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狰狞扭曲的黑影在谢长留的脚边停下,根本无法攀上白墙之上相拥的影子,在灯光摇摆间,最后消弭。

  谢长留的沉默有时是中伤他者的武器,有时却是最温柔的安抚。他对赫佩斯一向如此,平静淡然包容红发军雌多年的挣扎困顿。

  在那长久的沉默中,鲜血淋漓的痛楚也显得温和几分。

  赫佩斯搂住谢长留的手臂紧了紧。他身为身材高大的军雌,谢长留与他相比都是略显清瘦,此刻却将自己挤进了谢长留的怀里。

  尝试从那淡然的怀抱里汲取暖意。

  谢长留轻拍他的后背,低声安慰他:“睡吧。”

  语气算不得多温柔,甚至称得上干巴,对他而言已是难得。

  对赫佩斯也是如此。

  病房内陷入黑暗,唯一的灯源被关上,谢长留坐在床头,任由赫佩斯靠在他胸前。

  直至听见雌虫平稳的呼吸,谢长留才慢慢松开他,让他躺下休息。

  做完一系列动作后,他才坐回椅子,等待天明。

  **

  军雌的身体素质的确强悍,躺了一天一夜后, 第二日起来,赫佩斯满血复活,全然不见前一日的憔悴疲惫。

  他睁开眼,本想同谢长留问好,注意力却全到了自己的手上。

  五指像是不受他控制,扯着谢长留衣袖不松开。

  谢长留坐在原位置没挪窝,想也知道让他扯衣袖扯了一个晚上。

  他匆忙收回手,许久不动用的良心被巨大愧疚席卷,他难为情道:“雄主,你是不是一晚上没睡?麻烦你了……”

  谢长留低头将衣袖整理平整,闻言掀了掀眼皮:“你是我的雌君,无需如此。”

  语气四平八稳,活像一杯水放在他话上都不会倒。

  赫佩斯悻悻应了声,内心却有隐约的失落与不甘。

  往日没意识到,谢长留这番发言并不会让他产生过分情绪波动。他是谢长留的雌君,这话并没有问题。

  可如今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这句话便有些碍事了。

  他不想要单纯的“雌君”。他很贪心,想要更进一步,并不希望与谢长留的关系只停留在表面的“雌君”。

  名义上与实质并不相同,赫佩斯并不满足现状。

  他坐起身,与谢长留面对面平视,双唇张了张,对上那双漆黑平静眼眸,所有升腾起的心思偃旗息鼓,在他心里飘白旗投降。

  谢长留清心寡欲,压根没有那根筋,全然铜骨铁皮。不仅如此,还要在自己之外围个铜墙铁壁,根本没有可供他下手之处。

  时隔多年,赫佩斯终于微妙与那帮攻略他的家伙产生了共情。

  这一次,轮到他来做攻略者了。

  攻略对象比他自己还要难搞。他好歹能感知情绪,谢长留却大多时候连情绪都没有。

  他脸上五彩斑斓,逃不过谢长留的眼睛。

  凌洲仙尊观察了他一会儿,确认他精神好,身体好,恢复很不错后,便站起身对他道:“等会儿医生要来检查,先吃早饭。”

  赫佩斯木木应了一声,和谢长留吃完早饭后,换了一身军装,吊儿郎当跑客舱内,准备去给军校生们开小课。

  虫族向来是好战分子,学会对内稍微不那么暴力也是这几十年来的事。

  让赫佩斯一个成天在外打仗,为帝国扩充疆域斩杀异兽的战斗分子安安静静呆床上休息本身就不可能。

  一天一夜已经是极限。

  然而他还没走出几步,就被谢长留扯住了后衣领,略带凉意的指尖触碰到他的后颈,他当场就腿软了,被带着安分坐在病床上等医生检查。

  谢长留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看他,显然是不认可的表情。

  后颈虫纹被触碰的感觉还在身体里游走,赫佩斯压根不敢和谢长留对着干,高大的军雌窝在病床上,任由医生给他做检查。

  “没问题了,中将这个身体状态还能打几场仗。”军医收起设备,对谢长留道。

  赫佩斯眼巴巴看着谢长留,直到谢长留朝他点点头,他才迫不及待冲出病房,去找指挥官们。

  踏出病房的那一刻,他的脑子突然被某个想法击中,脚步一顿。

  “我什么时候那么听话了?”

  红发军雌站在病房门口低声嘀咕。他基础教育阶段是学校刺头,读了军校是全校最大的刺头,进了军部在军区工作,又是有名的刺头将领。

  赫佩斯这个名字早已和“刺头”“不服管教”等关键词绑定。这么听话已经让他自己都产生了困惑。

  “赫佩斯中将。”在他琢磨这件事时,一名军雌站到了他的面前。

  “我是——”

  “议会的?”赫佩斯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我记得这个型号的星舰有配备会议室,去会议室谈。”

  他哥俩好似的勾住那名军雌的肩膀,把虫拖向会议室。

  病房内,谢长留盯着自己的指尖发愣。

  军雌后颈皮肤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指尖,凸起的颈骨与他的指腹相贴,虫纹便只在指缝中透露些许。

  3055见他怔愣地看着指尖,呆呆问道:“仙尊,您在看什么呀?”

  “并无。”谢长留否认。他走出病房,正巧与皇家军校的带队老师打个照面。

  负责老师这几日头发都要操劳到掉光,苦着一张脸对谢长留道:“阁下,有议员先生想和您谈谈。”

  赫佩斯被军部和议会的雌虫联合支走,仅剩他一人,便趁机找他谈话了。

  谢长留微微颔首,跟着负责老师去和那名议员先生好好谈谈。

  “谢长留阁下。”乔索兰站起身,朝谢长留行了个礼。

  3055见到他,先是惊讶帝国议会居然缺虫到这个地步,每回谈话问责都是乔索兰。

  但转念一想,还是因为乔索兰的身份。他身为原书奥斯尔德的追求者,男配之一,这些重大剧情节点总是会出现,横插一脚。

  拯救反派系统也不知道这个混乱的剧情要什么时候才能终结了。

  分明已经崩盘,还要维持岌岌可危的剧情线,于是就有种强烈的荒诞感。

  谢长留没有坐下,站在乔索兰对面,意思很明显,是要金发雌虫先说的意思。

  “不必如此警惕,阁下。”乔索兰笑得有些无奈,“我只是想从阁下这里了解本次战役的细节罢了。”

  谢长留轻松让流亡军舰队溃不成军的信息已经让战场记录仪彻底泄露,那段战场上的影像过去一天一夜还是高居星网热搜榜首。

  就像是有什么虫在控制,根本撤销不掉。帝国政府只能出面解释承认这次战役的情况,并对谢长留的信息进行了模糊化处理。

  只不过无济于事。谢长留的信息还是以疯狂的架势传遍整个塞列因帝国。

  几百年来未有变动的雄虫基因等级情况将迎来大洗牌。

  那一招明眼虫都看得出来,精神力等级必定超过A级。回到贝塞星后,谢长留势必会被雄保会层层保护进行基因等级检测。

  影像泄露的那一刻,雄保会和议会都做了细致的分析,甚至取了谢长留第一次在雄保会检测时留下的血液样本,对他的血统与精神力等级都做了范围估测。如果猜想成真,他会是帝国唯一一名纯血种雄虫。

  这个可能对所有雌虫的吸引力异常强烈。据乔索兰所知道的信息,范围估测那天,参与估测的雌虫无一例外对此流露出了的狂热态度。

  其中唯血统论的雌虫都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一个C级的谢长留算不上特别重要,一个纯血便完全不同。

  帝国现有的雄虫等级划分从S级到D级,S级别的雄虫帝国近百年来仅出现过三位,有两名早已逝世,唯一现存者是塞列因帝国的现任皇帝,然而他的血统评估也不过百分之五十左右,距离纯血要求还差了一半。

  出于这个问题,S级空有其名,提及高等级时,都是从A级开始算起。

  雌虫的等级则是另一套评判标准。

  乔索兰的想法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对谢长留的态度愈发温和,近乎到了谦卑的程度。这趟行程他迫不得已要参与,既然来了,倒不如和谢长留打好关系,行事也方便一点。

  “你们想知道的,应该早就知道了。”谢长留平静道,并没有多言的想法。整个战役,严格意义上来讲,他和皇家军校的校队成员都算得上倒霉受害者,找他要细节的说法站不住脚。

  反而是谢长留更有理由以雄虫的身份质问帝国,要求军部和议会给一个说法。

  乔索兰面带歉意:“皇家军校的参赛星舰误入战场是我们的过错,很抱歉让阁下陷入危机。只是我有任务在身,还是麻烦阁下回答了。”

  金发雌虫打开光脑,将雄保会给他发送的文件打开给谢长留看:“雄保会想麻烦阁下再做一次检测,星舰到达贝塞星后便会来接阁下。”

  “同时议会方也想知道阁下那一击是什么能力。”他的笑容温和,语气平缓慢条斯理,抬眼看向谢长留时,眼里全是诚恳。

  谢长留随意扫了一眼文件内容,看了个大概。他朝乔索兰略略颔首,转身就要离开。

  谈话没有继续的必要。他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在哪一方面引起了注意,但很显然,他没有要掺和进去的心思。

  帝国政府高层的期许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谢长留在这个塞列因帝国,唯一需要关注的对象是赫佩斯。他连虫族的基本规则习惯都没有关注过,平日连融入这个社会的情况都没有,更不可能让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他配合工作。

  “不瞒阁下,我这次来,不仅是为了赫佩斯中将的战场表现,也是为了阁下。”乔索兰道,“阁下在战场上的表现让我们看到帝国发展的更多可能性。雄虫的基因等级一直是帝国的担忧,我们也希望能有期待许久的纯血种降生。而阁下——”

  “这是在聊什么啊?”赫佩斯双手抱臂倚靠门边,挑眉看向乔索兰。

  与谢长留面前那个形象乱七八糟的红发军雌不同,现下的赫佩斯从头到脚就写着精致。

  乔索兰看着他这副骚包模样,温和的笑意顿了顿,还是没控制住“啧”了一声。

  果然是花蝴蝶。

  金发雄虫在心底冷笑。

  赫佩斯浅灰色的眼瞳居高临下看着他,左半张脸写着不快,右半张脸写着快滚。

  他那张脸实在叫虫不快,乔索兰兴致起来,托着下巴对赫佩斯道:“中将也对此感兴趣么?谢长留阁下可能是纯血种的事。”

  赫佩斯换成双手插兜的姿势,反问他:“所以呢?”

  金发雌虫抬眼:“只是希望中将做好准备而已。”

  他拿起光脑,走出会议室,经过谢长留身边时,压低声说:“阁下,我们贝塞星再见。”

  咔哒。

  会议室门被关上,赫佩斯扯扯嘴角,漫不经心问谢长留:“乔索兰都和雄主你说了什么?”

  他对着谢长留时好奇心一向很重,问话倒也符合他的风格。

  但谢长留却从他的话里读出一点不同寻常来。

  他打量着赫佩斯那张收拾干净后明艳的面孔,几乎是凭着直觉忽然开口:“你在闹别扭。”

  红发军雌愣了几秒,噗嗤笑出声,只不过这笑带了点虚张声势的意味。他看着谢长留,不解道:“我为什么要闹别扭。”

  平静的墨黑眼眸里,此时还多了点微妙的探究。谢长留静静地看着赫佩斯,神情认真,似乎在评判赫佩斯话语的真假。

  赫佩斯心说泛酸和闹别扭可不是一码事,那否认也在情理之中,想到这,腰杆子便直了一点,回答谢长留时也更加有底气:“雄主,真没有闹别扭。”

  谢长留收回视线,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对赫佩斯道:“你可说出口,不必委屈自己。”

  赫佩斯无奈叹气:“我真没有。”

  以及——

  “雄主,你也才二十岁,不要用两百岁虫的口吻说话好吗?我也不是虫崽了,不用这么哄我的。”红发军雌继续说,却换来谢长留一个平淡眼神。

  仔细看甚至还能看出几分无奈,几分无语。

  3055在谢长留的神识里尖叫:“不要再说了!赫佩斯!不要再玩年龄梗了!”

  它都替赫佩斯尴尬了!

  赫佩斯摸不准谢长留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试探性问道:“雄主,我说错话了?”

  “未曾。”

  谢长留打开会议室门往外走,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和赫佩斯无话可说。

  赫佩斯跟在他身后穷追不舍:“听这个语气就是有吧!”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