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那鹿妖口吐人言,把我们放走了,也不知道真正的目标是什么!”
听了来固元城的几个青年的禀报,驻守固元城的天衡宗弟子扶柒深思片时。在驻守的弟子中,她也算是辈分较高的,但是年龄也不算大,全占了辈分的便宜。此时听得人禀报,也未敢擅自决断,仔细地翻阅了一下天衡宗驻守弟子的手册,权衡道:“既是大批量的妖,虽没有伤人的意思,但也不能不小心。”
于是她布置好城中军防,有一枚铁印在,能够抵挡一阵。
自己亲身前往他们所说的那条小道上,要去查看鹿妖们真正的目标是什么。
竜州的妖怪是出了名的懒散,不怎么出来吃人,因此也不好寻找他们的踪迹,扶柒格外谨慎,打算记下目睹的见闻,或许会对接下来铺到南边的除妖队伍有所帮助。
扶柒出发之时,唐若也带着程锦朝出发了。
歇了一夜,程锦朝和唐若吵了两架,谁也不能说服对方,甚至也没有动那说服的心思,各说各话,立场鲜明,各自窝心藏火地过了一夜。
夜里,程锦朝意识到金色灵力颇有些异动,但若要仔细查看,血色灵力便从中作梗,她体力不支,便提早起来吐纳,没想到唐若听见她的动静,也起来修炼,怕她趁着修炼逃了。
早上遇到古蛟王的时候,一个耷拉耳朵一个尾巴低垂,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古蛟王是循着鹿妖的指引来的。来时,竟然还一身人类女子打扮,粗布衣裳,背着背篓,里面装满了些野果山菌,腰间别着一把旧镰刀,麻绳缠作腰带,脚上穿着草鞋,戴一顶竹编的遮阳帽,威风凛凛地来了。
若不是张口便是:“狐王,竜州不欢迎你,还请离开”的豪言,程锦朝几乎以为这只是个路过的山间姑娘。
唐若声音虚弱,强撑着一股很是稀薄的亲切:“这不是九九侄女么,现在成古蛟一族的王啦,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古蛟王抬起帽檐,露出一张被晒伤了显得发红的面颊,睫毛又长又密,一双滚圆的黑眼珠子颜色剔透,转了好几圈,扫过这两只狐狸,缓缓道:“还真的伤重了,我给你们指路,从这里走,能快点到南州,滚。”
侄女一句话戳得唐若更虚弱了:“我这次来,没有什么计谋,我也想快点走,别催了。”
听见她“没什么计谋”,古蛟王冷笑一声,没有搭理,瞥向程锦朝道:“这是?”
唐若道:“家门不幸,这是我不争气的妹妹,妖族叛徒,上赶着给天衡宗当狗,汪汪狂吠着要回主人那里去。若不是要关押她,我也不至于走得这么慢。”
程锦朝憋了半口气,也没说话。
古蛟王道:“哦,开始演戏了。”
唐若无奈道:“上次偷你家祖坟,是我不对,我无意冒犯古蛟的祖宗们,我就是去……找下东西。”
“东西找着了吗?”古蛟王抱着胳膊。
“找到了。”
“上次不是说没找到,还要开我祖爷爷的棺?”
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找东西?难道是找吞天神书碎片么?程锦朝心中心念电转,噗嗤一声笑了。
唐若狠狠掐住了她的后颈,对古蛟王道:“我不开玩笑了,归一,我的确要走,我心中迫切要回我组地去,你能否帮我一把?”
原来古蛟王名字叫归一。
“我不会出竜州的。”古蛟王笃定道,却也没说什么要让她快滚的话了,只定定将程锦朝打量片刻道:“天衡宗容得下你么?是妖就没有不吃人的,不吃就会死,吃过人的就会被杀——”
“我会吐纳灵气。”
古蛟王眉毛一抬,正了正她的帽子:“扯淡,妖能吐纳的灵气极其有限,否则也不至于吞噬。你一定有什么骗过那些修真者的办法,我就不问了,还有事先走了,你们慢慢挪。”
唐若还是不死心道:“你不出竜州,能不能带我去狩个什么猎,我被这拖油瓶拽着,连人也捉不住,伤口好得慢,行路也慢了。”
古蛟王好心地从背篓中提出两只被草绳五花大绑的野鸡来,抄起镰刀就地斩了些药草补充进背篓,一路哼着歌小跳着离去了。
唐若只能道:“去烤鸡。”
程锦朝照做,心里想着古蛟王的话,找到一处水坑给野鸡拔毛,手上的动作不自主地停下了。
狐王正在附近狩猎其他兽类,听得一声惨叫,程锦朝知道又是个活物被抓来了,心里想着事情,不由得松开了野鸡,野鸡噗通跌进了水坑里,滚了一身泥。
唐若惊叫起来:“你在做什么!”
“想事情。”她坦然道,把泥水里的鸡捞起来,干脆抹了层泥巴,唐若翻着白眼把猎物扔来:“呵。”
“我本以为,我能行善,是因我道心坚定——但后来听尊者也说,妖本性是吞噬与毁灭,我虽也有感知,但总有一股另外的力量阻止我吞噬,因此我能够吐纳循环。今天听古蛟王说,妖几乎不能吐纳灵气,只可吞噬,不可释放,我在想,这就是因为地之道的载体与如今的天道不同吗?”
“不然呢?”
“之前只是理论,却没有切身体会过。也就是说,若是你胜过了尊者,吞天神书胜过了开天圣书,地道胜过天道,人与妖就会对调过来,地道执掌一切,妖能够正常吐纳修炼,不必吞噬,而人就不能吐纳,若要修炼,必须得吞噬才可?”
唐若没有回答,只推她肩膀:“快拔毛。”
收拾猎物,唐若蹭来她的熟食。本想跟着古蛟王走的,死皮赖脸,古蛟王还年轻,不到二十,很容易被说动——但想想古蛟王身轻如燕,她还是叹了口气。
吃东西时,唐若才答她:“妖,地道的载体,人,天道的载体。这是盘古开天地以来定下的规则。我不甘心做弱者被摆布,但不可否认,如今,人类是此间的主人。我不像你,奴颜屈膝,我要做自己的主人,更要做天道的主人。”
“是不是有些妖,也不想吃人,却没有办法胜过本能呢?”程锦朝好学求问。
“你之前说善恶的事,善恶的基准,是盘古定下的,以此间主人的善为善。那么吃人自然是恶。若不是吃人,是其他恶事,譬如你要生存下去,非得去做些其他恶事,久而久之,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是驾驭了恶,从此行恶成为家常便饭,知道自己是为何行恶,也知道恶的源头,要么便是被恶驾驭,只知道行恶,却不知道为什么,可悲地沦为只知吞吃的蠢货。”
“也就是说,妖族并不会以自己的准则认定善恶。”
“是的,此间主人定下善恶的基准,若一个妖非要将自己吃人的事解释为善,便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蠢物。而如何让自己成为善?不是自我狡辩,而是去掌握规则,那时我说我吃人是善,不吃是恶,才是明智的做法。”
唐若自夸了一句,程锦朝却若有所思。
“这样,我便明白了,善恶是固定的,只取决于制定规则的人。若无人制定规则,便没有善恶。”
“别想了,你在人类中行善积德,不还是个妖么,你能吐纳又如何?千千万万妖,包括我都不能,你不吃就拿来给我,少说些无用的话。”
唐若劈手夺过,却还是补充道:“你这样怪异,还要我提醒你什么吗?”
“……开天圣书?”
“应该是。你能不作恶,皆是因为你有开天圣书,因此叉着腰很是理直气壮,‘不作恶就好了,我能吐纳’,却不知道其他妖的疾苦。你幸运地被天道选择了,就也像那些人类一样瞧不起你的同胞们,地道被天道碾压,沉沦至此。你却还要说,不至于——以至于挥剑向你的同族。”
程锦朝张张口,却吞回去酝酿了片刻,在火中添了一根柴:“我觉得古怪。开天圣书分明在尊者那里,却又有一部分在我这里。吞天神书碎片分明被你收集,却又有一片在我这里。我没有很好的禀赋,也没有过人的才能,更没有良善的性格,除了问题很多,思虑很多之外,几乎一无是处。拿着珍贵的东西,却没有与之相配的德行……”
“我更不能让你回去了,你势必会把开天圣书剩余部分给她,那时她先完整起来,我便会输,”唐若面色严肃,握住程锦朝肩膀,“天道与地道之间必有一战,你是其中的关键——我就是不顾一切地杀了你,让开天圣书和吞天神书碎片重新流落在外,也不愿意让你回去。”
程锦朝捏着一根柴,缓缓放下,眉心拧成一团,合上双眼。
“你决心赴死?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程锦朝道:“我总是在选择,如今我不想选了,杀了我吧。”
“你已经动摇了,什么不选择?此时你不选我,就意味着你还选明尘。善与恶,人和妖,你真是那摈弃同族没心肝的妖吗?”
唐若一脚踢倒了她。
“你好好想想!我们这些可悲的妖,生来是什么样的命运,我们狐族是妖族中的妖族,我们生来就爱同情人类,被其他妖族吞吃追杀,被人族险恶,和自己战斗——你以为我生来就没了所谓的良知吗?我巴望着父亲母亲活过来,我巴望着我们没丢了你,还有一群弟弟妹妹!明尘不过是天道的走狗,还是这样的规则,还是这对妖不公的天道!
“我要这天地千千万万年,哪怕只有一次,妖能做此间的主人,只有一次也好,妖说了算,不用这样痛苦,世界上还能有一窝狐狸,就像那些人类家庭一样其乐融融地活着——你难道从头到尾都没觉得不公吗?从头到尾,都是我们妖族修炼起来,化作人形,你何曾见过人类修炼得化作什么走兽?因为他们是此间主人,理所应当地享受一切。”
缓缓爬起来,程锦朝睁开眼:“我都明白。”
唐若吼过了,捏住眉心,全是因为面前是程锦朝才说这样多,恨铁不成钢,温情被除灭了,事实却痛击她,这是她唯一的血脉,从头到尾,反而是她这个吃人作恶的狐王在意骨肉亲情罢了。
只是叹气。
“我曾……有机会直接找到你的藏身之处。但是,我欺哄了尊者。”
她艰难地开口,攥紧拳头:“我啊,很怕我直接导致了妖族的沦亡——于是我,使了一些手段。后来,就后悔了。”
“有时,我也想过,要出生在族群中,就不会再为自己相悖的念头而挣扎痛悔。但偏巧我生在人群中——就像我会对那些族里的小孩子不忍心一样,我对人,常常抱着那样的不忍心——也就是说,即便我现在说,我投靠你,听你的,我也势必会在某个关键时刻,欺哄你,反水——然后痛悔。”
她的字几乎都是咬着后槽牙碰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都很艰难,停顿很长,额上青筋毕露。
“我不想再欺哄谁了。尤其是,她和你,都这样信任我。”
唐若沉默良久,终于掐着她的后颈拽起来:“赶路吧。”
“我把碎片给你。你放我回天衡宗吧。”程锦朝忽然很是随意地说道。
话是随意的,可笑容却很苦涩,程锦朝好像揣了一路的心事,此时一下子漏了气,哔哔啵啵地倒出来,眼睛眨得很快,舌尖顶着上颚,又吐了吐舌头,看看唐若,像是心虚,低了下头,但很快又艰难地抬起来。
“什么?”唐若几乎不能相信,松开因那一番话几乎流出血的红狐,对方虚弱又惨笑道:“我留在这里一直拖延……你们谁也拿不到碎片,无法对抗。”
“你的意思……”
“妖族的……妖族做此间主人,就,不会再痛苦了。”程锦朝抿起唇。
微笑是在唇边挂着的,狐王意识到,程锦朝做出这个决定时,一直是含着笑。
“你是站在我这边了?”唐若掐住了这张笑脸,想撕开她这不成器的妹妹的皮肉看看真实的表情。
“我还是帮她,”脸被揉扁了,字句不成字句,声音不成声音,却还是能听出程锦朝的意思来,“我想成全她突破境界,除灭妖族的道心。”
“你把碎片先给我,不怕我直接挟持了你?”
“我们去固元城交易,那时,我会跑到闹市,请求驻守弟子庇护,带我回去,你应该不会想要被他们重创吧?”
“那你呢?你成全她,给了我先机,很是公平。那你呢?你要如何?”
“这里,”程锦朝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一直都有两股相反的力量支配我。一份给你,一份给她,这很公平。”
唐若并未答话,只捏着她的后颈徐徐行路,像拎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回家。
“我不会听的,我总有其他办法分出碎片,你别想回明尘那边。”
“我要回到她身边去。我是没出息的家犬,你是自由的狐狸。”
程锦朝猛地站住了,那力气变得很大,连唐若也被拽了个趔趄,停脚,回头望着。
“我不配当你的妹妹。”程锦朝眨眼,还是那可憎的撑起来的笑容。
唐若猛地抬起手掌要打她,对面的红狐只是出神地抬眼看她高举在空中的那只手,并不恐惧,只是平静地期待着它什么时候落下。
像是风筝断了线,那扬起的巴掌终于没能掴下来,只重重地垂着。
唐若道:“我想要碎片,我很急着要碎片。”
对面笑眉笑眼的红狐:“好。”
“但我不想你去人类那边。”
“我生来就在那边。”
唐若没再说话,抱着手臂虚弱地像是又受了重伤,转过身,拖着很重的步子走了几步,又不甘心地问道:“明尘配吗?”
“啊……不是这样,不是她好不好,是我愿不愿意。我愿意回去,我想回去,仅此而已。”程锦朝那强撑起来的笑容终于淡去了,她走上前,晃着尾巴扶住了唐若。
“灵海边上,她先放手的——她要杀你。我——”
“我不把开天圣书给她的话,你要如何胜过她,实现你的道呢?”
程锦朝又露出了笑容,唐若觉得可憎,一把捏住了她的嘴:“别再笑了。”
手指被眼泪打湿了,程锦朝仍然在笑。
唐若颓然放手。
“那你呢?”
“嗯?”
“成全了我和明尘的道心,你呢?你想要的呢?”
程锦朝笑而不答,可憎得让唐若发了狠,扯住她的胳膊继续行路,闷着头。
“我想要她得偿所愿……我也想要你得到你想要的,想要的太多,便不能要什么了。唯有把我献出,交给你们,叫你们都能朝着自己的愿望毫无阻碍地前行……对于我来说,只能是这样了。”
她噙着笑,笑容终于再也撑不起来,却把自己枕在了唐若肩头。
“明尘教导我,只能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我能做到的,不过是公平地把碎片分给你,分给她,仅此而已。我背不起更多的东西,我只是一条修为不高的狐妖,不像你们两个,都要成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