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说着夺人性命的事, 安烨长老对着沐言汐的说话声却愈发温和:“缚灵让我重新拥有了力量,你若成为缚灵,你也可以拥有更强的力量。”
安烨长老这话说得好似真心实意, 沐言汐仔细想了想, 这世间确实也没有规定过杀人前不能笑容温和。
可前世想要杀她的人就已经够多了, 沐言汐承受过修士因《天衍灵诀》的贪婪而笑里藏刀的阴险狡诈, 也见识过为了争名夺地连缚灵都可以放任不顾的偏执自私。
如今安烨长老的威胁,比起前世在不夜城的诡谲云涌,也仅仅只是沧海一栗。
被安烨长老圈进结界中的三团血雾在不断的向她逼近,沐言汐认真的与安烨长老对视:“那可麻烦了,我这身体贵得很,这几只缚灵恐怕占不起。”
话音未落,沐言汐掌心一翻,浮光剑骤然刺出,《天衍灵诀》带起的威压铺天盖地, 四周生灵万物之力铺天盖地聚拢于剑尖, 于虚空中翻涌汇聚起灵力飓风。
安烨长老轻轻叹了口气, 似乎是在为沐言汐的拒绝而失落。
两道不同寻常的力量在林间碰撞,激起极大的灵力波动, 逼得林间妖兽四处逃窜, 唯恐被这二人波及。
几招下来,安烨长老眉头越发紧锁,趁着沐言汐侧身不察,重新驱动他所设下的法阵屏障, 缩小范围, 将沐言汐和缚灵困在了里面。
沐言汐转身,看着安烨长老所为并未做出反抗, 眉头轻挑:“安烨长老,缚灵之力也不过如此嘛。”
安烨长老似笑非笑:“我灵力全废尚且能如此,你就不好奇你成为缚灵后会如何?”
沐言汐微微侧眼,看向逼近的缚灵。
血蒙蒙,凶悍而又可怖。
“合欢宗那些年大肆搜寻茯神草,想必就是为了你吧。”安烨长老意有所指,“神魂不稳的人,其实很容易被缚灵上身。”
沐言汐神神悠悠,好似不知缚灵险恶:“是吗?”
安烨长老怜悯的看着她。
但当血雾靠近沐言汐时,她却没有丝毫要被上身的趋势,好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拦在沐言汐面前,令缚灵无法入侵。
安烨长老怜悯的目光渐渐变了。
他察觉到沐言汐望向他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戏谑,变得渐渐冰冷,像是在看一件冰冷的死物。
他目光一凛,终于察觉到沐言汐的反常:“你,你为何会……你做了什么,你是故意下套引我现身的?”
沐言汐简直要因安烨长老的话笑出声来:“特意放走散修引来神霞殿的人是你,把我与其他神霞殿修士打散的也是你,安烨长老,怎么如今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正阳谷地处偏僻,本该是个静谧祥和之处,风裹挟着浓雾的凉意,沐言汐手中长剑一扫,直直刺入正面扑向她的一只缚灵的识海中,一条条血雾骤然从中迸发而出,消散在空中。
她指了指另两只缚灵,说得极为嚣张:“是我现在解决,还是衔阙宗有什么新招,能让他们上我身?”
安烨长老的面色沉下,语气笃定:“你不是元婴期。”
沐言汐摊手笑道:“仙门大比这么多高阶修士在场,我若不是元婴期,怎能瞒过他们的眼?你可别污蔑我。”
“你的神魂不是元婴期!”安烨长老骤然激动起来,“我知道了,你也是缚灵!你之前神魂不稳修为低微,云景和才要与你退婚,之后你在仙门大比突然赢了炼虚期的云景和,分明就是不同寻常!”
缚灵本就是修士死后的魂灵被困世间,借由七绝鬼域血池的力量,而化成的寄生之物。它们看似只能寄生修为比自己低的修士,实则起关键作用的,是修士的神魂。
沐言汐的神魂为大乘期,这也是易无澜能放任她这个元婴期来对付安烨长老的原因。
大乘期的缚灵极为难寻,且危险。衔阙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用一个大乘期的缚灵去对付沐言汐。
安烨长老说完看过来时,沐言汐漫不经心的摸索着手中的长剑,闻言眯起眼笑了笑,狭长的眼尾上挑着,树荫落于眼睫上,被鲜艳的绯衣衬勾出一抹诡异的暗红。
“看来你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愚蠢。”
安烨长老见她这副模样,心间一跳。
她根本没来得及组织,浮光剑寒芒一闪,已经盈满磅礴剑意,刹那间破开了他所设下的结界,浮光剑气带起的寒风呼啸而来。
安烨长老这才意识到沐言汐方才与他交手时还在留手,真正的实力远在玄德斋交手时之上。
可即使那时候,沐言汐也没有暴露自己真实的实力,险些被他毁去丹田。如今他将其余人驱散,却像是为沐言汐提供了机会,令她再无后顾之忧。
安烨长老的灵力转瞬间就迎了上去,试图挡住那道灵力的剑招。
在玄德斋时,沐言汐使用的还是易无澜的剑招,难免有所生涩,如今交手却无半分凝滞,灵力却好似无穷无尽,就连那赤红的剑光中,都泛起耀眼而又诡异的金光,哪里是一个元婴期能拥有的力量?
安烨长老愣神,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招惹了怎样一个狠角色。无知之物最令人畏惧,他接连后退,向沐言汐怒吼:“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相撞的两股灵力四周散开,将那两团还被困在半个结界中的缚灵打散又重组。
沐言汐长发凌乱飞舞,发间步摇不断震颤着,细长的五指随意一转,凌厉的剑气刺向安烨长老的身后,绝了他逃脱的可能。
“我是什么并不重要。”沐言汐足尖一点,身形翩若惊鸿,一袭绯衣轻然落于安烨长老身后,声音隐在浮光剑影中,“可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安然于世。”
*
幽谷之外,有人行色匆匆,自一道传送阵失了踪迹。
红荷水榭外,雪白象牙窗外凝出水雾,好似冬季冻出的层层水雾。离得近了,才发觉是灵力所为。
脚步愈发快了,那弟子手中的长剑还未出鞘,手便已经抖得不行,扑跪在一人脚下乞求:“重台长老,长老求求你,救救我师尊。”
李重台手中把玩着一座灯盏,以暗玉雕制而成,内里灯芯却已熄灭。他不紧不慢的将其递给那弟子:“晚了。”
弟子脸色瞬间煞白:“不可能,我师尊是化神期修士,而那个沐言汐她才元婴期,她怎么可能杀得了我师尊?难不成,难不成她真的是缚灵?”
李重台原本神色淡淡,听到这话后,突然眯起眼:“沐言汐,缚灵?”
“说清楚。”
千仞峰中的地牢并非寻常的牢房,以特殊的法器控制修士的神识,能令修士在里面一日,就仿佛渡过数月般煎熬。
安烨长老与其弟子未撑过几日,便将过往所做之事全然招供了出来,好在执行门规之时被云景和所救,暂避于衔阙宗。
这弟子从小养于安烨长老座下,如今听闻师尊离世,整个人语无伦次,根本无法应答:“不可能的,我师尊不会死的,他那么强,修为被废了都能重修……”
李重台并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他一把掐住男修的脖颈,打入一道清神诀,沉声问:“你离开前,沐言汐与你师尊说了什么?”
一直未出声的孤司偃笑了起来:“哎呀呀,重台长老,手下留情啊。”
重台长老斜睨了他一眼,手上却丝毫没松力,他问那弟子:“怎么,是我让你说不出话了吗?需要我帮帮你吗?”
弟子极为恐惧的看着他,脸色灰白,忙哆哆嗦嗦的将沐言汐与安烨长老所言复述了一遍,话刚说完,就被摔倒了一旁,气喘不止。
他招了下手,门口立刻有两名修士走入,将那弟子带了下去。
水榭之内,只剩下孤司偃和李重台二人。
片刻后,孤司偃淡声开口:“重台长老好手段。”
李重台抿了口茶,笑道:“还要多谢师侄想出这招请君入瓮。”
孤司偃闭了闭眼,叹道:“我只让你放出安烨长老的消息,引来神霞殿,顺理成章除去沐言汐这个神霞殿与易无澜之间的纽带,你可没告诉我,你想将她变成缚灵。”
“不这样做,怎能离间易无澜和神霞殿?”李重台不以为意,“你以为那些道貌岸然的宗门真那么在乎救缚灵还是杀缚灵?他们巴不得我们跟凌霄宗、跟神霞殿斗得两败俱伤,他们好渔翁得利重新瓜分灵脉与其他资源。”
“只有将他们各个宗门中重要的修士一一变为缚灵,他们才会真正倒向衔阙宗。这把刀一日不悬到他们头顶,他们便一日不会着急。”
孤司偃:“可他们到底是人,又怎会真正支持缚灵?”
“我们是死过一次的鬼修,确实与他们不同。”李重台低低笑了两声,道,“但有件事情你可别忘了,三千年前缚灵横世之时,灵魔两界依旧执着于争权夺地。”
“三千年前,灵修和魔修都不愿意耗力去解决缚灵,唯恐因此失了战力,才会令那场仙魔大战持续百年之久,侥幸保留下来的宗门,修士十不存一。”
李重台端坐在主位上,手中玉灯外灵力光芒微微闪动,在他脸上留下斑驳光影,“我们不需要他们的支持,只需要牵制住他们,逼他们听命便可。”
孤司偃似是被说动了,“可如今沐言汐并未成为缚灵,她的神魂莫非真的有异?”
“她杀安烨长老,许是因为旧仇,安烨长老的修为,不就是因为她被废的吗?你真以为神霞殿的人都公正善良无私心?”李重台思索片刻,吩咐道,“将顾淮之、云景和叫来水榭,说有要事相商。”
孤司偃一愣,皱眉道:“沐言汐刚杀了安烨长老,凌霄宗也许正在调查安烨长老被带走一事,云景和哪肯过来?”
“呵。”李重台冷笑,“他们自然会过来,当初可是他们要与我们结盟的,沐言汐这么一个元婴期,上一回打败炼虚期的云景和或许是因为熟通招式,这一回能杀了炼虚期的缚灵,他们两宗哪里还能睡得着觉?”
炼虚期的缚灵,其力量往往可比肩一个化神期的修士。
“去吧。”李重台的眼神中满是森寒冷意,“他们若还有骨气还想活命,定然会过来。”
曲宗主在六合塔中闭关钻研缚灵,最近宗务皆有李重台代理,孤司偃只好颔首称是。
入夜之时,水榭外热闹了起来。除去凌霄宗和归天宗外,还有几个小宗门也皆不请自来,足有十余人。
整座水榭极为安静,只有剑舞红荷的声音。众人入内时,李重台收了剑,脚下倒着一名昏过去的修士,身上被捆了灵力缚带,正由两名修士带下去。
众人随身所携带的萤惑引罗盘指针颤动,令他们面色一变:“重台长老,这人已经变成了缚灵?”
“带去六合塔。”李重台擦着剑,吩咐完后面带笑意的看向众人,脸上丝毫不惧,“是啊,幸好被我救下了,若是遇到了神霞殿的人,恐怕已经丧命了。”
“重台长老真是大义。”
“真是可惜了安烨长老。”
众人亦真亦假的惋惜一番,李重台笑看着,给孤司偃使了个眼色。
孤司偃往前一步,语气温和:“不知诸位如何看待,小帝姬斩杀安烨长老之事?”
有人犹豫着问:“那小帝姬当真是仅凭一己之力?安烨长老的神魂为化神期,就算之前修为尽失,成为缚灵后修为也至少能称得上是个炼虚期的缚灵,若我记得没错的话,沐言汐才元婴期吧?”
“这还能有假,景和兄之前不就与她过过招,当时你们难道没看出来吗?”
“当初在玄酆秘境时她连金丹期都没有,而且天赋资质也一塌糊涂才会被景和兄退婚,短短几年时间究竟是如何跨越元婴的?”
重台长老见差不多了,又状似随口提起:“之前缚灵的消息被各大宗门垄断封锁之时,知晓其况的人其实也不少,都是宗门中举足轻重的长老,如今却是剩得不多了,看来她最有望成为下一个大乘期。”
重台长老单看容貌与孤司偃几乎是一个年纪,说这番话时,神情和煦,如沐春风,好似真心诚意在夸赞沐言汐。
天之骄子自然会人人夸耀,可当有人的天赋修为达到了旁人无可企及的程度,得到的便不会再是赞颂。
来的都是各宗门参与仙门大比的修士,没有宗中高阶修士沉得住气,最是争强好胜,立刻有人不服气:“如今也有不少化神、合体期的修士,要进阶也是他们先进阶吧?”
孤司偃意味深长的感慨:“过去那些高阶修士一样有望进阶大乘期,只可惜有不少在清除缚灵之时被上身,逃不过仙尊的铁面无私。”
众人沉默不语。
来的皆是各宗门中年轻的小辈,即使之前对于缚灵的事一知半解,也不会不知道门中长老之事。三千年都未有人修至大乘期,一部分是渡不过雷劫,另一部分便是因为从封印中出逃的缚灵。
“哦,那可不见得。”云景和作为在场立场最为突兀之人,懒洋洋的拨弄着荷花叶,“仙尊说杀人时杀的都是缚灵,那自然就是缚灵了。”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简直就是在孤司偃的话中更添了一把火。
一时之间,各宗门之人神色各异,他们本就知道云宗主与易无澜的不和,毕竟一山不容二虎,却没想到云景和对于易无澜的怨念也如此深。
顾淮之跟着云景和一唱一和,他面容清秀,笑着道:“这些年我们几宗死的人确实不少,司偃兄你刚帮着安烨长老针对完神霞殿那位就召我们前来,难道是怕仙尊对你们衔阙宗出手?”
孤司偃:“你——”
“现在的沐言汐可没有当年修为低微时那么好欺负,神霞殿又一向护短。”顾淮之淡淡道,“但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明澜仙尊掌权这么多年,又怎会容忍一个小辈越过她?”
顾淮之说完,笑吟吟的看向另一边的一名女修:“茗道友,你说呢?”
那女修稍加思索,言简意赅:“拉拢她。”
孤司偃沉吟片刻,装作忧愁道:“可她若是一心向着仙尊……”
顾淮之笑着道,“那就要看你们衔阙宗,舍不舍得下血本了。”
孤司偃看了眼李重台,走上前:“看我们?”
“嗯。”顾淮之漫不经心道,“浮屠境中,一步一世界。六合塔中,应当还有其他高阶缚灵吧?”
此言一出,水榭皆静。
孤司偃与李重台对视一眼,又很快偏开目光。
他们特意隐瞒了已对沐言汐用过缚灵一事,又在众人面前救下那个刚刚被他们转化成缚灵的安烨长老的弟子,就是为了维持衔阙宗和善的假面。
就算要用缚灵害人,也不能是他们主动提及的,不然他们会成为众矢之的。
荷池中央突然跃出一条鱼,鳞片金光闪闪,扰乱一池宁静。
*
离开正阳谷后,沐言汐没有立刻回凌霄宗,反倒是跟着林长修等人在就近的集市中闲逛着。
此处亦有一座风月楼,不事拍卖时,用作客栈经营,只不过它与平常的客栈门槛更高。
进风月楼者,不仅需要更多的灵石,还需看脸。合欢宗任性之致,要是不合他们心意,给再多的灵石也不放行。
沐言汐是被风月楼外熙熙攘攘的行人吵醒的,天光破晓,朝阳照入窗柩,落了一室华光。
她刚要起身,突然警惕的往床幔外望去。
待看清那道人影后,指尖凝出的灵力才消散了,松下口气:“合欢宗这法阵可真不如何,竟然让你轻轻松松就进来了。”
易无澜撩开床幔坐过来:“怎么不回灵雾峰?”
“难得下山,随便逛逛。”
沐言汐给自己掐了道清身诀,便将脑袋笑吟吟的凑到易无澜那边。易无澜极为自然的拿过床头的发簪,替她整理睡得乱七八糟的长发。
好一会,沐言汐突然短促的笑了一声。
易无澜问她:“怎么了?”
“好吧,确实是发生了点事情,不知该怎么做,才留在这里。”沐言汐笑了笑。
易无澜梳理长发的手一顿,问:“是何事?”
“杀安烨长老的时候,还有另外三个缚灵,可能想让他们上我身,却没成功。”沐言汐嫌弃道,“他们就不能正大光明的来吗?非得使这些龌龊的手段。”
易无澜蹙起了眉。
沐言汐见她这幅模样,伸手去抚她的眉,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就知道你会是这反应,易无澜你好歹是个大乘期修士了,怎么还如此沉不住气?”
易无澜握住她的手腕,神情严肃:“与我详细说说。”
沐言汐碍于易无澜的威严,只好仔仔细细将事情说了一遍,叹气道:“正阳谷地处偏僻,那些阵法也令我神识铺展不了太远,可能还有其他修士吧。”
“好,我知道了。”易无澜为她戴好最后一枚步摇。
沐言汐眨了眨眼,手指触碰了一下被易无澜梳好的长发,轻声问:“易无澜,若是我接着往下修《天衍灵诀》,我异于常人的修为与神魂被人揭穿,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吗?”
易无澜的眼中是一片平静,对上她的目光:“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沐言汐却坚持要个答案:“会不会?”
“会。”
沐言汐放任自己,靠在易无澜的身上:“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对我起了这样的心思?”
她背对着易无澜,避免了目光的交汇。
易无澜低头看着沐言汐,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已经过去太多太多年,就算她回到三千年前,恐怕也是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的。
也许是日久生情,也许是在初见的那一瞬间,又也许是在某个时节点,感情的变化只在一念之间,在她发现以后,或许从未想过要收回。
她只是问沐言汐:“我这样,会让你为难吗?”
沐言汐笑了笑,觉得易无澜果真是可爱至极。高高在上的仙尊,在感情一事上,竟然会担心自己的好意会让他人为难。
“我若是为难,你就会放弃吗?”
“不会。”易无澜道。
“仙尊好生霸道啊。”沐言汐转过身去,对上易无澜的目光,“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只能接受了?”
易无澜拿来外袍,与她安静回视:“不着急,就算仙门大比结束时还未想好也没关系。”
沐言汐在她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嘴角牵扯起的愉悦笑意:“那仙尊可亏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