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华灯初上, 经过一番友好磋商,沈遇终于和宋意就去不去试镜这个问题达成统一, 沈遇全盘接受宋意的主张, 宋意为沈遇提供技术支持。

  沈遇瞥见宋意低垂的眉眼间一闪而过的落寞时,她所有的坚持就一下子没了立场。其实转念想想,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既然这部戏是宋意的夙愿,那沈遇为什么不帮她?她想要对宋意好, 为什么不做宋意希望她做的事?

  至少, 宋意在需要的时候第一个想起了沈遇,这已经是跨越式的进步了。

  宋意的书房里,沈遇捧着宋意给她的剧本认真翻阅,手指划过纸张边缘, 晚风从窗口吹进来,鬓边碎发纷扰,她抬手把那一缕全别在耳后。

  “宋意,你跟我讲讲这个《女将》吧。”沈遇说。

  试镜的片段是一个情绪变化转折的关键节点,在百年前那场旷日持久的立国之战中, 女将的部队被打散, 上级指挥官全部阵亡,按照战时准则, 指挥权应当顺延至当时只是一个年轻中队长的她身上,她面对的是一群被敌人打断了脊梁的残兵败将,有人质疑她的身份和能力, 有人暗中谋划夺权, 有人徘徊是否要投敌, 有人煽动就地解散落草为寇。她把这样一群人聚拢在身边, 从深山中杀出一条生路。

  试镜片段很短,但剧情的后劲很长,沈遇看得心潮澎湃,但她对这个故事的前情后续一无所知。

  宋意抿唇,这个故事她看过太多遍了,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女将辛哲,一个贫民窟天生地养的小混混,名字都是长大认字之后自己给自己取的,她为了活命她偷过东西骗过人,听说部队管饭就既然决然参了军。

  “等等,她是个Alpha还是Omega?”沈遇问。

  “很重要吗?”宋意反问。

  沈遇沉默,的确,在战争机器面前,一个人是Alpha还是Omega根本不重要。

  “她是个Omega。”宋意说。

  辛哲的功绩无法泯灭,但历史偏要模糊她的存在,哪怕百年之后为她立传,也要模糊一些动人的细节。她是个Omega,哪怕现在Omega参军也属于少数,在那个年代能领兵打仗甚至左右战局,该是怎样惊世骇俗的人物?

  她把后世这些Alpha们都吓坏了,他们在给她冠以“女将”的名号,却闭口不提她甚至是个女Omega。十几年前那一部《女将》横空出世让很多宋意陈念这样的人知晓了那一段历史,幸而那个年代有碟片可以让她们一遍一遍珍藏观看,《女将》自打首映之后再也没有重映过,甚至十几年后想要翻拍,也被推三阻四困难重重。

  宋意不愿也不能猜测过多,她只是个演戏的Omega,但至少她希望能把辛哲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展示在荧幕上。

  辛哲参加的第一次战役江城保卫战被称为“绞肉机”,无数生灵血洒大江,她所在的小队接到的任务是死守那个路口六个小时,她的小队长死在了阵地上,从入伍起就恶劣地欺负她的那个老兵给她挡了一发子弹。

  整个小队打光,就剩下她一人,她们守住了六个小时,她被友军部队捡走,她的小队番号被撤销。

  辛哲的运气格外不好,捡走她的这只中队任务是掩护大部队撤离,是的,江城守不住了,主将要撤离。

  掩护意味着吸引火力,意味着承受伤亡,意味着更多猝不及防的生离死别,辛哲奇迹般地在敌军合围时冲了出去,经历过两次残酷战役的洗礼,她已经称得上是老兵了。

  上级阵亡,指挥权就下放,等到能够暂且喘息的时候整编,活下来的人就可以进衔,贫民窟里长出来的野孩子天生就对九死中的一生有超常敏锐的嗅觉,她逐渐成长为了统领一批新兵的小队长。

  辛哲的战场辗转到横山,那是扼守西部大后方的最后一道关卡,大部队被打散,她能联系到的上级全部阵亡,她沿途收编三教九流,在横山上打起了游击,这就是试镜的那一部分。

  横山阻击战规模不大,但一旦横山被破,敌军长驱直入,后方无险可守,地形像一个口袋一样把大部队装进去,我们再想翻盘就难了。

  辛哲太了解那些贪生怕死的底层蝼蚁们在想什么了,她原本也是蝼蚁中的一员,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和曾经的她一样为了一口饭吃稀里糊涂地把自己送上了战场,她的老班长老战友拼了命完成任务并且把她从“绞肉机”里推出去,现在轮到她来当老班长了。

  “二十多年前横山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山体施工时发现了数百个几乎被封死只留下小孔的山洞,里面是皑皑白骨。”宋意缓缓道。

  说完这句话,她停顿了片刻,看着沈遇的眼睛一点一点瞪大,她明白宋意的意思了。

  “是的,他们自绝退路,把自己封在山洞里,那个小孔是用来开火杀敌的。”

  “要么打退敌人,要么死在山里。”宋意说。

  “她做到了。”沈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的喉头一片酸楚。

  她当然做到了,不然后面的故事从何而来呢?

  辛哲的每一次战功都是自己拼杀出来的,当她终于在军部走到了足够高的位置,她才知道当年决策的部分真相。

  根本没有江城保卫战,那只是拖延时间调动主力部队的障眼法,元帅用一城的百姓和数不清的将士换来了战略纵深,而包括她在内的无数士兵和下层军官,当真以为他们在为保卫江城殊死奋战。

  “怎么能这样!”沈遇气愤地站起来,胸膛激烈起伏。

  宋意抬眼看着沈遇,等待着沈遇自己冷静下来,当年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的宋意也和此时的沈遇一样失态,沈遇心思单纯、心肠软,又是个体验派,这个剧本恐怕要折磨她很久。

  宋意摸了摸沈遇紧握的拳头,沈遇丝毫没有放松的趋势,她没办法,又摸了摸,感觉自己像是个炸毛的小猫梳毛。

  沈遇缓缓坐下,宋意决定让沈遇自己看后面的故事,反正她过试镜那一关,了解这些背景已经足够了。

  “后面元帅的指挥犯下重大错误,辛哲据理力争破釜沉舟,最终挽救了战局拯救了联盟,她是大英雄。”宋意言简意赅地给沈遇剧透到结局。

  宋意起身给沈遇倒了杯热水,水面倒影中自己的面孔要摇晃,她努力弯起唇角,让自己看起来轻松如常。

  “你知道我最喜欢这个故事哪一点吗?”宋意问。

  “哪一点?”沈遇问,“辛哲是Omega?”

  “是的,而且,她所经历的苦难和最终的成就,无一来源于她是Alpha或是Omega。”宋意说。

  “Omega和Alpha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Omega不是生来就注定要结婚生子的,她所面对的世界一点也不会比Alpha的狭小或柔软,她一样可以搏击长风,没工夫留给儿女情长。”

  沈遇闻言沉默了许久,最后只能点头:“的确,是你喜欢的。”

  她从来没有这样直观地体会到宋意的心有多大,也从未这样清楚意识到自己和宋意之间的差异,她心疼辛哲要经历种种磨难、愤怒时代和强权逼迫她遍尝生离死别,而宋意却从中获得鼓舞和斗志。她的心太小了,小到里面全是红尘滚滚贪嗔痴恨。

  “所以你选择住在江城,也是因为这个吗?”沈遇问。

  “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吧,我对于孕育出辛哲这样人物的地方很好奇。”宋意说。

  沈遇原本一直想要旁敲侧击地劝宋意搬回老家,她父母、她、她们许多的同学朋友都定居在那里,生她养她的地方究竟哪里让宋意不满意了呢?现在想来,是沈遇浅薄了。

  “你是不是很难过啊宋意。”沈遇问。

  她虽然早看出了宋意的难过,但此时她才真正切身体会到了宋意的难过,她痛宋意之所痛,如今还知晓了宋意为何而痛。

  这样喜欢的故事,这样崇拜的人物,宋意心心念念准备了四年的角色,却因为她们的孩子,注定要失去了。

  “没关系,兴许是我注定没这个缘分。”宋意抿唇,喝了口水挡住神色。

  “而且你之前有句话说的挺对,一切意义和价值都是人为赋予的,我们只是演员,这部戏对我的意义并不等同于对观众的意义,我们做好一个演员的本职就够了。”

  “不过,”宋意话锋一转,指着沈遇的鼻子半真半假地威胁道:“你还是要好好演,选不上的话就别来见我了。”

  “你放心,我肯定好好演,你说怎么演我就怎么演。”沈遇保证。

  这或许是她唯一能让宋意不那么难过的办法了。

  夜风从窗口刮进来,吹过沈遇又吹过宋意,风把两个人中间的距离填满,独属于个人的气味分子在空气中做着布朗运动,最终水乳交融。

  “你冷吗,宋意?”沈遇问。

  宋意点头,江城的夜终于是凉下来了。

  她以为沈遇会去关窗,没想到沈遇竟然起身,抱住了她。

  宋意迟疑了片刻,回抱上沈遇,闭上眼睛感受着怀里的温度。

  沈遇此时给人的感觉和她的信息素一模一样,令人安心的小木屋里,炉火烧得正旺,隔绝外面的风雪交加,屋里干燥的暖风中隐隐带着玫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