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于子忧端着托盘,往后山去。

  方才路过厨房,碰巧明月堂堂主被一名弟子叫住,似乎有重要事情禀报,堂主就把手里的托盘塞给于子忧,让他送去后山。

  于子忧有些激动。

  山上谁都知道,后山的银杏林旁有间木头小屋,他们的掌门经常住在那里。

  鱼莲山身为南方第一大门派,在江湖中地位举足轻重,

  听其他弟子私底下议论,掌门平时很少出现,帮里事务大多是两位堂主负责,他上山足足三个多月,每日就是习武和干活,还未见过掌门呢!

  如今终于有这个机会,当然开心不已。

  小跑着到了后山,看到掩映在银杏树影下的小屋,左右打量,不由心生好奇。

  这小屋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远不如前头的掌门院子舒服,他们掌门为何要待在这里呢?

  正想着,小屋门开,一名男子慢慢走了出来。

  于子忧屏住呼吸,朝那边看过去。

  好年轻好帅好英俊,气势好足,一看就是绝顶高手,难怪能在十年中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鱼莲山扩张到今日之势。

  不过,掌门看上去好冷漠,面上没有半分表情,果然如师兄们所言,应该是个很可怕的人罢……

  正发着愣,掌门已经察觉目光,朝这边望了过来。

  于子忧一惊,连忙行礼,而后报上身份和姓名,表明是奉施堂主之名前来给掌门送吃的。

  掌门朝门口的桌子示意,于子忧过去将东西搁下,微一鞠躬,就准备离去。

  “等等。”

  于子忧愣了愣:“掌门有何吩咐?”

  时遇道:“有样东西,交给施天桐。”

  于子忧:“是。”

  时遇进屋拿东西,于子忧站在门口等。

  屋门敞开着,阳光透过屋顶巨大的天窗洒落,屋内异常明亮,屋子中摆着桌椅板凳,还有茶具水壶和一个三层架子,第一层摆着几个很大的梨,第二层有个大竹筐,里头放着的似乎是某种花茶,顶头一层上,一只很大的黑猫趴卧在那,闭着眼,正在打盹。

  师兄们说,掌门为人很冷漠,可看屋内布置,仿佛是个挺有情致的人。

  于子忧想着,视线从旁边墙上一扫而过,忽而一顿。

  掌门出现,将手中物件递来,顺手关门,隔绝了于子忧的视线。

  于子忧立即从怔忪中回神:“弟子告退。”

  虽然只有短短一面,可掌门果如传闻一般,十分冷漠,就连说话时也不带什么情绪,与他见过的其他江湖人都不太一样。

  他想,以掌门如此年轻就有这般成就,如此性情,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罢。

  思及此,又想起方才瞧见的画。

  那是一幅人像画,画中人身穿藕色衣裤,手持横笛,单膝曲起坐在银杏的树枝上,他似乎在对画画的人说话,一双好看至极的眼内俱是笑意,将那张本就俊美的面容点缀的分外夺目。

  惊鸿一瞥,见之难忘。

  那是谁呢,他在山上行走数月,从未见过此人,否则,绝不可能毫无印象。

  是什么人,会让仿佛将一切都不放在眼中的掌门如此惦念,连画像也要悬于屋内,时时看见?

  奇怪的是,他可以肯定从未在山中见过那人,可不知为何,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似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应该是在其他地方。

  是他的幻觉么……

  “于子忧!”师兄在前面呼喊,“快些过来,有事做!”

  于子忧应着声,跑过去,将此事抛诸脑后。

  又过了一个多月。

  按照鱼莲山的规矩,弟子每月有三日休息,可以留在山上,也可以下山游玩或者回家,总之无需干活做事,随意安排。

  这次轮到于子忧放假,他家在距离鱼莲山不远的乐州府,正好他娘生辰,于是下山回家。

  乐州府有个习俗,生辰之日要请左邻右舍吃年糕,于子忧提着个篮子,沿巷子由北往南,挨家挨户分发。

  送到最后一间房子,他敲了敲门,无人应声,估摸主人出去了,便打算先回家,迟些时候再过来一趟。

  这时,身后有人说话:“小兄弟找人吗?”

  于子忧回头,见是一个陌生男子,就问:“我找周大爷,您知道他老人家去哪了吗?”

  男子朝他笑:“周大爷回乡养老去了,这间房子暂时租给我,你若有急事的话……”

  “啊那倒没有。”于子忧掀开竹篮上的蒸笼布,“明个儿是我娘亲生辰,送些年糕过来,周大爷暂时不在,就由你代劳好了。”

  男子也不客套,接过年糕,笑道:“谢谢你,祝大娘身体健康。”

  于子忧乐呵呵地告辞,回到家中,他爹看了看竹篮里的年糕,意外道:“全发出去了?”

  见儿子点头,他不解,“最南头那屋子没人住,你发给谁了?”

  于子忧道:“有个男子租了那房子,我就给他了。”

  他爹蹭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

  于子忧:“哎呀爹,不就几块年糕吗?做都做了,送给邻居吃……”

  “老周上个月就搬走了!”他爷爷急道,“那屋子哪有人住啊?”

  这下轮到于子忧吃惊:“他说他租了周爷爷的房子……”

  他爷爷:“我前些日子才去替他扫过尘,老周也没提过!”

  于子忧也不傻,知道这里头可能有情况,让家里人都别出门,他喊上几个年轻小伙儿过去看看。

  正准备出门,一个邻居跑过来,对他们说,老周家里发现一伙盗贼,官府已经派了人来,马上就要带走了。

  乐州府最近来了伙盗匪,瞄准了城中最有钱的富户,计划找合适时机“上门”,这么巧周老爷子的房屋位于大街南端,十分方便观察盯梢,周老爷子又搬走了,这伙人就自然而然地“搬”了进去。

  原本进展顺利,可是今天用完午饭之后,那伙人莫名其妙都没了力气,一个个趴桌躺地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衙门来人,将他们一网打尽,还从屋内搜出一些东西,似乎与外族有所关联。

  上级州府立即派了人过来,当然,这些都无需百姓过问,人们私下议论一二,这事情就过去了。

  夜深了,买卖铺子陆续关门,忙了一天的人们也收工回家,大街上渐渐冷清。

  此时,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街尾,原地立定片刻,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四下寂静,一只小花猫悄无声息地走过,看见人影,扭头过来,似乎在观察。

  人影驻足,朝小猫走了几步,未等靠近,阴影之中走出另一只相似花色的猫,喵喵几声,两个小家伙一起昂着脑袋,大阔步地走了,边走还边互相蹭来蹭去,形容很是亲密。

  猫很快走远,隐入黑暗,人影却没动,站了片刻,此人开口:“出来罢。”

  周遭并无动静。

  “白日里刚见过,无需躲藏。”那人说着话音之中带出笑意,“多谢你的年糕。”

  于子忧愣了一下,搔了搔后脑勺,从屋后出去,走到那人身前,问:“你怎知……是我?”

  那人不答反笑:“你跟着我,是想问什么吗?”

  于子忧吃惊,这人竟然知道他的目的?

  “那宅子有问题,我假装送米的去敲门,原想一探究竟,那些人怕会泄露消息,便将我留下,让我做一些他们不便出面的事。”对方解释给他听,“日后事发,只要杀了我,便万事无忧。”

  于子忧:“他们……不怕你报官?”

  那人又笑了,于子忧想起来,那些可是匪徒,自然有的是法子让人听话,不由担心,“他们被抓了,假如报复于你,如何是好?”

  “没事。”对方似乎很开心,“我早有准备,一切安好。”

  于子忧点头,那就好,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那个,要是有人找你麻烦,你就说一声,或者你到别处躲几天……”

  那人:“我过几日就要离开此处了,不会有事,谢谢你。”

  说话间,前方走来一名男子,边走边喊:“你怎么在这?我等你许久了。”

  那人道:“就来。”

  他转头,对于子忧拱手,“后会有期。”

  次日早上,一家人吃早点,于子忧将此事说了,他很好奇那个男子到底是何人。

  岂料他爷爷听完后就笑了,道:“你说的是街角那家书画铺子的姚小子罢,小孩可聪明了,听说,这回要不是他,乐州就大难临头了呀。”

  于子忧好奇:“爷爷,您认识他?”

  爷爷:“去那边看过几次书和画,还买过一把扇子,不过我不懂,就是随便看看玩玩,姓姚的小孩对人很热情,每回去都给我们泡茶,对了,他还来过家里一回,我有次去那边,把钱袋子丢那了,他专门给我送来的,小孩人是真的不错——那回你还在家,我让你泡茶,他没喝就走了。”

  于子忧怔住。

  送钱袋、泡茶……

  他想起来了!

  昨天送年糕过去时,那人戴着兜帽,夜间遇见时也一直站在房屋的阴影中,他没太能看清其面容,只在对方离去时瞥了一眼,是略觉眼熟,但他头脑简单,也没想太多,合着从前见过。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于子忧匆匆丢下碗筷:“帮中有事,我先走了,下个月再回来看你们!”

  不等长辈反应过来,随便收拾了东西,就跑了。

  难怪觉得面熟!

  不仅仅是因为几个月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更为重要的是,原来除了那次,他还曾在别处见过那名男子。

  就是鱼莲山后山的那间小屋,被他们掌门挂在墙上的,那幅人像画!

  泛黄的银杏叶、藕色外袍、玉白长笛,一切都那么熟悉。

  视线轻移,不断将画中人烙上心头。

  这幅画出自他手,他不爱丹青一道,但出身时家,记事起便学琴棋书画,桑惊秋从华山学成归来后,常常向他请教相关事宜,一来二去,也常常下笔,但他素来没什么耐性,更从未画过这样完整的人像画。

  本以为会很难,可真正落笔时,笔触丝滑自然,几乎无需多想,桑惊秋的模样就跃然纸上,一气呵成。

  那大概是十年之前,他们最后一次和睦的相处。

  已经十年了。

  时遇微微阖眼,有意忽略心头隐隐的刺痛,很快恢复如常。

  这么久以来,早已习惯,如同吃饭喝水,他太懂得如何应对这种痛楚。

  走出门,就见袁暮亭正赶来,形色匆忙,时遇以为帮里有重要事,就停下来,等着听。

  可袁暮亭老远看到他,就喊:“惊秋有消息!”

  时遇一愣。

  袁暮亭反手从身后抓过一个年轻小伙:“他见过惊秋!”

  小伙正是于子忧。

  他从家回来就立刻找到堂主,刚说了一句“我见到了掌门屋里的画像中人”,就被拖着跑来了,这会儿连气都喘不匀,只能胡乱点了点头:“我,我,我见过……那人……跟……”

  时遇打断他:“何处?”

  于子忧:“呵……呼……我,我家……”

  旁边袁暮亭显然有所准备,插话道:“他家在乐州。”

  时遇当即往前面去:“带上他。”

  可怜于子忧还在晕头转向,又被抓着下山赶路。

  太阳缓缓西沉,欲落不落,像不太成熟的咸鸭蛋。

  桑惊秋看了眼被夕阳包裹的大街,以及熟悉的房屋和优哉游哉的人群,轻轻叹了口气。

  旁边人听见,问:“舍不得?”

  桑惊秋:“多少有些罢。”

  那人无奈:“既如此,既留下多住些日子,你那些事也不急于一时半刻的,过段时日再去也是一样。”

  桑惊秋微笑:“已经答应了,不好反悔,待明年,你便去临安找我,我们再见面。”

  话别少顷,不得不动身了,桑惊秋不让朋友送,独自骑着马出城。

  拐上大街,人多起来,骑马可能会碰到路人,他跳下来,拽着缰绳慢悠悠往前走。

  路过一家零嘴铺子,他走进去,买了几样,准备带去送给朋友。

  前脚离开不久,后脚一个小伙跑进来,开门见山地问:“刘伯,您今日见到街角那头书画铺子里的姚大哥吗?”

  胡子花白的老人笑呵呵,往门外一指:“巧了,人才走不久,说是要去临安,从我这买了糕点呢。”

  门外有个身影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