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言汐皱着眉:“你想说什么。”
“那些人就算不是现在变为缚灵, 等他们死在雷劫下、死于意外,魂魄亦然会变成缚灵,等到那时他们的意识皆被抹去, 又与傀儡何异?”
“与其死后被控制屠杀修士, 不如掌握主动权。”曲南宫重新召来灵剑, 直指易无澜与沐言汐二人。
“你们口口声声要除缚灵, 可你们除得尽吗?哦,你们也可以说那个诛魔大阵,可万万年后,缚灵消失了吗?没有!你们口口声声锄奸扶弱,言之凿凿,你们正义,可那又如何?”
“蜃气将永存,不死亦不灭!”
黯淡的蜃气只是一道蒙蔽人的幌子,灵剑猝然袭来, 蜃气在曲南宫周身暴涨开。
沐言汐面容一变, 立刻催动浮光剑去抵挡。
曲南宫整个人向城外掠去, 召动缚灵在城外摆出冲天杀阵,气势磅礴生生拦住了沐言汐与易无澜的追途。
当法阵的最后一道灵力光契合上, 缚灵形成的大阵向着城内铺天盖地的压去, 高强度的蜃气引得散落在城外的低阶修士抽搐不止,痛苦万分。
“不能让蜃气入城!”沐言汐紧咬着牙关,袖袍迎风翻飞,手中指诀掐得飞快, 一团绯红灵力光团在她周身涌现, 向着众多缚灵结成的法阵而去。
易无澜来到沐言汐的身后,一掌拍在她的后背, 霎时间,绯红的灵力光芒亮彻天地,青色的灵力光芒缠绕在阵法之中,绘出繁复的符文,在两道灵力融合的一刹那,朝岁城外飓风狂涌。
《天衍灵诀》第四则,万物轮回,如是往止!灵力化为一道道锋利的剑刃,高聚凝起,劈出撼然绯光。缚灵结成的大阵停滞了一瞬,却没有停下,浮光剑的第二击接踵而至,两方灵力对冲覆盖大半天穹,血染漫天。
半空中的血阵溃不成军,缚灵成片的倒下。曲南宫已不知所踪,朝岁城外的这一仗助建落下帷幕。
沐言汐还欲再追,易无澜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劝道:“先去救人。”
繁华的朝岁城犹如断壁残垣,一片硝痕。
受伤的不仅仅是那些低阶修士,亦有几名化神期修士伤势惨重,沐言汐辅助医修给几个修士输了灵力后,也已经力竭,脱力似的跌坐在地上。
熟悉的冷香从后面裹袭而来,沐言汐的眼皮颤了颤,任由易无澜将她揽到怀里。
“我好累啊。”沐言汐小声说。
她将整张脸埋进易无澜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十分轻。
易无澜将人揽得更紧,青色的道袍相交叠,热量自胸口处传过去。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的陪着沐言汐,却胜似千言万语,为她在这硝烟弥漫的朝岁城,划出一方净土。
“上回来朝岁城时,你还是‘青衣’散修,泠镜敛扮作妙神算哄骗我的灵石,花姐姐怀疑你的身份还多次试探你,也只有我傻乎乎的以为你真是个身世凄惨的散修。”
沐言汐实在是太累了,她缓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那时候缚灵对我来说是很遥远的事情,就像大多数修士一样,凶险的缚灵都存在于古籍中,遇到的不过妖兽尔尔。我每日在乎的也是被云景和退婚后该怎么回击,该如何稳固神魂快速提升修为,以及……该如何将你名正言顺的拐回神霞殿。”
沐言汐的泪终是落了下来,晕开在易无澜的胸襟处,像是被灼烧一般。易无澜唤了她一声:“……言汐。”
“嗯?”
“少年心性不稳,朝秦暮楚,终会觅得良人。修道岁月漫长,几经风雪,终会一展宏图。”
易无澜蹙着眉将沐言汐发间的落叶拿去,沉声保证:“朝岁城的一切都会再回来的。”
这时,远处广场上突然传来几声修士的怒骂声,紧接着刀光剑影伴着沉下的天幕而起,剑光被反衬得格外冰冷,再度打破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战火。
“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易无澜刚要起身,手就被沐言汐拽住。
沐言汐脸上已寻不到方才的脆弱,她紧抿着唇,神色冷厉:“许是还有未清理的缚灵,一起过去。”
二人赶到时,广场中央已掀起剑光,沐言汐以神识扫视一圈,却未发现任何一个缚灵。
显然陷入打斗的都是修士。
刚经历过一战,人人神情紧绷,最是容易产生负面情绪的时候。她召出天魂丝试图阻止时,易无澜已经率先向打斗中的修士放出灵力威压,逼得他们不得不停下来。
“仙、仙尊!”
“明澜仙尊!”
“是小帝姬和仙尊!”
劝阻的修士如见救星,纷纷向着他们的方向赶来,那几名被威压压制住的修士在见到二人后,也瞬间消停下来,板着张脸,却也没有再动手。
“刚交战结束,你们又在折腾什么?”
许是沐言汐在对付曲南宫时的实力有目共睹,那些曾在水镜中对她别样的打量也消失了。
沐言汐发现打斗的人里还有合欢宗的人,心中一凛,险些以为这是因一桩风流旧事而起的争端,就连周围其他修士也都随着她的目光望向了花卿予。
花卿予不管别人怎么看,走向沐言汐和易无澜,她先冲易无澜点了下头,而后笑着跟沐言汐打招呼:“小汐,好久不见。”
花卿予都出面了,沐言汐也得给几分面子,跟着露出笑意:“花姐姐好久不见啊,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刚停战又打起来了,莫不是在为姐姐争风吃醋?”
花卿予笑着摆手:“你这张嘴啊,怎么还那么甜,亏我昨日刚见到你时还不敢认,怕你都忘了我了。”
她伸手想替沐言汐理一下额前的碎发,被易无澜不着痕迹的挡开。
易无澜蹙眉望着他们:“先说正事吧。”
花卿予笑着挑了下眉,遗憾收手。
“这事说来也简单,这几人想当逃兵,被我门中弟子发现拦了下来,现在战后算一算账罢了。”
被指为‘逃兵’的几名修士修为都不低,皆是元婴期往上,也练就一副圆滑的性子,慢慢道:“谁说我们要当逃兵,你有证据吗?”
花卿予身边的女修横剑出鞘,抵在那人脖颈上:“敢做不敢当,呸!”
“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们还想狡辩?”
对方梗着脖子反驳:“我们只是要去支援宗门,你以为就朝岁城一处被缚灵攻击吗?”
“你们点苍宗上个月来求助合欢宗庇护时,说什么宗门覆灭,怎么,你们老巢都被人端了,现在还急着回去呢?”合欢宗的一名男修毫不留情的拆穿他。
被挑明身份后,对方脸红脖子粗,顿时接不上话了。
沐言汐用神识查探了一番几人身上的灵力,经过一天一夜的打斗已经所剩无几,显然也不是临阵脱逃之辈。
她向打头之人招了下手:“你们若是想离开,今夜便可走。”
可那人又立刻拒绝了:“大敌当前,谁说老子要走了!”
花卿予看不下去,指着那几人质问:“不让你走你不愿意,让你走又不愿意,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我,我们不是想走,就是想问问。”那人看了眼易无澜,欲言又止。
沐言汐的目光也跟过去,对着易无澜传音:“这人是你安排的?”
易无澜给了她一个冷淡的眼神。
沐言汐悻悻转回头,轻咳一声,顿时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有些多余。
“所以你到底想问什么?”一来一回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沐言汐渐渐没了耐心。
因着他们的动静,围拢过来的修士越来越多,几乎偌大的广场填满。
点苍宗之人像是就在等这一刻,挺直胸膛,大声道:“我知道仙尊和小殿下特意赶来解朝岁城之困,老子心里敬佩你们,对你们别无二话。可昨夜伊始之际,神霞殿和凌霄宗修士撤退大半,我倒想问问,到底是谁临阵脱逃?”
此言一出,很多修士纷纷反应过来,开始寻找神霞殿与凌霄宗修士的身影,可任他们找遍,也只有零星几道在宗门内说不上话的低阶修士,无论是宗主还是其他长老,竟无一人留下!
“昨夜我也看到了帝姬去寻云宗主,后来缚灵来袭,就没再去寻他们。”
“云宗主堂堂一个大乘期,帝姬也是半步大乘,为何要带着人离开,凌霄宗和神霞殿是宗门,我们的宗门就不是宗门,就不用守吗?”
“若是这样,那下回不如各守各的,反正修真界都是要被缚灵侵占的,我还不如死在自己宗门落叶归根。”
场上一时陷入僵局,颇有剑拔弩张之势,但谁也没有动手。
神霞殿和凌霄宗的高阶修士并非未到场,只是到场的二人,无人敢直接向他们问责。
甚至还有人主动替沐言汐开脱:“小殿下离开数十年,恐怕对神霞殿之事也不了解。”
“仙尊深明大义,也断然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沐言汐对这样的场面极为熟悉,一开始还以为会从神霞殿指责到她身上,亦或是从凌霄宗牵扯到易无澜。
没想到与曲南宫一战,竟是让这些人主动替她说起了话,真是令人受宠若惊……分外不适。
无论是真心感激她与易无澜的救城,还是忌惮她们的修为,沐言汐并不在意,但该说清楚的话还是得要说清。
也许她一开始就错了,有关缚灵,有关天梯之事,从来都是修真界的事情。前世她将一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不想牵扯其他人,却也误了易无澜的三千年。
如今她想换个方式去试一试,就算这些人不认同,大不了还是她们几个原先知情之人去完成。
“神霞殿与凌霄宗的人,是我让他们回去的。”沐言汐在花卿予要来拉她时,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眸光扫向众人,上挑的凤眸褪去往日里的嬉笑,眸光沉定,气质绝尘。
沧梧宗的少宗主江少虞同沐言汐一起参与过仙门大比,在前几轮虽未直接对上,在浮屠境中也有过交集,算是同辈之交。
他听着沐言汐的话,声音略沉道:“帝姬不必将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我也相信神霞殿和凌霄宗的离去定有其因,此刻战况暂歇,没必要因为这点误会再起干戈。”
“你说他们有原因就有原因,你沧梧宗之前没少跟着衔阙宗兴风作浪,怎么,如今被他们一脚踢开,就想着换个人抱大腿了?”
沐言汐循声望去,是方才几个闹事的修士之一。
万佛宗的一名佛子拨弄佛珠,踌躇许久,才开口问沐言汐道:“与其我们在此争论,不如先联系云宗主问问实情?”
沐言汐抬手压下亮起的千樽镜,取出一枚留影的月衔珠。
那日在六合塔得见北霄帝尊时,她便用月衔珠记录下了一切,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诸位想必已经知晓几日前,我同仙尊去了一趟六合塔。六合塔多年来为衔阙宗聚集缚灵之地,其实内有玄机,衔阙宗借此贯通凡俗界,在凡俗界创下聚灵邪阵,在凡人中择选有灵根者,制造缚灵。”
沐言汐的话刚说完,就有修士附和:“之前我便遇到过修为低微且只有一魂的缚灵,竟是来自于凡俗界,凡人何辜!”
“衔阙宗这是想要将所有修士都杀完吗?”
“他们确实抱着这样的目的,却也不应该说是他们。”沐言汐只将话说了一半,就有修士大笑出声,眼露不屑。
“所以衔阙宗还有帮手?是不是那个秦连殇?我就知道凭曲南宫那个小人做不成这样的事情。”
沐言汐抬眸看了他一眼,否决道:“并非是衔阙宗,也并非是魔域之人。接下来我所说的一切于你们来说也许天方夜谭,但请你们听完一切再做评判。”
“六合塔本身并无玄机,为衔阙宗建造出来关押缚灵之所。但六合塔下,却存在着北霄帝尊压制曾经血池的法阵,血池无法再生,滋生于七绝鬼域。可法阵所在之处依旧极利于蜃气的凝聚,数万年后,法阵彻底被蜃气侵然,形成一方聚灵邪阵。”
“而有能力操控这一切,将其通向凡俗界的,正是我们奉之为序的——天道。”
沐言汐将灵力注入月衔珠中,数万年前仙魔大战的情景在众人眼前展开。
是与修士势均力敌的缚灵大军,无情的向着修士挥动刀刃。是渡劫以求飞升的修士,在雷劫之下身死寂灭。是神霞殿传说中的那名救世先人北霄帝尊,控天地之力力挽狂澜,发动诛魔大阵……
一幅幅画面犹如在眼前重现,最后缚灵寂灭于诛魔大阵。
月衔珠停止转动的那一刻,沐言汐的声音再度响起:“自天道创造缚灵、斩断天梯的那一刻起,已经有数万年未有修士飞升。飞升之路的断裂影响的不仅仅是将飞升之人,还有所有人的轮回之路。”
“今日曲南宫在交战时曾与我说,即使今日他不成为缚灵,将来有一日他死去,他的魂魄也不会再入轮回,终将成为寄生在他人体内的缚灵魂魄。”
合欢宗的一名女修问:“可是当年强大如北霄帝尊,毁去血池后,它还是再生了,缚灵又该如何除尽,我们做这一切又有意义?”
“当时我告诉曲南宫,即使我之将死,至少我死的时候是堂堂正正的人,而非向天道妥协的走狗。”沐言汐略微偏过头,从女修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紧绷的下颌线,坚若寒冰。
“我要再度启动诛魔大阵,接上那道断裂了数万年的天梯,再除去那道高自标誉的天道意识。”
“连北霄帝尊当年都没做到,而且它可是天道,这怎么可能?”
劲风刮过沐言汐的脸庞,她面对质问,眉眼却变得柔和。
“你,你这么看我们做什么?”
“我以为我拿出月衔珠,说出如此惊世骇俗之话后,率先迎来的是你们对于这一切的质问。”沐言汐的目光落至之前在万佛宗要诛杀她的那些修士身上,眉眼间露出笑意。
她想,她这一回可能赌对了。
那几名长老被她真诚的目光看得侧过脸去,“北霄帝尊救世的传闻人尽皆知,不然你们神霞殿后人为何会被尊称为‘帝姬’?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叫的。”
“总归现在出了朝岁城,就会被缚灵袭击,待在这里还相对安全一些,你说的这一切是真是假老夫并不在意,至少你能挡住曲南宫,我就信你。”
“我勒个乖乖,所以说,天道才是真正操控这一切的人?老子就算要编出来骗人都扯不到天道身上去,所以我们这算是要诛天伐道?”
此言一出,议论声高涨。在所有人的心中,天道几乎代表了他们所能接触到的最近的那个神。
然而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们,那个神才是造成他们一切痛苦之人。还有人告诉他们,那个神并非是真正的神,甚至可诛!
在场无论年岁大小、修为高低,既为修士,在年少时定有满腔热血,立志扬名天下的英雄之梦。
或许泯灭在错综复杂的宗门关系中,或许堙灭在久堪难破的修为里。
可只要给他们一个合适的契机,刻在骨子里的热血若烈火燎原、沸腾不止。
“那我岂不是成救世主了?我小时候遇到过一个善推演的修士,那人说我命中带华盖,将来定是要做一番大事情、彪炳千秋的。当时我娘觉得不靠谱,还掀了他的摊位,敢情这还是真的?”
旁边的人虽然觉得他这话不着调,却也跟着笑起来:“我爹总说我不成器,等我除尽缚灵、补了天梯,我家的族谱就要从我这一代开始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