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茗的地址并不难找,程锦朝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庭院中练剑。
比起荒山宗众人落魄压抑的屋子,沙茗家显得格外宽敞,不光有两层楼,还有地下室与庭院。之前程锦朝到沙茗家中,不过是一处家中诸多屋子的一个。
程锦朝带着两个弟子拜访,沙茗并不收剑,只是道:“你回去吧,我不会南迁的。”
“嗯,我不是来劝你的,我来问问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我生来就是张弓城的人,死也该死在这里。”
一剑刺出,停在程锦朝鼻尖。
沙茗忽然笑了:“请坐。”
剑尖却并不收回。
明符抢在程锦朝前面说:“你要比试么?我来与你比划比划。”说着便拔剑而起,格开沙茗的剑,两人有来有回,程锦朝在旁观看学习,然而几招下来,沙茗道:“程锦朝,你来!”
说着,也不顾明符的剑招,要来和程锦朝比划。
程锦朝便拔剑替过明符。
沙茗并不以剑术见长,程锦朝也有留手,切磋了十来招,沙茗撤回剑,笑道:“你分明是过客,却又很关心我们的样子,唉,让人也不好拒绝,现在切磋过了,就算朋友。”
“既然是朋友,那我就正式交代一下我的来历。”程锦朝把自己这一行人的身份和来由介绍过,沙茗点点头道:“总之哈,就是更厉害的修真者,管住了不大厉害的修真者,凡人做什么,其实也无足轻重——我算是明白了你说的,都是妖的缘故,嗐,也想不通。”
程锦朝想纠正,最终只是摇摇头:“我现在的眼界,对这些事,说不好。”
“我开诚布公地对你说说我不离开的缘由。”
沙茗抬眼,眼眸亮晶晶的,她直视着程锦朝,用郑重的语气告诉她,自己绝不是戏言:
“我不会离开这里,是因为,我是张弓城人。这是我的家,即便有什么命令,我也不会离开——为什么人说,这事是为我好,我便要照做呢?即便是因此得了灵气病,即便是孤身一人,我也想要坚持。你是朋友,又是那厉害的修真者,和他们说说,别再来烦我了。”
“沙茗,”程锦朝本想多问,可还是忍住了,眼神对上沙茗,颔首道,“我帮你和他们提。”
“好。那我说真实的原因吧。我一直假装看不见四周发生的变化,等到做出反应时,却早已迟了。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想亲眼看看这里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无论好坏,我都要睁开眼看。”
沙茗这次的笑容更加真心了些,甚至一直提着的剑都随手扔下,倒了茶给他们。
哪怕茶是碎的,水是凉的,羊腿是馊的。程锦朝也感觉出了沙茗的感激。
于是她真的向子实提出了:“封存灵脉,清理灵气,这些事难道要伤害居民么?即便是为人好,也该留有余地,那些不愿走的,不要再强求了,手段过于强硬,行事过于粗暴简单,反而是伤害,张弓城经历了那样的事。”
这都是私下说的,在子实帮小掌柜搬咸菜坛子的时候提出来,不算做正式的请求。
“你说话可真像明尘师姐啊。”
“怎么说?”
“像是教书先生,又很坚定很强硬,还要一副开导人的样子,面容可亲,脸色又很正经……”子实笑了,“既然你提出来了,我便也提上去吧。”
“只是建议而已,朋友的请求,可不是天衡宗的意见。”
“行,那就当是我的意见好了。”子实拍拍她的肩膀,程锦朝抿唇笑笑,子实忽然压低声音道:“听说你是狐妖来着?”
“哪里听到的?”
“我不是听人墙根,我只是偶尔听到你们的人在议论,说你虽然是狐妖,学明尘师姐却很像。”
程锦朝眼珠微微转动,不自在地揉了下耳垂思考一瞬,回应道:“我看起来像狐狸精么?”
这话里话外透着点嗔怪,瞥他一眼,程锦朝笑着走了。
剩子实颇为茫然,思考片刻,觉得方才这眼波流转,的确是颇像狐狸精的。
然而他仔细观察,除了那一眼媚意流转,程锦朝还是正经的。
不由得还是去找她解惑了:“你究竟是,还是不是?”
“是与不是,你既然分辨不出,那我是与不是,对你来说又有何意义呢?我要对你抛个媚眼,你认为我是狐狸精,那我平日里,也不是那爱与人眉眼传情的,那我还是狐狸精么?”程锦朝看子实不对经,故意用话绕他。
“妖便是妖,就是形态上,本质上……”
“你这样凑近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你自己不是有答案么?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呢?”程锦朝直接问道。
子实这才老实交代,他想要提请宗主,叫自己驻守在天衡宗去,但是也想提前问问天衡宗这边的意思,若是大家都不喜欢自己,他去了只怕处处被孤立,所以提心吊胆地来问问最另类的程锦朝——毕竟狐狸都能被接纳,自己想必也差不了哪里去。
程锦朝听了,顿觉荒山宗思考方式与天衡宗不同。
“你只管来,我们天衡宗不这样想问题。”
看过了荒山宗,麻烦事才接踵而至,荒山宗弟子的心思,那些军士的心思,民众的安置,荒山宗内部还有其他的改善措施等等……竟然拖延了一个月,程锦朝陆陆续续传信二十多封之后,事情才算短暂尘埃落定。
荒山宗基础安置办法不变,除此之外把火岩城的劳役换户籍的办法引了过去,但是变成了自愿,如有人报名可就近安排去修建铁壁。
铁壁的修建路线更改,天衡宗决不允许荒山宗烧这个钱,于是从包围整个北州的计划,变成了包围北州火岩城周边七座主城的计划,用作最后的底线。
天衡宗换来了荒山宗的附庸关系,荒山宗式微,爵位设置不合理,凡人已经开始干扰到宗门的运行了,因此荒山宗几项重要权力都移交到天衡宗,派遣弟子到天衡宗驻扎。
此举引起反对,但是因荒山宗欠债太多,而且已经留了铁壁这个最后底牌,所以反对者比较少,多数赞同支持天衡宗,帮助南边。
仓龙已经病弱,把荒山宗交出去的基本条件是无论如何都要留着荒山宗的山门与道魂。
还有一件附加的小事:明尘特别嘱咐了程锦朝回来时,去荒山宗把那头老龙带到天衡宗来补牙,虽然是这样说,实际上是承了荒山宗宗主仓龙的嘱托让老龙去养老——也可能是借去战斗,这些事都说不准,宗主之间的事,程锦朝不清楚。
所以,回程时,程锦朝需要额外绕路去荒山宗,还要去火岩城把霜云带走。因众弟子回程都有期限,于是告别了程锦朝,剩她自己。
明尘离开就离开了,她是修真者入世,情况特殊。
但是霜云要离开,便需要一些手续。
除非无户籍的孤儿,否则入哪里的山门都是有些手续的。譬如程锦朝在南边,在离星城就需要身份印信,来回穿梭去哪座城都是需要的,或是宗门开出印信,或是城池,总之要有些说得上名字的地方背书,才能证明自己的来处。
而如今霜云是有户籍的,更是因为之前是灵州人,现在有了北州火岩城的户籍,有军士保护,她自己离开倒还罢,程锦朝要把人带走,便要知会州府一声。
程锦朝谨慎,于是把荒山宗的证明,州主府府主武定的证明,连带着明尘的信统统拿了出来。
三重保障,把管户籍的事官吓了个趔趄,以为出了什么大人物,几乎是敲锣打鼓地把霜云请了过来。
这事情阵仗闹得太大,而且大家都乱说话,她对事官拿出证明要带人走的时候,旁边正好有人也在看。
对人说,便是:“此人拿出了州主,荒山宗宗主,天衡宗宗主的手信,要带人走。”
再传下去,便是:“北州州主,荒山宗宗主,天衡宗宗主都在争抢此人。”
登时轰动了。
霜云本人听见的消息是:“霜云大人!快出来吧!了不得了!”
那时她刚接生完一个孩子,两手血淋淋地走出门来,诧异地看着一堆人围着她。
还有人居然搬来梯子从院墙外面站得高高的,要看她是不是有三头六臂,有何神通。
霜云:“……做什么?”
来的事官恨不能直接跪下,也恨这里穷,没有什么轿子可以给她坐,殷勤道:“大人,您随我来。”
霜云心中还在想是谁家的病人这么大阵势,倒也没说什么,去洗了洗手,又回头对产妇家人叮嘱了几句便跟着走出来。
没曾想路上忽然看见秋娘,遇到了,毫不客气地大喊:“霜云呐,你怎么选?依我看,就去天衡宗!你有仙缘,千万别被荒山宗忽悠走啊!”
啊?霜云捏紧药箱,忽然站住不肯走了,对那事官道:“你说清楚,你要带我去哪里?他们为什么都来看我?发生了什么?是谁要见我?”
“是我。”
道路尽头,程锦朝推开乱猜的事官对她招招手:“宗主说,之前你答应了来天衡宗——我是来接你的,你什么时候方便出发呢?”
人群中,忽然爆出了几声:“程医者,程姑娘——”
“老师——”几个少年少女忽然挤出人群,程锦朝粗粗一数,忽然道:“此处不方便说话,霜云,你住哪里?我慢慢和你说。”
齐沙扶正了被人群挤歪的帽子跑来,看见是她,把那传话一联想,本要冲上前的脚步忽然停下了。
程锦朝道:“齐沙,告诉贠鼎一,如今你们知道我的底细了。我受天衡宗宗主,明尘尊者差遣来到这里,带新弟子霜云回山。你们都是我的朋友,孟如蛟她们也是我的朋友,你们都来屋子里吧,我把这些事都告诉你们。”
说话间,她已经伸手拽过了被人群推搡着的茫然的霜云,看看其他学生,叫大家往霜云的屋子去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