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留对话语异常吝啬,连带一句夸奖都像是千金难换。

  赫佩斯脑内盘旋那句“何必妄自菲薄”,心里一时间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某种酸涩的情绪溢满心间,却在最深处感受到些许的愉悦。

  微风穿过枝叶罅隙,带起一阵沙沙响声。他在平静的沙沙声中,揉乱了满头红发。

  如跗骨之蛆般的阴暗记忆就这样被谢长留一句话驱逐干净,强行将他拖出自怨自艾的牢笼。

  赫佩斯摘下皮筋重新扎了马尾,抬手挡住正午的日光。

  “太阳好大。”他暗自嘀咕,往旁边大跨步,迈进了树荫下。

  心脏却在此时开始抽痛。

  “嘶——”赫佩斯倒吸一口冷气,军雌的痛阈值异常高,被异兽抓的血肉淋漓,甚至断臂都能忍受。

  然而他却难以忍受方才心脏那一瞬间的抽痛。

  就像是警告与惩罚。

  赫佩斯啧了一声,扶住树干站稳,手指死死扣着粗糙的树干,望向那条几乎看不到终点的林荫道。

  谢长留和他不是一条路,早就离开了。

  厚重的乌黑云层漂浮,瞬息间遮天蔽日。刺目的日光被尽数遮掩,只剩下阴沉沉的天。

  夏季已过,入秋后贝塞星的天气就异常多变。

  赫佩斯站在原地,等待钻心剜骨的痛楚过去,才咳嗽几声,往办公室跑。

  快到楼下,暴雨倾盆而至,压根没给他反应时间,直接将他浇了满头,精神力屏障都来不及开。

  “赫佩斯老师,没带伞啊?”教授帝国史的老师慢慢悠悠收起伞,用略带苍老的声音对赫佩斯说。

  “刚才还是晴天,突然就下雨了,没准数啊。”赫佩斯甩甩头,拧干衣摆的水,叹了口气:“等会儿回办公室换一套衣服。”

  “是没个定数。”上了年纪的亚雌老师在等待电梯的间隙喝了口热水,对赫佩斯说。

  过了没几秒,他又像是想起什么,开口问道:“你雄主是你学生?”

  赫佩斯几乎是立马明白他的意思,随手撩了把湿漉漉的长发:“我可不是会给雄主开后门的虫。”

  “不怕他挂科,气出你身上啊。”

  赫佩斯笃定道:“他不会。”

  一不会挂科,二不会对他撒气。

  这些事情稍加观察谢长留就能发现,都不需要证明。

  毕竟谢长留的性格摆在那儿,他也是个不屑于装模作样的雄虫。

  “这算是……”上了年纪的亚雌老师大概在思考合适的词汇,片刻后才继续说:“滤镜吗?”

  “那里是滤镜,他性格就那样。”赫佩斯失笑道,“颂戈老师,您不是要给大一的机甲单兵专业上帝国史吗?您上个课不就知道了?”

  红发军雌摸着下巴,由衷觉得所有老师都会喜欢谢长留这样的雄虫学生。

  不喜欢才奇怪。

  毕竟有其他雄虫学生做对比,甚至还有天天摸鱼的雌虫亚雌学生一起做对比。

  谢长留这样性格严谨正经,做事一丝不苟,上课认真听讲的,一定是个好学生。

  反正比读书时期天天闯祸的他强。

  赫佩斯心想。

  颂戈笑而不语,走出电梯时,才慢悠悠说道:“那我就期待明天的课程了。”

  赫佩斯应道:“行。”

  到办公室后,他迅速从休息室的衣柜里翻出一套干净的常服。

  皇家军校的军装他每次穿走就不记得带一套过来,衣柜里只剩下几套干净的休闲装。

  他下午还要给二班的学生上课,只能勉强换件酒红色的衬衫。

  领带照例是没有。

  心脏难忍的抽痛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几乎察觉不出来,并不影响行动的隐痛。

  就像是一道暗疤。

  他站在窗前,窗外是暴雨笼罩的圆形小广场。

  玻璃窗上,倒映出他漠然的面孔。

  光脑上的时间在慢慢流逝,逐步逼近每一个他熟知的日期。

  “滴——”

  赫佩斯接通视讯,朝对面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叔叔,好久不见啊!”

  尤里乌斯看着一如既往吊儿郎当的侄子,撇撇嘴:“多大年纪,稳重点!”

  “很稳重了。”红发军雌说,又扯松领口两颗扣子。

  他刚才穿衬衫扣扣子,想到谢长留不赞同的眼神,情不自禁全部扣齐了。

  尤里乌斯原先看着正经装束的赫佩斯还有些欣慰,现下见状就发现这个侄子没有改变多少,无奈叹了口气。

  “叔叔,你有什么事吗?”赫佩斯解开两颗扣子才觉得自己自由了,忍不住想谢长留是怎么忍受每天衣领扣子都严丝合缝扣好的窒息感。

  他这位小叔除了每个月例行慰问视讯,联络叔侄情感,就是有要事通知。

  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联系他的,毕竟身为内阁大臣,政务繁忙,没有多少空余时间。

  “两件事。”尤里乌斯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第一件,下周的皇室聚会你必须要参加,不能推脱了。”

  “三皇子那里有动作,聚会上必定能看出什么。”

  赫佩斯不耐烦地拖长音感慨,眼角眉梢依稀能看出不少阴郁感。

  他坐在软椅内,坐相散漫。

  “赫佩斯,你

  已经推拒过上一次,这一次不能推拒。是不准备在军部往上升了?”尤里乌斯皱眉看他。

  赫佩斯敷衍应道:“行——去——”

  “把你那位雄主也带上吧。”尤里乌斯不情不愿补充,“有雄主能带雄主出席。”

  某个红发军雌眼睛亮了,还是正色道:“叔叔,他叫谢长留。”

  尤里乌斯心里酸涩,赫佩斯小时候可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他咳了两嗓子,继续说第二件事:“我明天中午回贝塞星,晚上你和你雄主……”

  看着赫佩斯期待的眼神,他改口道:“晚上和谢长留过来吃饭。”

  红发军雌朝他敬了个礼:“好的。”

  视讯就此中断。

  赫佩斯身体向后仰,枕着椅背看天花板。

  抬手捂住心脏,在静谧的办公室内,叹了口气。

  **

  谢长留就上午有节赫佩斯的大课,下午空闲。

  赫佩斯甚至没有布置作业,一上午带他们划水似的就算度过。

  舒伯南和艾格文军训过后,已经能完美适应皇家军校的食堂,也不想着一直点餐,都去食堂解决三餐。

  中午这个时间点,两个年轻雄虫都不在宿舍。

  谢长留先去倒了杯水才回卧室。

  窗外暴雨倾盆,树木枝叶在风雨间飘摇。

  皇家军校笼罩在浓重的雨雾中,显出几分虚幻感。

  谢长留站在窗前,垂眸看下方没有伞,在暴雨中奔跑的军校生们。

  “仙尊,您要不要打个视讯问问赫佩斯?”3055适时出现,小声询问他。

  它仔细揣摩谢长留平淡的表情,不知道这话有没有问题。

  半晌后,谢长留点了点头。

  3055还未替他拨通,赫佩斯的视讯先打来了。

  红发军雌穿着酒红色衬衫,坐在转椅上晃荡来晃荡去,总而言之就是不安分的状态。

  谢长留眉目平静地看了他几眼。

  “淋雨了。”他说。

  赫佩斯抛着手里的折叠光刀,煞有介事点头:“本来掐好点,能趁下雨前到办公室,没想到暴雨下那么凶,直接在楼下全身淋湿。”

  他的红发还是湿漉漉的状态,看样子还有些毛糙,明显是拿干毛巾随手擦了一遍的结果。

  “头发吹干。”谢长留沉声道。

  凡界常有人因风寒离世的情形,十六州灵药众多,修士体质也强悍,风寒不足挂齿。

  虫族的科技更是发达,并不用担心着凉感冒。

  但谢长留还是不希望赫佩斯顶着一头湿发和他说话。

  赫佩斯拎起一截半湿的长发,无所谓道:“办公室没条件,等它自己干。反正我也不会感冒。”

  似乎是看出谢长留眼里的不赞成之意,他还是站起身,去拿了干毛巾回来盖在脑袋上。

  他做完一系列操作后,谢长留才矜持开口问他:“何事?”

  赫佩斯一合掌,兴奋地说:“雄主,我叔叔想和你吃顿饭。”

  3055自动帮谢长留翻译:“仙尊,就是结婚要见家长的意思。”

  谢长留放下手中的水杯,仔细回想和赫佩斯整个兵荒马乱的结婚过程,发现整个过程都显得礼数不周全。

  他沉默一会儿,开口问道:“何时?”

  “明天晚上,我叔叔工作结束。”赫佩斯说,他仔细端详了一阵谢长留,点点头说:“我叔叔应该会很喜欢你。”

  格莱森顿家的虫,都是不着五六吊儿郎当的跳脱性格,除了赫佩斯的小叔尤里乌斯·格莱森顿。

  这位今年才四十三岁的内阁大臣,是格莱森顿家最正经靠谱的虫。

  性格板正,做事周密严谨,是政敌都无法在他身上找出错处的正派。

  他的兄长维尔斯和他性格完全相反,赫佩斯的个性多半承袭他的雌父维尔斯。

  尤里乌斯对赫佩斯的跳脱颇有看法,但还是惯着。

  谢长留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赫佩斯盯着他,下意识张张嘴,要将某些话说出口,最后还是生硬换了别的话题:“那我明天下午去接你。”

  “你下午应该就两节小课吧?”他问。

  谢长留早就将课表全部记下,闻言点点头。

  赫佩斯朝他比了个“好”的手势,最后道别挂断视讯。

  谢长留垂眸看地上滚来滚去的3055,沉默片刻后疑惑问它:“见家长……要穿什么?”

  他被带到昆岚峰时将将七岁,此后便一直待在玄明宗内,婚姻大事于他全都不相关,对这些东西自是不熟悉。

  更被提虫族的风俗习惯可能更不一样。

  谢长留怕礼数不周出错,提前问清3055。

  小圆球滚了两圈,思索道:“常服就可以了吧?仙尊您现在还只是个军校生呢,穿校服都没有什么问题。”

  谢长留动动手指,用灵力打开衣柜,常服一水儿的黑色短袖和长裤。

  3055:“嗯……那就穿校服吧,我想没有问题。”

  第二日,谢长留下课,按赫佩斯给他发的消息前往停车场,就见赫佩斯站在悬浮车边,见到他,朝他挥挥手。

  红发军雌去见叔叔,穿搭风格和平时也没有任何区别。

  谢长留坐进车内,对上他略略心虚的眼神,露出有些不解的神情。

  赫佩斯这才像回过神,匆忙收回视线,将悬浮车调整为自动驾驶模式。

  他对手动驾驶悬浮车这件事仿佛有执念,只要能自己的驾驶,就绝对不会用自动驾驶。

  前几次的自动驾驶都是谢长留的要求,今天却有些例外。

  谢长留转过头看他,却看见他略略发白的唇色。

  “身体不适?”他的语气淡淡,赫佩斯却打了个哆嗦。

  “没事。”赫佩斯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被谢长留吓得打了个哆嗦,心脏又开始警告似的抽痛,头也跟着眩晕。

  整个虫打蔫,没什么精神头。

  “昨日淋雨,感冒。”谢长留上下扫视他的模样,直接下了判断。

  今日贝塞星还有些降温,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衣。

  “小感冒而已,没问题。”赫佩斯笑道。

  皇家军校内有医疗舱,但他一天都在上课和开会,根本没有时间去躺医疗舱,只能吃点药应付过去。

  昨日话说太满,今日就容易倒霉。

  谢长留取过后座的毯子,披在赫佩斯身上,无奈叹了口气:“药吃了么?”

  “吃了……”赫佩斯打了个喷嚏,搂紧毯子。

  一年到头重伤颇多,已经习惯生病受伤的身躯,竟然会被小感冒打倒,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谢长留打开悬浮车内的制暖功能,朝他平静道:“睡一会儿。”

  赫佩斯本就晕涨的脑子更加发懵,心脏隐隐作痛,堵塞的鼻腔却闻到一股清冷的气息。

  他忽然意识到那是谢长留带有安抚性质的信息素。

  红发军雌缓缓闭上眼,任由自己坠入黑暗,安静睡了过去。

  谢长留坐在副驾,静静看车窗外的景象。

  身侧是军雌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他闻声转过头,便见赫佩斯眉间紧皱,像是困在梦魇中无法挣脱。

  红发军雌几乎把自己盘成了一个茧,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3055小声说:“仙尊,他好像很难受。”

  谢长留长久注视着他,并不言语。

  车厢内,霜雪般的凛冽气息却更加明显了。

  一个小时后,悬浮车到达目的地停下。

  尤里乌斯·格莱森顿接到家用智能虫有访客的消息,知道是侄子来了,取下围裙打开了家门。

  门外,是端着赫佩斯的谢长留。

  见到尤里乌斯,谢长留朝他微微颔首充作招呼。

  尤里乌斯低下头,看见他的便宜侄子睡到天昏暗地,人事不省。

  “饭好了,进来吃饭吧。”

  半晌后,这位内阁大臣神色难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