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之前,时遇并未打算这么快把话说开,他想,至少等二人完全康复之后,再谈这些。

  可方才与桑惊秋的一番对话,让时遇感到一种开诚布公的紧迫感。

  他觉得,若是再遮遮掩掩,桑惊秋或许会误解他的意思,届时再要说什么,也很难被信任了。

  左右到了如今,说与不说,也就只差一层薄薄的纸。

  可桑惊秋听完后只是看着他,目露疑惑。

  时遇也不着急,静静与其对视。

  “你方才的话,是何意?”桑惊秋问道,“说明白些。”

  时遇不意外:“若我现在让你留下,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桑惊秋摇头。

  时遇:“可我替你解毒,想让你活着,一辈子留在此处,你又该如何?”

  桑惊秋面无表情:“你到底想说什么?”

  时遇:“此法很粗暴,还会让你不开心,可是能达到目的,能让我满意。”所以十年前的他,一定会选择第二种手段。

  这话仿佛在说,十年后,现在的这个时遇,有了别的选择。

  可桑惊秋还是不明白,这人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山洞之内通风颇差,秋日里极为干燥,他身体尚未完全好转,待久了有些不太舒服。

  桑惊秋刚要开口,喉咙一阵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时遇看了他一眼,起身道:“我们出去说。”

  桑惊秋摆手:“就在这……”

  时遇不管这么多,抓了人就走。

  桑惊秋:“……”

  到了外面,阳光骤然变得猛烈,桑惊秋抬手遮住眼睛,被时遇抓着另一条胳膊,飞身上了山顶。

  方圆几百里内,只有鱼莲山这么一座高山,立于顶端,湖面倒映着山峰,秋风掀开波光,目之所及,都是天朗气清的疏阔景象。

  连带心中的淤塞和滞闷,仿佛也随风而逝。

  桑惊秋神清气爽,觉得天地也宽阔许多,觉得看不够,便想往前走。

  刚走了一步,胳膊就被拉住,他回头,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时遇:“不行。”

  桑惊秋莫名其妙,想要往回抽自己胳膊,可时遇抓得很紧,他抽不出来,只得道:“我过去看看。”

  “不可以。”时遇抓着他不放,还加了力度。

  桑惊秋盯着他看了一会,妥协道:“不去就是了,你松手。”

  可时遇似乎并不信他,抓着他往后去,直到离悬崖顶端很远,轻易过不去,才慢慢放开他。

  还不忘叮嘱一句:“别过去。”

  桑惊秋:“……”

  两人往木屋走去,时遇在前,桑惊秋心里有事,落后一些,时遇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再转过去续走。

  仿佛很担心桑惊秋没有跟上,但他也没有和桑惊秋并肩抑或索性走在他身后,就只是不时看上一眼。

  桑惊秋微微皱眉。

  方才在悬崖上,时遇拽住他时,仿佛看到了非常吓人的事,惊慌中带有恐惧,那种复杂又矛盾的感觉,是他从未在这人眼中见过的。

  可现在,时遇又恢复到了正常状态,除了一直回头瞧他,其他的,貌似并无异样。

  奇奇怪怪……

  到了后山,时近舟正在屋子外面转悠,他算算时间桑大哥午睡快醒了,结果过来一瞧,人却不见了,急得差点当场跳崖。

  掌门把人交给他照顾,若是人不见了而他一无所知,哪里有脸见掌门,也对不起多番叮嘱他好好看护桑大哥的秦从云。

  桑惊秋挺不好意思,把人小孩吓一跳,简单解释了几句,有道了歉,安抚一二。

  时近舟极少这么着急,回过神来也有些尴尬。

  两人在木屋前说话,时遇站在旁边,本想等他们说完,再和桑惊秋一道进门。

  可桑惊秋不知说了些什么,时近舟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插上几句,没有离开的意思。

  又想到自从重逢以来,他对待每一个人,无论是多年老友的施天桐袁暮亭和顾家兄弟,还是仅仅几面之缘的秦从云时近舟,都和善可亲,极尽温柔。

  唯独对着他,尽管也不至于冷言冷语故意不理人,可也是平淡如水,说话办事都一板一眼规规矩矩,不会有半分多余的情感,好像他只是个陌生人,不值得耗费自己的情绪去对待。

  可这个世上,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明明只有他时遇一人。

  “时近舟。”时遇淡淡开口,“你无事可做么?”

  时近舟最近的职责就是照顾桑惊秋,掌门亲口吩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必理会。

  这时,时遇扫了他一眼,虽然一如既往的冷漠,可时近舟从中看出了些许不满。

  在山上这么多年,好像还是第一次,从掌门身上看到类似这般的情绪,相比较从前七情不动的人,眼前这个,似乎鲜活了几分。

  他微微一笑。

  时遇已经走到近前。

  时近舟忙说道:“我其实是有事要去做,桑大哥先休息,我晚上再来。”

  桑惊秋:“若是忙,就不必过来了,我没事。”

  时近舟摆摆手,小跑着走了。

  时遇目送他消失,又问桑惊秋:“你与他聊什么?”

  桑惊秋:“我这几日瞧他练功,有几处不太合适,于内力精进无益,与他聊了几句,他很聪明,一说就通。”

  时遇不置可否,在他看来,修习武功最关键的还是看个人悟性和努力程度,即便师父是举世无双的高手,自己若是不行,那也是成不了事的。

  所以他心血来潮时会指点一下时近舟的功夫,但从来没想过收他为徒,把自己框在“师父”的高地上,更没那么多耐心去事无巨细的教授。

  时近舟也明白这一点,从来不会主动找他讨教。

  桑惊秋觉得口渴,进屋喝水。

  时遇双手环胸,靠门而站,也不进门,就这样站在那。

  桑惊秋转过身,时遇依然没动,他逆着光,脸上表情模糊不清,辨不清到底在看什么。

  真是太奇怪了。

  再想到其在山洞里和悬崖之上的言行,桑惊秋觉得,今日势必是要谈出个什么来了,否则,还不知道此人会继续做什么更加古怪的事。

  思索间,时遇跨了进来,随手将门关上:“你喜欢这间屋子么?”

  桑惊秋点头。

  时遇:“可若是让你一直住下去,你不会答应。”

  桑惊秋心道,这是自然,房子与他而言,是遮风挡雨的地方,屋子大小、豪华与否并不紧要,这十年来,客栈酒楼、荒野破庙,他什么地方都住过。

  决定是走是留的原因,从来也不是屋子本身。

  不过:“时遇,你到底是何意?”

  时遇瞧着他,忽然一笑:“不叫时掌门了?”

  桑惊秋:“……”

  时遇忽然又收了笑,认真道:“十年前若非我,你不会中毒,助你解毒,本就是我该做之事,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桑惊秋不言,他分明记得不久前时遇还说,自己欠他的未曾还清,怎么短短时间,就变了个模样?

  时遇仿佛也想到同一件事,轻轻叹气,道:“那些话,非我所愿。”

  桑惊秋则觉得好笑,别人他不知道,以时遇为人,不愿做的事,谁能逼他,但他也不如何在意那几句话,不想在此事之上过多纠缠,于是点头,示意他明白。

  时遇:“你不怪我?”

  桑惊秋摇头。

  时遇:“为何?”

  桑惊秋:“你救了我。”光这一项,已足够抵消所有。

  时遇还想说话。

  “互不相欠。”桑惊秋先他一步开口,“其他的,不用再说。”

  时遇其实也是此意,过去之事无法改变,说再多也于事无补。

  但他想要的,绝非“互不相欠”。

  “那现在,我们谈别的。”时遇道。

  桑惊秋:“请说。”

  时遇:“接下去大约一年,我要闭关养伤,不知你愿不愿在这一年之中留下来,打理门内之事?”

  桑惊秋愣了愣,愕然。

  这是什么条件?

  鱼莲山并非几个人的小门派,他更加不是十年前在门内如鱼得水的桑惊秋,怎么可以横空出世,跳过那么多弟子和堂主,来发号施令?

  他无需多思,就要拒绝。

  时遇紧跟着道:“此时只你一人知晓,并非让你下令,只是有些事,我不便出手,其他人,我也信不过,你若是留下的话,或许可行。”

  他说着叹了口气,“若是从前,我可以撒手不理,施天桐他们足以应付,可现在门下人多,他们自顾不暇,若在我闭关期间有什么事,必然影响许多人。”

  桑惊秋抿了抿嘴。

  十年间他没少听江湖事,知道鱼莲山如今的地位之重,万一掌门出事,牵一发动全身,影响的绝不仅仅是鱼莲山本身。

  旁的不说,光这回时遇明着帮谢知非一事,就树敌不知几何,那些人忌惮鱼莲山的实力和时遇的武功暂时未敢冒头,可若是知道时遇受伤,一定会立即杀回来。

  更遑论这么多年,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对手,就等着这一日。

  届时江湖大乱,鱼莲山也绝不可能善终。

  时遇适时又开口:“以我们相识许多年的情分,你考虑一下。”

  桑惊秋:“这就是你所言,谈另一种感情?”

  时遇并不回答,而是避开了这个问题:“你答应吗?”

  能不答应吗?

  鱼莲山在前,江湖安稳在前,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为何是我?”

  时遇:“除了你,没有旁人。”

  桑惊秋以为他指的是不信任别人,当即无言以对。

  过了片刻,他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时遇:“不急,待你痊愈康复,我正式闭关前,再谈——你真的答应了?”

  对于已经定下的事,桑惊秋素来不会纠结:“是。”

  时遇颔首,他也不道谢,仿佛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过了一会儿,西岳到来,时遇就离开了。

  桑惊秋一边让西岳把脉,一边问时遇解毒的事。

  西岳表示时遇将他体内毒素引渡体内后立即服了他的药,毒幸未入体。

  “没有大碍。”西岳提笔,调整药方,“再有个半个月左右,就差不多了。”

  桑惊秋:“无需闭关么?”

  西岳不解:“闭什么关?”

  桑惊秋:“他解毒时,无需闭关?”

  西岳嗤笑:“以他的内力,用不着,况且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时遇,他什么时候闭关过,从前受伤也只是休息几天,除非哪天命在旦夕,才会有此一举罢。”

  桑惊秋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