,就算是沐言汐自己也觉得无法被原谅。
易无澜的指尖抚过沐言汐的脖颈,轻轻捏了捏,将她往外扯。
手指有些凉,触到皮肤时,沐言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往易无澜的怀里又挤了挤:“你别拉我,冰。”
“冰就出来。”
“不要。”
沐言汐秉承着看不见易无澜,就可以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原则,愣是装起了缩头乌龟。
易无澜又问了一遍:“真不起来?”
沐言汐闷闷答:“不起。”
“不休息了?”
“我今晚就这么睡。”沐言汐任性的答着,耳畔被发丝轻拂过,伴随着一声低笑。
易无澜的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禁锢在沐言汐后颈的手却松了,渐渐移到她的腰封处,指腹摩挲而过,引起轻颤。
令沐言汐想起从酒楼回不夜城的那个夜晚,易无澜也是这么用力的按着她的腰,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打算装死到底的沐言汐终于知道害怕了,她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扒着易无澜的前衣襟,眼巴巴的看着她:“易无澜,易无澜……”
易无澜却没看她,目光落在桌面的一帛锦书上,沐言汐凑过去一看,正是那日在水镜中联名的请愿书,上面由大大小小近百个宗主签字画押,易无澜看得很是仔细。
其实上面的宗门,也已经集中在朝岁城,并没有什么好细看的。可易无澜偏偏宁愿看这么无聊的名字,也不愿理会沐言汐。
沐言汐在心中无声的叹了口气,倾靠过去吻上易无澜的唇,舌尖轻柔的舔舐着易无澜的唇,湿软缠绵。
可易无澜依旧无动于衷,甚至在沐言汐试图往里推进时,唇抿得极紧,不动分毫。
沐言汐:……
沐言汐幽幽问:“易无澜,你真如此生气,连一个吻都不要了?”
许是曾经修过无情道的关系,易无澜这人极能克制。沐言汐此刻却偏偏来了劲,非得让易无澜搭理她。
易无澜见沐言汐的手指还不安分的从腰封处探入进来,眉头轻轻皱起,灵力自掌心缠出,绑上沐言汐的手腕往外一拉。
终于对上沐言汐的视线。
沐言汐也不管手上缠紧的灵力缚带,抓住机会冲易无澜笑,露出一个极为魅惑的笑容,妄想用美色蛊惑明澜仙尊。
易无澜目光平静的注视她许久,在沐言汐脸都要笑僵了的时候,手指一点,将缠绕在沐言汐手腕上的灵力缚带解除。
突然道:“明日随我出城。”
沐言汐没想到易无澜的气能去得这么快,难不成是真的被她美色所惑了?
她确认了一遍:“易无澜,你不生我的气了?”
易无澜没回她,只是将桌上的请愿书收了起来。
连转移注意力的物件都消失了,看来是真消气了。沐言汐脸上的笑意也诚心实意了三分,心里不禁想,如今大敌当前就是不一样,说了这么放肆的话都可以不被追究。
要换成是以前,她恐怕已经被扔到床上了。
沐言汐为易无澜空了的茶盏满上,笑吟吟的递过去:“他们刚刚又拖着你问了些事情吧?来,喝口水。”
易无澜袖中闪过一道灵力光芒,沐言汐伸进去,见是千樽镜在发光,又体贴的捧到易无澜面前:“是不是云宗主又有事要寻你?”
易无澜的千樽镜只接纳了寥寥几人,这么晚了还联系,想必是什么要紧事,沐言汐也不再作,乖乖坐到一旁。
灵力注入,云宗主的身影出现在腾起的水镜中:“仙尊。”
“何事?”
“小殿下高明,在我等回凌霄宗后,确实有大批缚灵攻上凌霄群山,现已暂时击退。”
云渊顿了顿,又道:“派去魔域打探消息之人回禀,不夜城并无异样。弟子怀疑,不夜城是否会有后招?不知神霞殿情况如何?”
沐言汐正要蹿过去邀功,被易无澜一个眼神撤了回去:“秦连殇同曲南宫曾在六合塔大打出手,应当是暂时起了分歧,不必深究。”
云渊恍然:“竟是如此。”
易无澜应了一声,不再多言,将千樽镜收回。
“易无澜,秦连殇和曲南宫哪里出现了分歧呀?”沐言汐笑吟吟的看着她,“明澜仙尊竟然也会说谎了?”
易无澜并不在意,言简意赅:“我说的不对吗?”
秦连殇与曲南宫确实在六合塔外交过手,他们也确实不对付。沐言汐想了想,还真对易无澜的话挑不出一丝错来。
可总觉得怪怪的。
“不对不对,就算他们交手也不能证明起了分歧啊,我还偶尔同你交手呢,那也不妨碍我们夜晚水乳相融呀。”
易无澜将沐言汐乱摸的爪子抽出来:“需要我将秦连殇的事情,也一并告知他们吗?”
沐言汐立刻举手投降:“好吧好吧,你说的对,他们就是在六合塔外起了分歧。”
“你这心肠可越来越坏了,都会威胁我了。”沐言汐不满的嘀咕。
秦连殇的事要是被说出去,恐怕也没几个人会相信,多说多惹一身麻烦。
易无澜捏住沐言汐又黏过来的下巴,冷冷开口:“你今日将天梯、诛魔大阵相关事宜告知各宗,是为了秦连殇?”
沐言汐眨眨眼,装无辜问:“那跟秦连殇有什么关系?”
易无澜的手指更加用力,被捏住的下巴隐隐晕开红:“若是有众修士帮助,开启诛魔大阵时,也许无需秦连殇去控制缚灵。”
沐言汐没有否认,却又从易无澜的话里琢磨出了另一层意思,面露诧异:“易无澜,你该不会又在吃秦连殇的醋吧?我帮别人的时候,也没见你有这么大反应啊,就连我附和花姐姐的胡言乱语,也没见你发什么脾气。”
同别人自然不一样。
花卿予的胡言乱语更是在沐言汐身上不成立,根本无需深究。
但秦连殇不一样。
沐言汐前世因《天衍灵诀》修炼魔气,在入魔域后秦连殇之所以对她有所关注,就是因为沐言汐和他一样能同时修炼转化两种气体。
他们是这个世上唯一的两个异类,相互理解又共同谋划毁去缚灵的计策。直到三千年后再度重逢,即使在浮屠境中大打出手,情谊依旧稳固如山。
秦连殇了解沐言汐年少时的情感、抱负,理解她所有的挣扎、痛苦。二人明为不和,可无论是三千年前还是三千年后,却依旧相互扶持。
易无澜也很明白,秦连殇与沐言汐的情谊,无论是哪一方,都不掺杂爱情。他们的情谊不仅仅是友情,更甚似亲情。
沐言汐的外袍已被她悄悄蹭落肩头,腰封却未散开,将身形衬得愈发清瘦柔弱。易无澜许久未开口,她才隐隐察觉到——易无澜一开始的气并没有消。
她一边将衣服往下蹭试图‘□□’,一边讨好道:“易无澜,对不起嘛,都是我错了,以后不管是秦连殇,还是花姐姐介绍给我的阿猫阿狗,我都跟他们保持距离,好不好?”
易无澜原本也没什么,被沐言汐这一句话提醒,才又想起来花卿予鼓动沐言汐‘一天换一个’的事情。
“不必了。”易无澜冷着声,将沐言汐肩头的衣服拉起,“今夜早些歇息,明早随我出城。”
沐言汐噎了一下,她不怕易无澜跟她发脾气,就怕易无澜不搭理她。
她推了一下易无澜:“你气还没消啊?”
易无澜不说话,沉默的替她系好衣服。
沐言汐去抓她的手:“我知道将天道的事情告诉各宗门,也许会适得其反,引得他们再度排我。但我也不是没有考量过的。”
易无澜终于有了反应,“你考量过什么?”
“你啊。”沐言汐拉不开自己的,就去扯易无澜的腰带,手滑进去,“有仙尊给我撑腰,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易无澜的脸色有所松动。
沐言汐再接再厉:“况且我也不全是为了成全秦连殇的名声,曲南宫体内北霄帝尊的魂魄究竟有多强大,谁也说不准。秦连殇又只是一个魂魄,他至今都不愿意接受别人的肉身,万一到时候对缚灵下指令时,抢不过曲南宫怎么办?我也是在为我们另寻出路。”
刚与曲南宫交完手,又给受伤的修士输了不少灵力,正是虚弱的时候,还敢在这么多人面前提反抗天道这样的言论,易无澜是拿沐言汐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只好妥协:“下回要提前与我说。”
“知道了知道了。”沐言汐应得飞快。
见事情都解释清楚了,沐言汐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摸到了哪里,掌心下一片滚烫,她不自觉地往外撤了撤。
如此一动,易无澜以为她又要有什么歪心思,数道灵力缚带缠上她的后腰,将她往怀里一推。
沐言汐哭笑不得:“易无澜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是要耗尽我的精力,好让我没法一天寻一个修士吗?”
易无澜凝视她许久,冰雪般的气息伴随着灵力威压释放出来,遍布整个房间,侵入沐言汐的每一寸皮肤。
满室寂静。
沐言汐几乎是整个人都挨进了易无澜的怀中。
易无澜的呼吸也欺近过来,沐言汐缩起脑袋,不敢再胡言乱语:“我就算有精力也不会去寻他人的。”
环在身后的灵力缚带似有所松动,沐言汐抓住契机,转身就跑。
上一回从酒楼被易无澜抓回去的痕迹还未彻底消,今夜若是落在易无澜手里,指不定要被怎么折腾呢。
如今朝岁城中那么多修士,明日要是起不来,她帝姬的威信还要不要了?
沐言汐拂开珠帘的那一刻,易无澜身形一晃,贴上了沐言汐的后背,房门处也随之落下禁制。
微凉的触感传递过来,逐渐变得火热。
沐言汐干笑:“我,我担心那些缚灵今夜还要来偷袭,得去城门处看看结界。”
易无澜一眼看穿她,问:“你修为还未恢复,能对付缚灵?”
沐言汐坚持嘴硬:“当然能啊。”
反正总比待在这里要好。
易无澜却没有顺沐言汐的意,一个指诀掐灭了屋内的烛火:“先替你恢复修为。”
“唔……”沐言汐的眸中迅速泛上水雾。
她艰难的放轻呼吸,喘息了会儿,回过神时,已经被压到了床上,床幔散落下来。
沐言汐的手雪白纤长,戴着花卿予送的青玉戒指,衬得皮肤愈发白,落到床柱上,发生轻微丁零脆响。
易无澜将她拥在怀里,滚烫的呼吸落在耳畔。两道灵力在二人之间交缠交汇,沐言汐一声不吭,灵力运转至何处,何处便升了温。
她的浑身都是烫的,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受不住的求饶:“易无澜,腿酸。”
易无澜的动作缓了一阵,支起身去查看:“没抽筋,娇气。”
沐言汐:……
沐言汐差点忍不住要把浮光剑召过来。
可她刚一有这个念头,曳影剑就已经出现在床帐之外。
沐言汐只好将脸埋在易无澜的肩上,亲昵的落下吻,以求快些结束。直到夜半三更,纤细的手磕到床沿,坚固到能挡化神期修士攻击的青玉法戒,轻而易举的碎裂开来。
叮叮铃铃,碎片落了满地。
无人问津。
*
七绝鬼域内,血色的繁华掩映,一道虚无的身影安安静静地坐在血池之外,身形削痩,只是随意的伸出手,以灵力搅动着血池。
嚣张夺目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血红的瞳孔里好似倒映着修罗地狱。血池内的蜃气随着他的动作蒸腾不止,竟是快速的往鬼域外涌去。
一阵略显踉跄的脚步声逼近,鬼域内沸腾的蜃气在曲南宫踏入时又再度平息下来。曲南宫被一道结界挡住,他太瘦想要将其撤去,可在指腹触碰到法阵的那一刻,竟下意识收回了手。
秦连殇抬袖一挥,‘砰——’
结界在曲南宫面前炸开,在他身上划出几道新鲜血痕。
像是一场恶作剧。
曲南宫立刻怒道:“秦连殇!”
秦连殇却是挑起了眉,将几道浓郁的蜃气送到他面前,隔空操纵修复伤势,冷声道:“你又败了,还好意外来我这里发脾气?”
曲南宫恼羞成怒,连话都说不清楚:“你……你!”
曲南宫身上的伤势已经完全复原,只是半斜的发冠还有些许狼狈。
见状,秦连殇冷笑一声,一丝灵力裹挟着蜃气,毫无征兆的探入曲南宫的识海,只是一瞬,又立即撤出。
“你识海都乱成这样了,竟还有心思去攻打朝岁城。”
曲南宫脸上瞧不出是什么神情,他停在离秦连殇三步远的距离,只是问:“你在等什么?”
秦连殇扫了一下就百无聊赖的将视线收回,好像曲南宫只是在问他‘吃了没’这样简单的问题。
他掌心随意一摊,浮现出几粒洗髓丹:“等它将他们都变成缚灵,就是起阵的时候。”
“还要多久。”
“快了。”
“我问你,还要多久!”
秦连殇缓缓抬眼,注视他许久,突然道:“你发什么疯?”
曲南宫紧紧的攥着拳,用人最为原始的办法,狠狠捶向地上的石块,顿时一片血肉模糊。
他也想知道他在发什么疯。
秦连殇一个连身体都出卖给天道,被永生永世囚禁在血池,与蜃气永远绑定在一起的人,几乎成为天道在人间的化身,代行一切权力,明明是最为可靠的合作伙伴。
秦连殇还制造了洗髓丹,让那些修士明知道有危险,也前仆后继的争相购买,一步一步蚕食修士的修为,直至他们成为缚灵。
甚至连他拥有北霄帝尊的魂魄,也出自秦连殇之手。诛魔大阵深埋地底,不显不消,无论开启还是毁灭,都必须由北霄帝尊的灵力唤醒。
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他看着秦连殇虚幻的身形,脑中猛地闪过一个疑惑,像是终于找到了质问的理由:“既然只有我跟沐言汐能开启大阵,你为何还不夺取她的肉身?只要你夺了她的肉身,你定能占据她身体的控制权,他们就无法起阵了。”
秦连殇脚边已经落了一层残叶,说话时,蜃气随着气息发散开,他弯眸一笑,语气却极冷。
“你觉得北霄帝尊会没有给他的后人留其他生路吗?没有了沐言汐,还有神霞殿,没有了神霞殿,还有那么多修士,只要修士存在一日,他的功法就会选择下一位主人,传承就不会断。”
“从来没有合不合适,只有最为合适。”
“至于我——”秦连殇站起身来,视血池为无物,向着中心被禁锢的身躯走去,“我选择谁的肉身,选择在什么时候夺去肉身,你又有什么资格过问?”
曲南宫脸色肃冷,没有再开口与秦连殇争执。
血池中的蜃气随着秦连殇的抬手,向着曲南宫涌去,洗涤他每一寸经脉,缓缓汇入丹田。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朝阳渐渐升起,又见日行当空。
曲南宫识海中翻腾的另一道魂魄才终于被压制下来。
血池自曲南宫身上褪去,将他送回岸边。
秦连殇走过来,启唇,嗤笑道:“好了,回吧。”
下一瞬,蜃气的光芒像是燃尽的星火。
终于一寸寸的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