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你可以笑一笑吗?苏公子真心实意的笑容真的很好看。”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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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傍晚,苏满楼在玄机寺千佛堂找到正在清扫的莲池,双手抱臂斜倚门框上,修长白皙的手指敲了敲门框,问道:“要不要我帮你一起扫?”


低头的莲池闻声抬起头,便看到夕阳沐浴下仿佛镀了一层金光的红衣少年,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精致妖冶的眉眼下投射出一道阴影,红润如血的嘴唇冰雕一般完美,此刻正勾起一道弧度,虽然没有温度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莲池笑道:“也好。”说着拿起了一旁的扫帚,递给苏满楼。


苏满楼接过扫帚,打量起整个千佛堂,和一般的佛堂不一样,虽然叫“千佛堂”却没有一座佛像,这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佛堂正中央垂下一幅巨画,画中是一盏造型精妙的灯。


灯罩是镂空的金缕莲花,灯座是水滴型的楠木,两个左右稍微小一点的莲子灯芯围绕着中间一个明显大很多的灯芯,巨型灯右上角还题了一首诗:


“金莲入世非凡物,明镜佛前沐圣听。


三魂齐聚金盏中,精魄相存生死门。①”


苏满楼抬头注视着这句诗,奇道:“寺庙不供佛祖供明灯,倒是闻所未闻。”


莲池回道:“这盏灯据师傅所言是燃灯佛的化身,只供寺内弟子祭拜,不对外人开放的。”


苏满楼笑道:“那我算是托你福咯。”


莲池也笑道:“苏小公子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这时,已经进入黑夜的天空远处突然有盈盈光点忽闪忽明。


“对哦,今日是上元节,山下应该是在庆祝,据说每年都是热闹非凡的,苏小公子想不想去逛逛?”莲池站在逆光中,温声问道。


苏满楼垂下眼睫,每年的上元节灯会都是和顾清辞一起过的,他会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晚上带着他逛街猜灯谜吃长安小吃,然后在护城河边两个人一起点燃长明灯为逝去的亲人祈祷,失去母亲后,和顾清辞相处的那些日子是苏满楼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


他还和顾清辞彼此约定过都不要娶亲,生命里只有彼此,就这样平淡幸福地度过一生也是极好的选择,可惜天不遂人愿,深处长安权力漩涡中心的顾清辞无法抽身其中,而身为侯府嫡子的苏满楼也无法独善其身。


看到逆光中笑的温柔的莲池,似乎和记忆中的无比熟悉的精致儒雅的脸重叠在一起,也在提醒着苏满楼他失去了什么。


“不了,我不喜欢热闹,你带着明元明灯他们去逛吧,剩下的我来打扫就行了。”苏满楼摇头道,上元节如旧,故人却不如旧了。


莲池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跑来的明灯明元打断:“住持回来了,在大雄殿,说想见大师傅和苏公子。”


莲池无奈一笑,还是跟上了苏满楼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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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雄殿内,沙悟身着一身绿色袈裟,正在案前翻看一卷卷宗。


莲池弯腰行礼:“师傅。”


苏满楼也跟着抱拳:“沙住持。”


沙悟并未停下动作,过了半刻后似是看完了,终于抬起头,招呼二人坐下,又看向苏满楼问道:“你便是晋安侯之子苏满楼?”


沙悟大师不像沙净浑身的戾气也不像沙嗔那般平易近人,他气质肃穆,眉目端正,一双深陷的眼睛深邃如深渊,幽深明亮,似乎一眼就能看穿你的所思所想,让人无处遁型。


“沈斌是沈斌,我是我。”苏满楼直视着沙悟犀利深邃的眼睛道,复而撩下衣袍,半跪道,“还请住持帮我查明吾兄顾清辞失魂之事。”


沙悟并未回答,只是看向莲池,莲池摸了摸鼻子,上前扶起苏满楼:“苏公子先起来,师傅一定有办法的。”


沙悟眼里似乎划过一抹复杂之色:“莲池,你是这样和苏公子说的吗?”


莲池咳了两声,见瞒不住了,说了实话:“苏公子,其实那日我骗了你。顾公子之死确实有蹊跷。”


说完,不等苏满楼反问,又拿出一个木鱼道:“我那日查看了一下顾公子的尸体,发现其筋脉之中游走着一丝毒气侵蚀到了心脏,那毒不像是刚下的,更像是很久之前就已经深埋其中了,寻常的仵作大夫根本看不出来,是以我说可以招魂,真凶为了掩盖罪行必然会试图毁尸灭迹,从而靠近棺椁。我在棺椁机关处留下了一些微量白珠粉,在上面施了一些法术,一旦有人靠近顾公子的尸体,我的木鱼就会亮,那个人手上就会留下一道被白珠粉灼伤的痕迹,我布置的围绕着棺椁的法阵也会开始运转,从而阻止凶手的继续靠近。”


“可那日知晓此事的只有我和畔贝,”苏满楼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你是说你怀疑凶手是她!”


莲池点头道:“能神不知鬼不觉下毒并且让顾公子毫不设防的也只有这位姑娘了。可事无绝对,招魂一事被泄漏出去也不一定,当时除了我们在场,太子的人也在。”


这样一说,畔贝的嫌疑越来越大,苏满楼确实记得在顾清辞病故之前身体每况愈下,可太医和大夫全都瞧不出异样来,苏满楼内心着急便日日寻医问药,将顾清辞交给畔贝照顾,等到他从西北寻药回来之时,就连顾清辞的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


犹记得当初二人是在河边捡到畔贝的,当时她身受重伤,顾清辞看到她带着一个贝壳耳环,本不欲多管闲事的顾清辞在得知她自称是“赵贝贝”后便改变了主意,带回了顾府,改名为“畔贝”。


苏满楼心中悲愤异常,犹如翻江倒海,太子和畔贝的可疑性都很大,畔贝当初只是说了自己名字顾清辞就将她带回府中,而顾清辞当时身为太子太傅,却在朝中威望越来越大,风头一时之间盖过了太子,太子嫉恨谋害也不是不可能。


莲池又道:“一切都还未成定数,我手中的木鱼从未亮过,是以我暂时没有告诉苏公子实情,想等有了结果之后再告诉苏公子。”


“你是对的,我们先静观其变。”苏满楼点了点头,语气颇为感激。


沉默了很久的沙悟突然开口道:“既然顾公子之事已快水落石出,那莲池,为师便当着苏公子的面再问你一句,你真的愿意放弃玄机寺住持之位,自断佛缘踏入红尘吗?”


话题突然转到莲池身上,而莲池似乎已经早已习惯这个问题了,一点也不犹豫道:“师傅何必再问,这个问题我回答过很多次了,我心已决。”


沙悟也料到了这个回答,终究是无奈地叹息,合掌念珠:“阿弥陀佛,真是太可惜了,莲池你可知,你的佛法修为在这百年以来诸多弟子之中,无人能及,红尘不过过眼云烟,你又何必贪于这一瞬?况且,依为师之见,苏公子恐怕并不如你所想啊。”


莲池毫不在意地一笑:“我对苏公子之心,不求回报。这世上也只有苏公子,才是我真正所求。”


沙悟连连摇头:“执念太深,执念太深啊。”


苏满楼抬眼复杂地看向莲池,目光中透着无限的探究和疑问。莲池到底是缘何对自己情根深种?要仅仅只是因为觊觎自己的相貌又何须做到此等地步!如果他记得没错,他们两个人相识不过半个月,观其认真的神色又不似作伪,甚至连佛法信仰都可以为之放弃,简直匪夷所思!苏满楼是头一次感到深深的疑惑不解,他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莲池,与其让他相信一个从不相识的陌生人突然间对自己一片痴心,这不如相信这个人是一开始就对自己别有居心!


苏满楼满头疑虑地离开了大雄殿,转念又一想不管那莲池对自己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不影响他的计划,他何必管那么多?


夜晚,苏满楼怀着心事重重正准备熄灯入睡之时,门前映上一道熟悉的身影伴随着一道清润的声音:“苏公子,睡了吗?”


苏满楼犹豫了一下,想到刚刚殿前的诡异情形,并不打算开门,而莲池却并未给他回答的机会,直接推开门进来了,自顾自道:“既然灯还亮着,我就进来了。”


莲池进来后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在厅中的茶桌上静静看着苏满楼,神色认真。


苏满楼终究是忍不住打破了这安静的氛围,下床穿上外袍,坐在莲池茶桌对面,也挑起好看的长眉盯着莲池仔细地打量。


莲池长相温润清俊,虽不如苏满楼那般绝艳却也精致非常,而一双柔和带着佛性的清澈双眼此刻却闪烁着幽暗不明的光。


苏满楼收回目光,笑了笑,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敲击着桌面,一字一句道:“莲池,你帮了我这么多,大可说说你到底想要什么,金山银海,奇珍异宝,能办到的我都会尽量满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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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其中“精魄相存生死门”一句,出自明代王夫之的《来日大难》:“精魄相存,生死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