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惊秋三岁时,父母死于匪祸,外祖母带着他逃荒,一年多后外祖母也没了。

  对那时的桑惊秋而言,吃饭乃头等大事,他不到六岁,身旁没有亲人,偶尔遇到好心人有一顿能吃饱,已经是长辈们在暗中保佑了。

  直到时遇出现。

  那是在青州,他吃了前一天好心人给的小烧饼,走出破庙,发现天空开始飘雪,不由心生绝望。

  冬日本就难熬,今年下雪又这样早,找吃的会越发困难,好不容易找来栖身的这间破庙也不足以抵挡冬日寒冷。

  或许,这是他过得最后一个冬天了。

  不行。

  桑惊秋摇头,外祖母去世前,让他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多难,绝不能放弃。

  他跑到周围村庄,讨到了一些吃的,细心分成几份,吃不饱但尚可果腹,至少撑过眼下这个雪天。

  天黑下来,他按照前几天跟村里大爷学的手法生了火,把馒头放在火堆旁烤热乎,准备吃饭。

  门忽然开了,冷风呼啸,火苗剧烈颤抖。

  桑惊秋抬头,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

  确切的说,是一个小孩。

  虽然比他高不少,但能看出,比他大不了几岁。

  桑惊秋常年在外逃难,不怎么怕人,主动问:“你是谁呀?”

  对方道:“时遇。”

  “??”桑惊秋茫然了一下,以为对方是跑出来玩的,看外头雪越下越大,“外面雪很大,你还是快点回家去吧,很冷的。”

  时遇:“跟我走。”

  桑惊秋没听懂:“什么?”

  时遇:“我带你走。”

  其实在当时的桑惊秋心里,并不能理解“走”的意思。

  但时遇说,只要跟他走,往后就不用再挨饿。

  这无异于天降大饼。

  对一个无依无靠、身无长物、活了今天没明天的小孩来说,没有比“吃饱”更具诱惑力的事。

  桑惊秋就这样跟着时遇走了。

  自那时开始,再不必担心三餐不继,不用感受随时会死在某个角落的恐惧。

  他对时遇充满感激之情,下定决心,无论时遇让他做什么,必定赴汤蹈火。

  可时遇没让他当牛做马,而是让他读书识字,还送他上华山,找了最好的师父教他练武。

  命运,从庙门打开的那一刻,就已翻天覆地。

  近二十年时间过去,桑惊秋早已不记得挨饿的感觉,可黑夜之中,一个小孩踏雪而来,幽黑双眸被火苗照得发亮,平静地说带他走的模样,刻印在桑惊秋心中,半点不曾褪色。

  没有八岁的时遇,就没有后来的桑惊秋。

  及至后来时遇在此处开设门派,桑惊秋全然将鱼莲山当成了自己的家,对门中所有事,都异常在意。

  “你真要参加此次武林大会?”桑惊秋直接问道,“如今江湖不平,随时会声波折,武林大会牵涉甚多,有心人必然借此机会生事。”

  时遇却看了他一眼,反问道:“方才作色,便是为了此事?”

  桑惊秋微怔,垂首,将横笛握进手中。

  他性情素来平和,即便生气,也很少直白地发出来,到此之后他们只是切磋,时遇怎么就觉得他在生气?

  “没有。”

  时遇又看了他一下,转过身走到山顶,桑惊秋跟过去。

  “我自小习武,直到十岁那年,遇到了师父。”时遇仿佛陷入回忆中,“他老人家一生随心,门下弟子寥寥,他曾说,若我愿意,便将掌门之位传于我。”

  此事,桑惊秋是知道的:“你拒绝了。”

  时遇:“知道我为何不接,而是从头开始,在此开设新的门派么?”

  桑惊秋心道你素来出人意表,又从不与人亲近,谁知你心中作何念头。

  时遇:“师父传我武艺,我不仅要学,还要更进一步,那些东西才会真正变成我自己的,否则,无论我多厉害,也越不过他老人家,其他东西,亦是如此。”

  桑惊秋心中微动,忽然明白了时遇的意思。

  而时遇仿佛知道桑惊秋已经明白,他本就寡言,便没有继续往下说。

  山中寒风凛冽,头发在空中乱舞,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只有时遇本人,立于山巅,傲视山河,岿然不动。

  这样一个人,是不会为旁的所改变的。

  桑惊秋再未开口。

  接下去十来日,时遇安排好鱼莲山庶务,携同桑惊秋和两位堂主,随莫如玉去往天门山。

  天寒地冻,赶路多有不便,所幸几人都内力深厚,骑的都是良驹,日行千里,没几日便进了天门山前头的一处小镇。

  莫如玉介绍道:“出城往前再有一个时辰便到我天门山,快要过年,镇上有集市,很热闹,几位难得过来,赶路辛苦,不妨在此住宿一晚,也放松一下。”

  左右快到了,不急着往前跑,无人有异议。

  小镇不大,只有一处条件尚可的客栈,询问时得知只剩三间空房。

  袁暮亭单独一间,余下四人。

  莫如玉:“正好,我有事与时兄商议,就麻烦施堂主与桑兄一间?”

  施天桐巴不得如此,他与时遇也算认识许多年,可不谈公事的时候,其实连话都说不了几句,对他这种话痨而言,实在是难以忍耐,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跟时遇呆在一起太久。

  用过晚膳,时遇喊施天桐袁暮亭商议事情,桑惊秋闲着无聊,独自外出。

  没几日便要过年,正是最为热闹之时,并不宽敞的街道被小摊挤得满满当当,一路走,耳朵塞满热情的吆喝。

  桑惊秋很喜欢这种感觉。

  他五岁前忙着求生,五岁后忙着读书练武学习各种本领,为了不让时遇失望,随时随地都处在高度紧张之中,连过年也未敢有半分懈怠。

  直到上鱼莲山,他才真正体会到过年过节的快乐,热闹喜悦的氛围,总让人倍感幸福。

  路过烧饼摊,桑惊秋被香气吸引,掏钱买了几个。

  袖子被人扯住,他转身,见是一个半大小孩。

  对方盯着他手里的烧饼吞了吞口水,桑惊秋看他穿得破破烂烂,便抬手,将还热乎的烧饼递了过去。

  小孩拿了东西转身就跑。

  烧饼摊老板目睹过程,低声劝说:“这小孩常常过来乞讨,但普通东西不要,只吃我家的葱油肉烧饼和馆子里没动过的菜,咱们这一片的人都说他可能是假乞丐,公子好心,莫被人骗了。”

  桑惊秋一笑,道了谢,重新掏钱买了几个烧饼,准备回客栈休息。

  夜晚寒冷,人渐渐稀少,桑惊秋拐过街角,步入一条无人窄路,忽然听见几道脚步声。

  大约有三个人,听声儿,武艺只是一般。

  这种时候跟踪他一个外乡人,是何企图?

  前后无人,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索性停了下来,问:“来者何人?无论敌友,既来了,不妨出来一见罢。”

  藏于墙后的影子慢慢移动,一下子进入桑惊秋视线。

  他看向其中一位,问:“弟弟是觉着烧饼可口,想再要几个么?”

  对方一愣。

  桑惊秋笑道:“几个烧饼而已,给你们。”

  话未说完,他便将烧饼抛了起来。

  几乎同一瞬间,桑惊秋也到了身前,抬手去抓其中最高的那个男人。

  三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要反抗,可哪里是桑惊秋对手。

  桑惊秋点完三人穴,回身,恰好接住落地的纸袋,一个未少,只溅出几粒芝麻。

  他抬头,看见三人目瞪口呆的模样,双目微阖:“告诉我,你们跟着我,是想做什么?”

  “此镇距天门山和玉华山不过百十里,所以虽然小,状况却很复杂。”袁暮亭说着她收集到的消息,“武林大会在即,等到过完年,会有更多江湖人到来,百姓们怕是过不了多少安生日子了。”

  施天桐叹气。

  鱼莲山是江湖门派,他和袁暮亭都是江湖人,可有些时候,他们也从心底,厌恶这个身份。

  就如当下,这个小小的镇涌入大批江湖人,彼此派别、势力乃至理念都不尽相同,如今聚在一处,脑子稍不清楚的,便很容易被那种“非我族类”的氛围影响,轻则口角,重则动手乃至于丧命。

  寻常百姓对门派势力一无所知,但他们知道,这所有闹事的人,都是江湖人。

  久而久之,江湖人会变成怎样的口碑,不言而喻。

  施天桐袁暮亭在江湖中闯荡已久,对这些事非常清楚,可除了约束门下弟子之外,单凭几人之力,是断然无法改变现状的。

  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忽然,窗户被推开,一个身影跃入。

  是桑惊秋,他朝二人点了点头,紧跟着关好窗。

  施天桐震惊道:“惊秋,你干什么呢?”

  桑惊秋:“四平帮的来了。”

  他稍稍一顿,道,“我与秦峰有过节,如今多事之秋,暂不见面为好。”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响起一阵惨叫,连绵悠长,穿透云霄。

  桑惊秋将窗户移开一条缝,朝外张望。

  这一看,就立住了。

  袁暮亭朝他走:“惊秋,发生何事?你……惊秋!”

  桑惊秋忽然破窗而出,袁暮亭和施天桐略一对视,也顾不上太多,紧跟而去。

  落地才发现,街道之上站着许多人,各个手持兵器,刀剑棍棒琴伞笔扇鞭,仿若一场杀人工具展览。

  显然,在场的都是江湖人,不知是何原因聚集在此。

  再看桑惊秋,站在人堆之外,一个年纪小的少年扒着他胳膊,充满恐惧地环视四下。

  他也看见施天桐二人,无声无息地摇了摇头,把视线投向别处。

  有人出声:“喂,你是哪个门派的?”

  桑惊秋:“无门无派,不请自来,不过这个孩子是我弟弟,不小心冲撞各位,还请不要见怪,行个方便。”

  另一人嚷道:“这个家伙分明就是故意撞上来的,今个儿不给他点教训,明日都要动手打人了!”

  施天桐和袁暮亭纷纷皱眉,这什么鬼扯的道理,亏得他能说出口。

  桑惊秋却十分温和:“是我弟弟不小心,我代他道歉,对不住了。”

  对方却不领情,或者说见桑惊秋如此“低声下气”,气焰更嚣张了几分:“那好啊,你们兄弟二人跪下,给我磕三个头罢。”

  桑惊秋看着他。

  “怎么,不肯啊?”此人笑得张狂,“那就从我□□过,你们自己选一个。”

  桑惊秋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起来。

  他本是面容绝美之人,满街火光下,这一下,直叫人目不能移,尤其一双眼中透出的光彩,看得在场几人吞了吞口水。

  这样一个美人,说出的话却无比冰冷:“你既觉得这法子好,那便先行演示一番罢。”

  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再出现时,已站到了那人身前。

  旁边的同伴见状不妙,纷纷拔刀。

  剩下的,则袖手旁边,准备看好戏。

  紧张一触即发。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大笑:“原来是鱼莲山门下的桑兄,真是失敬失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