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遇往外走,到门口时停了一下朝后看,桑惊秋和他对视一眼,站起来,一道出门。

  这让时遇轻轻松了口气。

  相逢至今,桑惊秋对他始终冷冷淡淡,说话交流他也理会,可绝不会主动开口,更加别提其他接触。

  时遇知道,桑惊秋不是故意如此,他就是觉得,他们目前的关系,就只是到这个程度。

  没有刻骨的仇恨,可这其实是最难处理的。

  时遇不怕桑惊秋恨他和烦他,甚至要跟他动手,他也能理解。

  但他害怕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撼动其一丝一毫,仿佛落入大海的水滴,掀不起半点涟漪。

  幸好,情况还没那么坏。

  至少知道他的状况后,桑惊秋没有真的无动于衷。

  晚上的风着实不小,两人都内力深厚,尚不觉得冷,可登上悬崖时,还是被呼啸的狂风给刮得晃了晃。

  桑惊秋问:“来这做什么?”

  时遇朝不远处高高的山顶看了看,道:“陪我坐一坐罢。”

  桑惊秋皱眉看他,可是夜黑风高的,此处也无灯笼,只能勉强看到模糊五官轮廓,但时遇已经在避风的山石后坐下,他也走过去,坐在旁边。

  风声自石后传来,又被巨大的山石挡住,向前方波动。

  桑惊秋抬头看着山石。

  十年前他坠崖时,这块山石就已经存在了。

  十年过去,山石仍然屹立,任由风吹雨打,它自岿然不动。

  其实回想起来,当初拖着假楼司命跳下去时,他什么都没想,脑袋一片空空,只在双脚离地时,仿佛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那之后足足好几年,他常常会在梦中听到那个声音,尤其是刚刚得救时重伤在身的日子里,几乎每时每刻,都能听见那个声音。

  后来伤势渐好,只在体内之毒发作意识不清时,才会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他。

  那歇斯底里的“桑惊秋”三个字,几乎成了挥之不去的记忆。

  他偶尔会想,那个带着绝望和崩溃的声音,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他的臆想?

  当时在场仅四人,他和楼司命都无可能,莫如玉与他的交情也没有那样深厚。

  唯一剩下的,只有时遇。

  可时遇为人,从来都是冷酷理智,他认识她那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失度的样子,更别提那样疯狂的模样,他光是想想,也觉得这种猜测很可笑。

  后来,时光流转,慢慢不再听见那个声音,他也渐渐忘了此事。

  如今回到原来的地方,脑海中再次响起那个声音,那句疯狂的“桑惊秋”。

  “桑惊秋。”

  称呼突如其来,和心里那个似真似假的呼喊深深重叠。

  桑惊秋一时有些恍惚,怔忪之间忘了回应。

  时遇刷一下,猛然站了起来:“桑惊秋!”

  桑惊秋被他举动惊到,刚准备起身,时遇已经冲到崖边,再次大声喊他。

  “??”桑惊秋愕然地看着这人从自己身前冲过去,分明近在眼前,却仿佛失去视力一般,根本看不到他。

  他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停住,凝目望向对方。

  时遇半边身体探出悬崖,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用力一拍额头,开始在悬崖边走来走去。

  这地方还是有些陡峭险峻的,此时风又大,时遇虽身材高大,在那边晃来晃去,总也觉得有些可怕。

  所幸很快就停住了。

  桑惊秋摇摇头,往前走。

  可就在这时,时遇忽然又在原地走了两步,速度比先前快上不少,而后停了一下,原地跃起,看架势,是要跳下去。

  “时遇!”

  桑惊秋想也不想地冲过去,他内力尚不及时遇,可轻功一向很好,多年来也没疏于练习,体内之毒全消后又精进不少,这一冲用尽全身气力,堪堪赶在那人落下去之前,抓住了他的胳膊。

  但时遇好像疯了一般,不仅挣扎,还对他出手,只不过招数绵软,没有太多威力。

  桑惊秋挡开他的攻击,另一只手趁机捞过他的腰,在其再次出招前,稳狠准地连点他几个大穴。

  时遇动弹不得,歪在他臂膀里重重喘气,片刻后道:“惊……惊秋?”好歹是冷静下来了。

  桑惊秋将他放在地上,冷眼看着他,问:“你想干什么?”

  时遇:“我……我逗你玩的……”

  桑惊秋:“……”

  时遇仰头看他,但天色太黑,他们并看不清彼此,只有激烈的呼吸在风中回荡。

  好一会儿,呼吸渐渐平稳,他再次开口:“我没事。”

  桑惊秋解开他的穴,他慢慢坐起身,发现桑惊秋后退,离悬崖越来越近,心立即提到嗓子眼,站起来喊:“别动。”

  他知道自己方才发疯了,也知道自己太过激动紧张,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

  桑惊秋果然停住,低头蹙眉,审视着眼前人。

  他想起在临安顾家兄弟那,时遇也是这样,忽然飞上屋顶,拉住他,不让他动。

  那架势仿佛自己再动一动,就要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再想到方才,时遇先是喊他名字,没有得到回应后,又是在悬崖边眺望又是要跳下去,十分古怪。

  但桑惊秋看时遇那个架势,并非想不开要寻死,而是好像要下去找他。

  他不禁想到,是“迷魂散”的作用,才会导致这人变成这样吗?

  胡思乱想中,时遇已经走到他身前,道:“回去罢。”

  桑惊秋:“你找我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时遇沉默。

  “你若是不愿说,便罢了。”桑惊秋淡淡道,“今日我累了,要休息了。”

  时遇要回前面处理事务,桑惊秋照旧回后山,他走进银杏林下的一处崖壁,找到被点了全身穴道关在其中的莫如玉,开门见山地问:“迷魂散除了令人神志不清,会让人做梦么?”

  莫如玉瞧着他,兴味盎然:“自然是会的——怎么,他又发病了么?”

  桑惊秋莫名不喜欢“发病”二字:“什么情形之下会导致人如此?”

  莫如玉摇头:“这我可说不准,各人状况不同,不过你若是指时遇,我大概可以回答你。”

  答得如此干脆,实在不像此人风格。

  桑惊秋直接问:“你有什么条件?”

  莫如玉笑了起来:“惊秋还挺了解我。”

  桑惊秋:“你的条件,我未必会答应,你说与不说,也全在于你。”

  “这些也不是什么秘密,即便我不说,你们那个神医也会说。”莫如玉慢条斯理地笑着,“‘迷魂散’尽管厉害,可毕竟只是凡药,它没办法独自对服药的人起效,除非那个人原本就存在心魔。”

  桑惊秋安静听着。

  莫如玉:“我不知道时遇对你做了什么,不过十年前他目睹你坠崖,自此之后,那个场景,就是他的心魔,是他无论如何,都勘不破的障碍。”

  桑惊秋:“我坠崖,并非因为他。”

  莫如玉:“但他不会这样认为,他会觉得,若他可以快些,说不定就能抓住你,不让你掉下去——这样说罢,若当年掉下去的是他,你亲眼看着他死,你能做到置身事外吗?”

  桑惊秋答不上来,或者说,他可以回答莫如玉的这个假设,因为他了解自己的性格,可换成时遇,他能做出一些理解的同时,又觉得茫然。

  他不明白,即便他的坠崖让时遇难过,可整整十年,非但没有释怀,反而在“迷魂散”的催发下,一步步吞噬其理智,让那个一贯冷酷的人,变成方才那种全然疯癫的模样。

  他的生或死,对时遇而言,有那么重要吗?

  他真的不懂。

  莫如玉观察他:“需要我帮忙吗?”

  桑惊秋:“多谢你告诉我这一切。”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山洞,再次去前面找人。

  时遇正在书房看信,仿佛知道桑惊秋会来找他,提前屏退了院子周遭所有人,等桑惊秋进去,他先问:“你去找莫如玉了?”

  桑惊秋:“嗯。”

  时遇:“他都告诉你了?”

  桑惊秋:“说了一些。”

  时遇:“你信他?”

  桑惊秋:“并不全信。”

  时遇:“你想知道事实真相的话,为何不直接问我?”

  桑惊秋答不上来。

  时遇勾起嘴角:“你不信我。”

  桑惊秋:“……”

  时遇搁下信件,身体朝后仰,做出一副懒洋洋的姿态:“既不信我,又何必理会我?左右我生或死,好或者坏,都与你无关。”

  “你替我解毒,救我性命。”桑惊秋神色波澜不惊,“这是我应做之事。”

  时遇轻轻嗤笑:“我办事,从来都是心甘情愿,无人能强迫,也不需要报答。”

  桑惊秋看他,不言不语。

  时遇越发轻慢:“怎不说话?不愿理我,又过来作甚?”

  桑惊秋冷淡地说:“你话这样多,是在害怕什么?”

  时遇微微一僵。

  桑惊秋:“还有什么想说的,继续。”

  时遇:“……”

  从幻象中带出的恐惧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时遇知道,他刻意营造出的强硬和蛮不讲理,逃不过桑惊秋的眼睛。

  这人素来聪明,也足够了解自己,先前在悬崖上的那一幕幕,足够他拼凑出所有。

  再要隐瞒,也无济于事。

  “带你去那边,是因为我想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救。”时遇露出一个自嘲的笑,“你也看到,我,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