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遇非良善之人,打过架、杀过人。

  他性情冷漠、说一不二,很少笑,就连对待朋友,也算不上热情,基本所有人都觉得他“难以相处”。

  不过,桑惊秋认识他那么多年,却很少从他嘴里听到“杀”这个字,因为大多数时候,时遇都直接选择动手,不会逼逼叨叨浪费时间。

  这回不仅听到了,而且瞧时遇的意思,要杀的那个人,还是桑惊秋。

  “……”

  时遇紧紧抓着他,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桑惊秋皱眉,仔细端详时遇。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心道。

  想了想,他开口:“你不冷吗?”

  时遇:“冷。”

  桑惊秋:“去换衣服。”

  时遇:“去哪里换?”

  桑惊秋:“让顾兄给你安排间屋子,我……”

  “我不去。”时遇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我去你房间换。”

  桑惊秋:“……”

  这下他能确定,时遇真的不对劲。

  这时候顾听风返回,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他没有立即过来,而是站在外面,隔着大门喊话:“惊秋?”

  桑惊秋把注意力从时遇身上扯回来:“我在这里。”

  顾听风:“呃,那我现在方便过来不?”

  桑惊秋:“??”

  他索性走过去,将门打开,见顾听风鬼鬼祟祟,不觉好笑:“你干什么?”

  顾听风朝他身后瞧了一眼,低声问道:“时掌门他……没事罢?要不要请大夫来看?”

  桑惊秋摇头:“不用麻烦,他没受伤。”

  顾听风却不是这个意思,但时遇就在身后不远处瞧着,他总不好说觉得堂堂鱼莲山掌门有点问题……他有点着急,又憋不出合适的话,只能挠头。

  桑惊秋觉得他也有点奇怪,不过也没多想,道:“时掌门在此歇息一晚,不知可方便?”

  顾听风愣了一愣,忙点头:“我带你们过去。”

  桑惊秋回头,看贴在他身后站的时遇,意思明确——你走不走?

  时遇盯着他瞧,片刻后转开脸,对顾听风说:“有劳。”

  顾听风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时掌门请。”

  临安这房子原本为顾听风外祖所有,老人家去世以后就空下来了,前些日子顾听云过来收拾,正巧弟弟说桑惊秋在乐州,想着两地相隔不远,于是写信,邀请惊秋过来做客。

  屋子不大,只有一间客房,顾听风原本想把自己的房间让给时掌门,自己跟兄长挤一晚。

  桑惊秋觉得如此不合适,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总不好再赶人走,就说:“让时掌门住我那就好。”

  顾听风:“时掌门是贵客,怎么可以……”

  时遇:“就如此安排罢,多谢。”

  顾听风见两人都穿着湿衣服,顿时更加惭愧,不敢再推来推去耽搁时间,请他们换了衣服早点休息,就匆忙走了。

  桑惊秋身上的袍子和带去后院的衣服全都湿透了,他只得重新打开行囊,翻出另一套干衣服换上,又拿起顾听风送来的干净毛巾擦头发。

  等忙完一切绕出竹帘,发现时遇坐在桌边,正看着他所在的方向,依然穿着那件湿袍子,头发也湿漉漉地垂在身后,身后地上积了一摊水渍,部分已经漫延开,滑向远处。

  桑惊秋倒了杯水,喝完放下杯子,准备铺上竹席,打个地铺。

  经过桌边,胳膊朝后扯了一下,被抓住。

  桑惊秋低头,对时遇说:“今日太晚了,不好麻烦他们,你将就一下罢。”

  时遇:“你去哪?”

  桑惊秋:“打地铺。”

  时遇轻轻摇头。

  桑惊秋以为他不想留在这里,就道:“我累了,你若是想走,就随便罢,我明日会跟顾兄解释。”

  时遇:“我……”

  但桑惊秋已经甩开他的手,从柜子里拿出竹席铺好,躺下,闭上了眼睛。

  其实已经很累了,但没什么睡意。

  他能感觉到时遇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久久没有移开,像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是从前的时遇绝不会去做的事。

  再联系不久之前在院中,对方的古怪行径,他有些怀疑,时遇是不是吃什么药了。

  可是白天里的时遇,明明就很正常……

  “桑惊秋。”

  时遇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桑惊秋冷不丁听到,心头微微一颤。

  但他没吱声,也没动,依然躺在竹席上,仿佛沉睡。

  时遇也不知看没看出桑惊秋假装睡觉不想搭理他,没再继续喊,起身,到竹帘后去了。

  不多时,传来窸窸窣窣的换衣服声响。

  桑惊秋翻了个身,面朝窗,望着外头一株摇晃的柳枝发呆。

  时遇换好衣服出来,走到竹席前面,低头瞧见桑惊秋侧身躺着,双手合拢枕在下面,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着了。

  而且从微微张开的双唇看,睡得很熟。

  临安夏日酷热,为了纳凉,门窗皆是开着的,今夜起了风,从门窗穿堂而过,撩起桑惊秋肩上的黑发,有几缕落在他脸上,轻轻飘浮着。

  桑惊秋似乎是痒了,摆了摆脑袋,微微蹙眉。

  时遇蹲下来,抓住那几缕发丝,往他身后捋。

  他手大,仿佛与这细软的发丝并不相衬,常常抓住一半,就有另外一半溜走,试了好几回都没能准确抓住。

  桑惊秋眉头越锁越紧,似乎痒的厉害,时遇松开手,顿了一下,而后忽然用力,终于抓住所有发丝。

  这一下动作略大,小拇指的指节触擦过桑惊秋下巴,触感冰凉却又柔软,像一块极好的丝缎。

  时遇忍不住又碰了一下。

  桑惊秋沉沉睡着,毫无反应,因被发丝挠着而皱起的眉头也松弛开来,看上去十分安静。

  时遇将手里的头发绕到后面,弯腰,打横将人抱起来,起身放到床上,又盯着看了一会,才回去,自己躺倒竹席上。

  此刻冷静下来,他也察觉出来自己白天有些过分了。

  不管桑惊秋缘何选择消失十年,宁愿联系顾家兄弟也不回去,可如今既然已经见到了人,便不该过多纠结于此。

  他预想过许多次,再见是首先要做的便是将十年前的真相说出来,桑惊秋愿不愿意谅解暂且不提,至少不能有所误会,结果才见面,就再次控制不住,差点回到十年前的相处。

  等明日醒来,便先把桑惊秋带回山,然后再慢慢解释罢。

  无论如何,桑惊秋还活着,就是上天的恩赐了。

  时遇想着,困意渐渐袭来,他看着桑惊秋的背影睡着了。

  一夜安静。

  次日,时遇醒来时,发现桑惊秋已经不见了,床上收拾的整整齐齐,桌上还放着一碗粥和两碟小菜。

  他洗漱完,喝了粥,去到前屋,只有顾听云独自一人在看书,就问:“他呢?”

  顾听云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人,愣了愣,道:“惊秋没告诉你么?”

  看着对方惊讶神情,时遇心里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顾听云紧跟着道:“惊秋一早向我们辞行,已离开许久了。”

  时遇:“他去哪?”

  顾听云摇头,示意不知。

  时遇沉默了一下,向顾听云道别。

  走到外面,被炙热的太阳一照,时遇深深吸了口气。

  从再见到入睡,他始终处在一种茫然之中。

  因为桑惊秋就在眼前,这个事实告诉他,他的的确确找到桑惊秋了。

  然而另一方面,桑惊秋对他的态度、几次对视的眼神,又让他觉得,这个桑惊秋,真的是他所熟悉的桑惊秋吗?

  可除了对他,桑惊秋对其他人,不管是顾家兄弟这样的朋友、秦从云,还是路上一面之交的陌生人,都和十年前的桑惊秋并无不同。

  他一路猜测一路扪心自问,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过完了昨天,临入睡之前,还有种极度的不真实感。

  直到方才,得知桑惊秋悄然离开的瞬间,他竟然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他开始确认,那个人,就是桑惊秋,只不过,是十年以后的桑惊秋而已。

  但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那都是独一无二的桑惊秋。

  时遇此时已经完全从先前的慌乱中脱离出来,派人传信回鱼莲山,告诉施天桐他们找到桑惊秋了,让人将桑惊秋从前的院子收拾好,他晚些会带人回去。

  时遇倒是也不太着急,以桑惊秋对自己的了解,既然知道自己还活着的事已经暴露,就明白以后再也躲不了了。

  江河湖海、山川树木,人躲到哪,他就找到哪。

  临安亦有鱼莲山分部,时遇呆在那,边处理一些紧急帮务,一边思索找人的法子。

  三天后,一封信送上门来,是给鱼莲山掌门的。

  时遇打开信一看,缓缓皱眉。

  信上内容简单,就是请鱼莲山掌门帮他们做一件事——杀人。

  当然,杀的也不是普通人,而是苏州知府,谢知非。

  就凭一封信,让一派掌门杀朝廷命官,等同于痴心妄想。

  但信件最后有一行字——桑惊秋正在舍下做客,事成之日,会亲自送其回来。

  对方让时遇用一个陌生人的命,换取桑惊秋的命。

  孰重孰轻,其实已经无需思考。

  时遇当即启程,前往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