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鸟》红火, 荀烟以“新人演员”的身份进入大众视野。

  她有了一定的粉丝基础,也有经纪公司递来橄榄枝,或拿新剧本试探。

  但荀烟并没有借这个势头急急忙忙进入娱乐圈。

  这也是李徽最为满意的一点。李徽教授认为, 二十出头的年纪正该读书,以此充实自己, 而不是进入令人眼花缭乱的娱乐圈,迷失了方向。

  如今荀烟也是高手如云的A大里, 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

  李徽只教定向分流后的学生, 并没有在课程上与荀烟直接联系。只是偶尔在A大校园相遇, 她看着女生一脸欣喜地说老师好,心里全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她多想看着荀烟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走,不论毕业后是留校深造,或者深思熟虑再进入娱乐圈。

  在教学楼前与荀烟告别, 李徽拎着公文包走向办公处。

  ——迎面而来的, 却是同办公室另一位老师犹豫的问话。

  “李徽教授, 您认识那个孩子吗?”

  “当然。老章, 你忘了?她那部《荆棘鸟》,我才是幕后指导。”李徽语气骄傲, 显然与有荣焉。

  可章老师的面色却有些不自然。

  “那您去劝一劝这个学生吧?或者说教育教育她……这样下去可不行噢……”

  “什么?”李徽听得莫名其妙,“她怎么了?”

  小荀这孩子不是挺好的?

  章老师叹了口气,“您不接触她们那个年级, 可能不清楚这些事情……”

  她埋头在办公桌上翻找什么, 摸出来一张考勤表。

  “大学课堂没有高中课堂管得那么严格,迟到早退的现象也确实存在。但荀烟……”

  章老师把考勤表递出去,“您瞧瞧, 好几次要点名的课程, 来签了到人便没影儿了, 至于早晚自习——就没见她参加过!她真的懒散得太过分了。”

  “别人的期末成绩都是靠平时分拉的,这个学生倒好,靠最后临时抱佛脚死记硬背参加考试,才不至于期末挂科。”

  章老师好像越说越生气,“每次都是擦线过!”

  “还有宿舍归寝……次次点名,次次不在。我甚至觉得,她根本就没有当学生的自觉……”

  李徽听着,本也不想信章老师的话——毕竟在拍摄《荆棘鸟》的那个暑假里,荀烟给李徽留下的印象可谓完美。

  但面前考勤单子白纸黑字明明白白,而这位章老师也没有骗她的必要。

  李徽皱着眉,心里困惑,也不是滋味。

  这时有一个年轻男老师探头插话:“这个学生我知道的!你们有关注过她的腕表吗?七位数的梵克雅宝——!!”他夸张地瞪大眼,“这孩子穿戴全是名牌,但平时吃穿用度又很节省,出行基本是坐校车公交车。学生之间也议论纷纷呢。”

  “议论她什么?”

  男老师掏掏耳朵:“傍大款啥的呗。”

  李徽有些恼火,“她是国际高中出来的,家境本也不差。就算她不在意学习、成绩不好,是个差生,你也不能这么说。你知道你这是在造谣吗?还是编造‘涉性’谣言,罪加一等。”

  “哎呀,是学生之间这么说的!我只是个传话筒。”男老师立刻摆手,“也许是谣传吧,但毋庸置疑的是,她的人缘并不怎么好。”

  李徽十分不理解。

  她很难把传闻中风评不佳的女生,与两年前那个暑假里与剧组所有工作人员都打好关系的孩子,联系到一起去。

  或许是树大招风呢?她又想,如今小荀有了自己的代表作,早超同级人百八十里,遭人艳羡甚至忌恨,继而被造谣传谣……也不是不可能。

  即便此刻,她也更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荀烟,而不是别人口中的荀烟。

  李徽心事重重走向教学楼。

  铃声刚散,正是上课的时间。哄闹的校园不一会儿就变得安静。

  李徽徘徊在楼梯口。

  侧边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教书二十年的经验告诉李徽,有人在逃课。

  李徽清了清嗓子,打算揪住那人狠狠惩罚,正一正她作为校领导的威严。

  ——但她也没想到,好巧不巧,抓到的人,就是荀烟。

  *

  上课铃打响的时候,荀烟正收到宋汀雪的信息。

  没有前因后果——仅仅短短四个字,“我在公司”。

  但荀烟明白她的意思。

  便是讲台上老师还在整理教案,荀烟小心翼翼穿过课桌椅,从闹哄哄的人群里走出教室。

  周围学生早就怪不怪。

  她们知道,这个叫“荀烟”的学生常常逃课,不逃才奇怪。

  学生的任务是学习——而宋小姐一条信息,就把身为学生的荀烟从课堂里拽出来,是否过于夸张?

  荀烟却觉得理所应当。

  “学生”这个身份是宋汀雪赋予的,那么对方随时可收回。本就是为了“不给宋汀雪丢脸”而认真学习的荀烟,在课业与宋小姐的要求有冲突时,自然会选择后者。

  事实上一切都早有预兆。

  荀烟的“报恩”已经超出了理应的范围。

  野生的黑天鹅被驯化成了金丝雀,而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在楼梯口撞上李徽的瞬间,荀烟有些慌张。

  但她很快调整情绪。

  “李老师好——”

  荀烟捏着手机,笑得自然。好像她就该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在教室好好上课。

  李徽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黑:“你去做什么?”

  “我去一趟洗手间,”荀烟面不改色扯谎,“肚子有些不舒服。”

  李徽说,“这里是教学楼的出口,不是洗手间的方向。”

  荀烟稍有语塞,“我……”

  李徽从来不担心学生犯错,只怕学生犯了错态度还无所谓。

  她看见荀烟还要辩解的样子,简直气得快疯掉。

  “回去上课!”李徽狠狠推了荀烟一把,把人向教室拽,“现在是上课时间!”边走着,她又问,“荀烟,你看过自己的考勤表格吗?”

  “老师,我……”

  “啊,也是,那里面每一次缺勤,都是你亲力亲为写上去的。”李徽冷着脸说,“考勤表格有多难看,你应该心里也有数。”

  话音落下,她们走到教室后门。

  “回去上课!”李徽再次说道,“荀烟,我就在后排看着你。你有什么小动作一清二楚。”

  “还有,下课后留一下。”

  李徽气在头上,没控制音量。教室里,就连任课老师也循声看过来。

  荀烟被推得几步踉跄。

  转回身,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有困惑也有幸灾乐祸,大多都看热闹不嫌事大。

  迎着那些目光,荀烟不自觉垂下眼。

  直至她坐回座位,那些视线依旧不消散。

  任课老师在讲台上拍拍手,“好了好了,注意力都收回来。我们继续讲十八世纪的洛可可风格……”

  荀烟看向PPT,调整情绪,装得像个没事人。

  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

  羞愧?懊悔?难堪?但荀烟发现自己居然都无所谓——知道做错了,也知道别人的戏谑、嘲笑都是情理之中。却没有丝毫自责,只是苦恼运气实在太差,居然撞上李徽。

  九十分钟的课说长不长,荀烟看着PPT,思绪在图文上游离。

  下课铃打响时,周围的学生叮铃桄榔收拾课本,火速逃离战场。谁也不想被李徽的怒火殃及到。

  荀烟认栽,坐在座位上等着李徽过来。

  而李徽一靠近,却开口问了课上内容:“新古典主义的艺术信念?”

  “艺术信念?”荀烟猝然意识到这是李徽在让步。如果答得好,说不定能拿一张免死金牌。

  她庆幸自己好歹听课了。

  “新古典艺术反对巴洛克、洛可可繁琐品类,重振古罗马、古希腊的艺术。”

  李徽看着她,再问:“它最早出现于什么时代,什么领域?”

  “十七世纪中叶,建筑家居领域。”

  “Neoclassicism代表人物?”

  “巴利,弗拉克斯曼……”

  “原来你还是认真听课了。”李徽这才缓和面色,“荀烟,你知道今天我在楼道里碰到你,是什么感受吗?”

  “不知道……”

  “我很痛心,也感到悲哀。”李徽说,“我听别的老师说你逐渐不学无术,甚至还不愿意相信。转头在楼梯口碰到你……”

  她语气稍顿,轻轻叹息,“真像给了我当头一棒。”

  荀烟低下头,“李老师,对不起。”

  空旷的教室里,气氛有一瞬间的停滞。

  是李徽揉了揉眉心,“小荀,你才二十岁,我不想看着你误入歧途。你最近是怎么了?是恋爱了吗?我听别的学生说,经常是谁一条信息,你就随叫随到……”她认真看向荀烟,“荀烟,你告诉我,这是谣传还是真的?”

  听着李徽的话,荀烟第一次尝到内疚的滋味。

  李教授是真的担忧她,也想把她劝上正路。

  可荀烟该怎么说?

  她与宋汀雪的故事,本就是一桩旁人无法插嘴的隐秘心事。

  没有人会理解她,也没有谁会与她感同身受。

  荀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也怕遭到质问。

  所以当她开了口,仍然下意识扯出一个凄苦故事。

  虚假,但更合情理的。

  “李老师,我……家里有人生病了……”荀烟哑了声音,泪水随着话音落下来,“我不得不去照顾……”

  潸然的神色,声泪俱下的诉情。

  ——两年前被李徽盖章承认的好演技,在这一刻又成功骗到了她。

  李徽猛然意识到,那些把荀烟拽出课堂的短信,很可能是医院发来的疾讯。字字关乎性命,却被曲解、被编排。

  “抱歉,小荀,我不知道是这样的情况……”

  真诚如李徽,哪里想得到荀烟会接二连三地骗她?

  *

  荀烟走出教室,告别李徽,拿袖口擦去脸上泪痕。

  重新垂下手的那一刻,面上悲戚荡然无存。

  只剩下些许疲惫。

  她走出几步,在无人处重重叹了口气。

  又下意识撒谎骗人了。

  这些近乎本能的举动告诫荀烟,她骨子里还是七九。

  虚伪又恶劣的七九,对不起李徽的善意。

  而想到李徽的话,她又犹疑起来。原来在别人的视角里,她对宋汀雪的依恋,居然这么畸形吗?

  她当然明白,在与宋汀雪的关系里,她向来只是下位者。可是……

  手机的震动打断她思绪。

  电话里,宋汀雪懒洋洋问她:“小栀,你在哪儿了?”

  宋小姐的声音一如既往动听。

  她对荀烟说:“我好想你……”

  *

  我好想你。

  这样的话,就连几年后想起,仍让荀烟隐隐心悸。

  而对二十岁的荀烟而言,这世上再没有别的话语比这四个字更有吸引力。

  像有一种魔力,驱使着她二话不说跑出学校。

  立刻把李徽教授的话弃于脑后。至于先前那些似是而非的想法,也顷刻丢弃得一干二净。

  半小时后,她赶到风投公司。

  直行电梯里走下面熟的员工。

  那人瞥一眼荀烟,自来熟稔,“哇,好久不见呀~小宋老板的小情人。”

  语气玩笑,也许没有恶意。但荀烟觉得很不舒服。

  随叫随到……小情人……

  荀烟不喜欢这些形容。

  但同时,另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嗤笑:可你现在正在做的,不就是那些事情吗?

  荀烟,承认吧!你就是宋汀雪的一只宠物,召之即来……

  “叮咚”

  顶层门外,接待助理看见荀烟,眼睛一亮。“宋小姐等您好久了。”

  宋汀雪身边的人大多知道她二人的关系。

  荀烟讷讷“嗯”了下,跟上助理。

  顶层越往深处走,布置越是富丽堂皇,如误入中世纪的玫瑰园。

  是宋汀雪喜欢的复古风格。

  厚重窗帘阻隔阳光,壁灯点点跳动,灯火葳蕤。

  白羽的绒帛挂在地毯上。墙壁下名贵的壁画框,金粉散出幽暗的光。

  宋汀雪白色内衬,丝绸长裙,倚在沙发上,面前茶几架一台笔记本电脑。

  宋小姐有些头疼地按着耳机,时不时点头应几声。

  见荀烟来了,她面色才稍微好看一些。

  “怎么傻站着?”宋汀雪对荀烟勾勾食指,用口型说,“来我身边。”

  助理识趣地退出办公室,带上了门。

  荀烟坐去沙发,但与宋汀雪隔了小段距离。

  毕竟对方还在工作,她有不打扰的自觉。

  是宋汀雪把她圈到身侧,紧紧挨住。

  “别担心,只是语音会议,没有开视频,”她与荀烟耳语,“小栀,坐到我身上来。”

  宋汀雪声音压低,尾调染了笑意。

  和荀烟在一起后,宋小姐的表情和语气都变得尤其生动,真情实意的笑容多了不少。认真笑起来时,眼尾稍稍压下,黑白分明的双眼望过来,温柔又深情。

  荀烟犹记,初见宋汀雪,对方也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那时的宋汀雪美得很危险,荀烟虽然向往,但不敢过于贴近。

  现在却不一样。

  荀烟面前的宋汀雪不再危险,笑意直白也真诚,蛊惑人心。

  荀烟忍不住靠近。

  忍不住靠近——于是也顾不上辨别,这是否仍属于飞蛾扑火的行径了。

  荀烟坐去宋汀雪双腿中间,宋汀雪从后面抱住她。

  宋小姐嘴里还在与会议里的人交流沟通,耐心地解释那些专业词语,双手却游走在荀烟腰间。

  指尖触及皮肤时,触感冰凉。

  荀烟闷哼一声,微微眯了眼。一回神,却和电脑屏幕上正襟危坐的董事会成员们对上目光。

  荀烟瞬间头皮发麻。

  即便知道宋汀雪电脑的摄像头并没有开启,她依旧有一种被别人看到的慌张感。

  她侧过头,小声说:“宋小姐……”

  觉察她局促,宋汀雪轻笑一下。

  她按住荀烟肩膀,把人压在沙发上。“这样就看不见那些人了。”

  她半跪在荀烟身上,略微俯身,扶着荀烟后颈,张口咬住她衣领拉链,“小栀,放轻松,她们都不重要。”

  金属拉链渐渐下移,少女的白衬衫显现姣好轮廓。

  衣摆被向上推,堆积成一团。

  宋汀雪贴紧她,神色惬意,眼底升起欲望。

  可口中还在继续着会议的说辞。

  好像有人反驳了她,她耐着性子,解释几句。

  耳机里是严肃的工作,眼睛望向荀烟,却露出纯粹的欲望。

  好割裂。

  荀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三心二意成这样。

  要是被董事会的人发现端倪怎么办?

  但她也不敢多吭声。

  宋汀雪靠在她身前,玩着她的头发,张口轻咬了咬她。

  “小栀……”她在她耳边问,“为什么不出声?”

  荀烟有些哀怨地瞥回去,眼神在说:被听见怎么办?

  “你管她们呢。”宋汀雪轻慢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小猫剥干净,“啊呀,上次的痕迹怎么还这么深?”

  荀烟移开眼,小声嘟囔:“还不是您咬得太狠……”

  宋汀雪却得寸进尺的,摁在那上面,加深颜色。

  满意地看到荀烟眼底隐忍,宋汀雪取下小指上的翡翠扳指,串了银链,挂在对方颈上。

  “喜欢吗?”

  “什么……什么意思?”荀烟有一瞬的错愕,“您把这个翡翠扳指……”

  “对呀,送给小栀。”

  宋汀雪压着她,抚摸着她,语气懒懒散散。“这是我小的时候,姥姥送给我的。”

  “和象征禁锢的钻戒不同,扳指象征的是权力。”宋汀雪轻声说,“权力……多好的祝福。”

  “宋小姐……”

  翡翠清透,又冰又翠,搭在胸膛上,刺激着神经。

  荀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是宋汀雪摘下耳机。

  “和老古董们开会真累,”她把耳机随手一丢,闭着眼睛抱怨,“一个比一个耳背,又一个比一个冥顽不化。”

  宋小姐任性地合上电脑,“不和她们扯皮了。”

  “小栀,现在是我们的时间。”

  荀烟抬眼说“好”,乖巧等待下一步指示。

  宋汀雪的视线逡巡在荀烟身上,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肩。

  “小栀,”她略微退开身,感慨说,“我很久没有给你画画了……”

  荀烟顺从坐起来,“嗯。”

  办公室的冷气吹在光露的身上,冷得恍惚。

  宋汀雪从沙发边站起,收紧衣领,去书柜前取出一本速写本。

  重新坐回沙发,她翻开本子,替荀烟调整姿势,又温柔地命令:“分开一些。”

  荀烟照做,心里却不确定起来。

  是的,她喜欢宋汀雪——可她真的喜欢被这样对待吗?

  华丽的赠礼,温柔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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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烟想,在宋汀雪眼里,我到底是什么呢?

  玩具,宠物,乖顺的猫。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她思绪。“宋小姐?宋小姐!!”

  宋汀雪烦躁地扣上速写本,扬声问:“什么事情?”

  “您在会议里说的都是真的吗?您不打算继续跟着大小姐投标,转而去做舆论保价……”

  门外站着的还不止一人,“您和大小姐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矛盾?”

  宋汀雪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和宋折寒又有什么关系……”

  门外继续说:“还有、还有您中途退场,也让股东们都很不满……她们说要向您姥姥告状……”

  这些人吵得宋汀雪头疼。

  宋汀雪站起身,从地上捡起一副披帛,裹在荀烟身上。

  ——工作人员闯进办公室的刹那,荀烟被宋汀雪藏在办公桌下。

  宋汀雪调整情绪坐在桌前,鞋跟轻踩着荀烟的手。

  工作人员吵闹的声音,荀烟已经听不见了。

  她只是忽然想到,几分钟前,自己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宋汀雪眼里,她到底是什么?

  原来是……一只见不得人的宠物。

  清醒的一瞬间,痛苦席卷少女年轻的心脏。

  她不知道那些工作人员又问了什么,不知道宋汀雪如何答。她只是靠在宋汀雪腿侧,面上全是咸湿的水汽。荀烟无声地哭着。

  她紧靠着宋汀雪,鼻尖浸在湿腻的潮里,呼吸不到空气。

  快要窒息了。

  好像沉溺在海里,一片黑暗,看不见光亮。

  ——直至宋汀雪扶住她颈后,把她从海里拽出来。

  “你……”看着荀烟满面泪痕,宋汀雪也倍感诧异。“你怎么哭了?”

  此刻的办公室又只剩她们二人。

  “宋小姐……”

  荀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觉得……我觉得您不是特别尊重我……”

  “怎、怎么会?”

  宋汀雪看着她,想要安慰。她把荀烟抱在身前,任由披帛滑落在地上。

  宋汀雪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荀烟的脊背,安慰她。

  “我没有不尊重你……”

  荀烟只觉得背后空落落的,灵魂也飘荡在空中。

  她想退缩,却被掐着蝴蝶骨无法后退。

  片刻后,宋汀雪让她坐在桌上,指尖缠着一丝她的头发。“小栀,出声吧,”她在她耳边喃喃,“我好喜欢你的声音。”

  荀烟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又抑制不住地开始咳嗽。

  她看着天花板,胸膛因为刺激、窒息、悲伤而不断起伏。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可悲。

  可悲到——甚至这个时候,她还是做不到拒绝宋汀雪。

  快感攀升,整颗心却在下坠。

  下坠到无尽的海底,然后彻底湮灭。

  ——她到底在做什么啊?

  她到底该怎么办啊……

  *

  接近日暮,宋汀雪撩开荀烟耳边的发,为她拉上外套拉链。XZF

  “小栀,别伤心了……”她怜惜地擦一擦荀烟眼角的泪,“我给你准备了新的礼物。”

  新的礼物。

  荀烟承认,在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她的心里仍有一丝期待。

  可直到回到宋家别墅,真正看到了那件礼物,她才颤抖地想……

  荀烟,你真是,太可笑了啊。

  华丽的礼盒里装着一件纯白色裙子。蔷薇花纹点缀在裙摆处,真丝柔软。

  可是,它镂空的设计仅仅遮住重要位置。

  仿佛吝啬那一点儿布料,再多便没有了。

  看着镜中的自己,荀烟大脑一片空白。

  表情该是很难看吧?又或者陷入死寂。

  但身后的宋汀雪却浑然不觉。

  她推着荀烟坐在镜前,给她梳理头发。

  像在打扮一个洋娃娃。

  宽敞的客厅外,是宋折寒拿肩膀夹着手机,用手背顶开玻璃门,“行吧,您等等,我现在就去找她……”

  和镜子前的二人对上视线的一刹,宋折寒显然地愣怔在原地。

  “啊……”她拿下手机,“这衣服?”

  “嗯哼,我拿图找Vanilla Class定做的,”宋汀雪从后面瞧着荀烟,下巴抵在她肩上,满意极了,“姐姐,小栀好看吗?”

  瞥了眼镜前面色苍白的少女,宋折寒停顿了下,“挺……好看的?”又皱眉喃喃,“Vanilla还做情,趣内衣啊……”

  宋折寒眨着眼睛,大脑放空好半晌,才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

  她走近几步,把手机递给宋汀雪,“对了,姥姥的电话。”她小声叮嘱,“别和她老人家吵起来啊。”

  “知道。”

  宋汀雪懒洋洋回话。

  她随手从礼盒上扯出一条蕾丝边,把荀烟绑在镜子前,“小栀,我去去就回来。”

  宋汀雪拿着手机,阔步走向室外。

  只在室内留下沉默的两人。

  荀烟跪坐在等身镜前,低垂着头,唇色苍白,面无表情。

  像一个没有活气的精致玩偶。

  死寂。

  宋折寒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可太多了。她当然知道这份死寂意味着什么。

  宋折寒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却又觉得不能就这么离开。

  她摸摸口袋,掏半天才翻出一把瑞士军刀。

  “……很伤心吧,”她半蹲下身,在瑞士军刀里拨出小刀,裁掉束缚荀烟手腕的蕾丝丝带,“阿雪一直是这样的。”

  隔着玻璃窗,宋折寒瞥一眼宋汀雪的背影,转回头,难得几分耐心,“荀烟,我知道你喜欢她。”

  “但如果真的喜欢她,你就要接受最真实最彻底的她。”

  “两个人相爱的关系里,总有一个人注定要面目全非。”宋折寒叹了口气,“那个人不是你,也会是她。”

  荀烟靠坐在镜前,身体因为寒冷而收缩,眼神还木着。

  不远处,她的手机闪过两条讯息。

  齐堇玉:小烟,我听说你在学校里的事情了。

  齐堇玉:你还好吗?

  *

  在宋折寒反应过来之前,荀烟捏起手机,匆匆套上外衣,闯出别墅。

  “玉子……”她拨通齐堇玉的号码,才刚开口,眼泪先掉了下来,“玉子,你在哪里……”

  “你怎么了?!”

  齐堇玉明显懵了一下,“你别哭,别哭,七九,你人在哪里?我现在来找你。”

  *

  荀烟和齐堇玉约在一栋小洋房下。那是拍摄《荆棘鸟》时,剧组曾租过的一栋工作室。如今一整年过去,人去楼空,只有窗外树荫青翠,晚风依旧。

  荀烟把玉子当成最好的朋友,也不想藏着什么秘密。

  她把所有始末都说给齐堇玉听。

  十八岁时的偷欢阴差阳错,此后事态再也无法掌控。她喜欢宋汀雪,但宋汀雪对她的态度始终很模糊。

  可是——宋汀雪特地去学校和片场探班的时候、灵魂相贴低声叫她名字的时候、认真和她说“我想你了”的时候、把重要的翡翠扳指送给她的时候……

  荀烟想,宋小姐应该是有些喜欢我的吧?

  但此刻面对齐堇玉,荀烟哽咽着回忆,自己也有些不确定了。

  齐堇玉在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轻轻拥着荀烟,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荀烟抬起眼,“你怎么了?”

  齐堇玉看着她,神色复杂。“我只是觉得,你和七九……差别好大。”

  “我记忆里的七九,狡黠、有灵气、不服输。”

  齐堇玉说着,语气甚至有些怀念,“勇敢聪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但随即话锋一转——“但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的心里只有宋汀雪,你只关心宋汀雪喜不喜欢你,甚至被她欺负了,也只会哭。”

  齐堇玉一连用了三个“只”,咬字很重,语气匪夷所思,“荀烟,你已经完全不像七九了。”

  “以前的你虽然身不自由,但是心是自由的。”

  “至于现在,你看似站在很高的地方、有很多可选择的余地,但是你的心已经完全……被禁锢了。”

  荀烟闻言,愣愣看着她,挂在眼睫上的泪水还在不断向下掉。

  “是吗……”

  瞧她这副模样,齐堇玉也有些生气。

  齐堇玉把纸巾盒向前一推,“荀烟,你这个样子更让我确信了,你的宋小姐和伢妈没什么两样。一个禁锢你的灵魂,一个禁锢你的身体……”

  荀烟不可置信地开口:“玉子,你在开什么玩笑?你居然把宋小姐……和伢妈作比较?!!”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齐堇玉猛然意识到自己话里的问题,着急地说,“七九,我只是搞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这么离不开她?”

  荀烟喃喃地重复:“我为什么离不开她?”她看向齐堇玉,泪着眼,又好像失笑,“我为什么离不开她——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齐堇玉,你有一直爱你、在等待你的家人,可我没有!我没有!!!”

  最后几个字眼几乎是吼出来的。

  话音落下,她失序地颤抖着,闭上眼睛。

  泪水再次滚落下来。

  “玉子,你有爱你的家人,可我……”荀烟哽咽,“可我只有宋汀雪小姐……”

  看着朋友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变得汹涌,齐堇玉手忙脚乱地递纸巾,“对不起,七九,我……”

  ——便是视线落在荀烟外套上,齐堇玉的呼吸有一瞬间的滞慢。

  白色的外套被泪水沾得湿透,变得几乎透明。齐堇玉不可避免地瞧见,荀烟外套下的衣裙。

  她下意识捉住荀烟外套拉链,缓缓下拉。

  荀烟没有阻止她。

  于是那条无法蔽体的华丽衣裙,彻底展现在齐堇玉眼前。

  “……这就是你和我说的,她让你穿的衣服?”

  荀烟点了点头。虽然没有阻止齐堇玉的动作,可当对方诧异的目光切切实实地落回来,荀烟还是不可避免感到羞耻。

  心里一根弦断了,整个人倏然变得很颓丧。

  她卸力地靠在齐堇玉身边,面上还挂着泪痕。

  齐堇玉扶起她,“七九,你听我说。”

  “你逃走吧,不要再待在宋汀雪身边了——”齐堇玉认真地说,“你再这样下去,只会变得越来越不像你自己。你会变成一个空壳。”

  “七九,你也不要再喜欢她了……”

  齐堇玉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这些话的。

  ——可当她说完,再次望向荀烟时,却发现对方愣着眼。

  视线并没有落回齐堇玉身上。

  洋房外夜色渐深了,路灯次第亮起。

  荀烟透过玻璃窗,看见路灯下,一辆再熟悉不过的轿车。

  宋汀雪的车。

  车前,女人一身白色风衣,嘴角衔着一支烟。

  明澈的灯光下,烟雾白花花地燃烧着,组成一朵游荡在晚风里的云。

  宋汀雪站在云下,烟尖星火点亮她那张清冷淡漠的面。

  荀烟望过去时,她也望回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荀烟只见,宋汀雪的神色宛如冰封,没有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