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终于病倒了

  其实也不难理解, 连着熬了两个大夜,还是熬夜干那种不能不好摊开在明面上提的事, 然后胡吃海塞一通, 无缝衔接过度健身,她就是铁打的Alpha,也该从内里生锈了。

  沈遇早上一睁眼醒来, 就发觉自己呼出的气息滚烫,从床上坐起来, 头重脚轻让她原路瘫回去。

  好端端的一个Alpha, 废了。

  沈遇躺在床上看天花板,觉得顶灯仿佛在做缓慢的匀速圆周运动,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想凭借自己二十五年的人生阅历判断出来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办。

  二十五年的人生阅历告诉她, 她现在应该找个靠谱的人。

  沈遇点开手机通讯录,在自己随手添加的浩如烟海的好友列表里面上下划拉,里面的一多半人她甚至都不知道叫什么,挑来挑去最终还是只能求助于唐棣。

  可以预见,唐棣绝不会给她什么好脸。

  嘟——嘟——

  哈, 唐大主任根本就不接电话。

  沈遇自己一点一点从床上挪下来, 艰难地爬到洗手间洗漱,吊着牙刷看向镜子, 镜子里自己的脸色难看得像鬼一样。

  呸,这什么破牙膏,怎么一股子怪味!

  沈遇呸呸呸地把嘴里的泡沫吐掉, 然后定睛一看, 自己在牙刷上挤的是洗面奶。

  昏了头了。

  这状态, 就算她再怎么祖师爷追着喂饭, 沈遇也不可能好好演戏了,她现在能把一句台词不串行地都明白都算她牛逼了。

  沈遇靠在洗手间的门上,把手机凑到嘴边,跟导演发语音。

  “吴导,我好像有点不舒服,今天我恐怕得请个假了。”

  嗖的一声,一条半死不活的语音消息传递到吴导的手机上,吴晗眉头紧皱。

  “宋老师,我们今天临时调整一下拍摄进度,先拍你的单人部分。”吴导对宋意说。

  “怎么了?”宋意疑惑。

  按照先前的计划,今天的戏是宋意和沈遇的对手戏,宋意饰演的冉墨发现助手的尸体之后眼前一黑栽倒在地被送进医院,郁容截胡了医院出具的检查报告,隐瞒了冉墨真实的病情,并且带着她偷偷溜出医院。

  沈遇的戏份十分吃重,她来不了,这整场戏都拍不了了,也就是对手演员是宋意,但凡换个演员,吴晗都不敢临到开拍通知换戏份,这种极限操作,换别的演员,台词都不一定背得下来。

  “沈遇说她病了,今天拍不了,只能先把后面的戏挪到前面拍。”吴晗愧疚道。

  病了啊……

  哼,也不知道谁被人说一句虚就炸毛跳脚。

  片场布置需要微调,在这个当口宋意坐在小马扎上翻看今天的剧本,上面写满了五颜六色的批注,宋意的笔记一向规整且重点分明,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字像糊成了一团一样,根本看不进去。

  宋意捧着剧本,半个小时过去了视线还停留在第一行,场地布置好了,副导演喊她过去,宋意慌慌张张站起身,下意识往片场的入口处看了一眼。

  空空如也。

  宋意自嘲地笑笑,她这是想看谁呢?宋意把剧本留在自己的小马扎上,施施然走进拍摄区。

  *

  阿嚏——

  沈遇打了今天早上的第十三个喷嚏,她把纸巾揉皱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脸上郁郁不平。

  人们都说一个喷嚏是有人想,两个喷嚏是有人骂,三个喷嚏是感冒,那十三个喷嚏呢?是不是她要出殡了?

  沈遇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仰头,发现一滴都不剩,她在起身去倒水还是忍着不喝两者中坚定而迅速地选择了后者。

  手机铃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沈遇拿起来看一眼,唐棣。

  “怎么了唐主任,救死扶伤之余,终于想起你还有个健康人朋友?”沈遇鼻音浓重,听起来怎么也喝健康二字不沾边。

  唐棣自然也听出来了,她专门拿开手机确认了一眼,这个虚弱怨妇一样的声音来自她的朋友沈遇。

  “不舒服?”唐棣问。

  沈遇:“嗯,快死了。”

  “我刚查完房,马上有个手术,你要是没危重到要开颅,就自己去医院挂个号。”唐棣说。

  挂号,医院,消毒水味,一时间幼年小沈遇在医院连哭带喊逃避打针的记忆涌上心头,如果有哪个地方她这辈子都不想主动去,那一定是医院。

  “我不想去医院。”沈遇说。

  唐棣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道:“沈遇,你要不要听听自己的语气,你二次分化变成Omega了吗?”

  “你刻板印象!”沈遇大声控诉。

  唐棣捏了捏眉心,冷言冷语:“症状?主诉?”

  沈遇赶紧顺台阶下,“嗓子不舒服,感冒发烧打喷嚏流鼻涕,反正就那一套,全都中。”

  唐棣叹了口气,看着近在咫尺的手术室,给沈遇啪啪打字。

  “去买这几个药,多喝热水多睡觉。”

  沈遇把聊条框里的药名复制下来,外卖平台下单,然后丢开手机呼呼大睡。

  宋意拍戏中途休息,正看见剧组里的小实习生接过外卖包往沈遇的酒店方向走,宋意鬼使神差地拦住实习生,拆开包看了一眼,里面是两盒常见的感冒药和一瓶退烧糖浆。

  还发烧了啊……

  “行了,你赶快送过去吧。”宋意朝实习生挥挥手,心神不宁。

  沈遇的房门被实习生敲响,她胡乱嗯啊了两声当作应答,小姑娘不敢进去,把药袋子放在门口就溜,沈遇睡到下午喉咙冒火,才想起来自己似乎买了药。

  她打开门,捡起开了封口的药袋子,孱弱的纸包一副被时间□□的模样,沈遇丝毫没怀疑是有人打开了她的袋子看了内容。

  她掏出感冒胶囊,扣出两粒丢进嘴里,四处找水才发现自己的保温杯早就空空如也,等再接一杯热水的功夫,嘴巴里的胶囊皮化得七七八八,化学药品那股子难以言喻的苦味直冲天灵盖,沈遇一张脸皱成了苦瓜,手忙脚乱地把水灌进去,然后依旧感觉自己的舌头苦得放不进嘴巴里。

  剩下一瓶是退烧糖浆,她小时候生病就喝这东西,甜甜的香精味,瓶身上居然敢自称自己是草莓味。

  沈遇拧瓶盖,纯白的塑料瓶盖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咔哒声,沈遇和瓶盖较了半天劲,然后绝望地发现瓶盖依旧好端端地长在瓶口。

  她拧不开瓶盖了?!

  她竟虚弱至此吗?!

  沈遇目瞪口呆,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虽然她偶尔会装柔弱恶心一下唐棣,但让她真的变柔弱了她第一个不答应。

  沈遇跌坐在床上,满脸空白。

  叩叩——

  房门被人敲响。

  “进来。”沈遇哑着嗓子,兴致缺缺。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宋意踏着一地夕阳余晖走进来,就是一张嘴就没什么好话。

  “我来看看你还活着没。”宋意说。

  “快了,快不行了。”沈遇答。

  她手里捏着退烧糖浆的瓶子,整个人如同一只落水大狗。

  宋意走到床前,用手背试了试沈遇额头的温度,然后看见她手里根本没拆封的药瓶,不赞成地拧眉:“你还不吃药?”

  宋意一把拿过沈遇手里的药瓶,摁着瓶盖往下压,然后压着瓶盖扭动,毫不费力地拧开,拿药瓶上配套的量杯按最大剂量给沈遇倒了大半杯,橙色粘稠的液体散发着一股药企刻意讨好的甜腻味。

  “你……怎么拧开的?”沈遇的三观收到了巨大的冲击。

  “你拧不开?”宋意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沈遇的言外之意,语气里带着夸张和嘲笑。

  沈遇拿过量杯,仰头一饮而尽。

  宋意把旁边的热水递过来,好心地告诉沈遇:“这是防小孩误食的瓶盖,需要一边压着一边拧,你该不会没看说明书吧?”

  “我看了,我会拧。”沈遇嘴硬。

  她确实没看说明书,谁能想到拧个瓶盖还需要看说明书,防止小孩误食,结果居然能防住沈遇。

  沈遇无法理解。

  但其实也不能完全怪沈遇,她都多少年没生过病了,小时候喝药都是妈妈给准备的,独立生活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生病。如果是平时的沈遇,她未必会被这一点点操作难住,但她病得头昏脑胀,思维一下子就短路了。

  沈遇坐在床上生闷气,等着宋意嘲笑她,或者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宋意估计就是看在同在一个组的面子上才来看一眼自己死没死,现在她看到了,完全可以走人了。

  然而沈遇预想中的关门声迟迟没有传来,反倒是听见了椅子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

  宋意从餐桌边拖了把椅子过来,在沈遇床边坐下,大有长谈之势。

  “你干嘛?”沈遇问。

  宋意托腮看着她,慢条斯理道:“我发现,你安安生生的样子,看上去还有点顺眼。”

  沈遇勉强勾起唇角,没感觉宋意这是一句好话。

  “吃东西了吗?我给你带了碗粥,外面点的,你有胃口的话我给你拿过来。”宋意说。

  宋意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她转性了?

  沈遇这么想着,也这么问出来了,宋意垂着眸掀开外卖粥的盖子,在氤氲热气中睫毛轻颤。

  “就是忽然觉得,可以适当对你好一点。”宋意说。

  她是宋意腹中孩子的母亲,看在孩子的份上偶尔关心沈遇,这是应该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宋意心想。

  而宋意的举动落在沈遇眼里,她在饭点带着一碗舒适落胃的粥来看望病歪歪的沈遇,如果换做是其他人,沈遇心里早该警铃大作怀疑这人对自己有意思了。

  但因为是宋意,所以没有这种可能。

  宋意把粥碗往沈遇手里一塞,另一只手再塞一把勺子,没有清口小菜,也没有别的咸鸭蛋,什么配套东西都没有,就干巴巴一碗白粥,不吃就饿着。

  不愧是宋意,是她的风格。

  沈遇抿唇一笑,搅了搅粘稠的白粥。

  “今天看到你请假,我忽然想起来我之前在剧组感冒发烧的时候,我那时候就只想着怎么能不被镜头拍出来状态不好,从来没想过可以请假睡上一天。”宋意说。

  “那可能是因为你病得不够重。”沈遇漫不经心地接话。

  “或许吧。”宋意淡笑,在这方面她和沈遇是很不一样的人。

  “还没问过你,为什么要当演员啊,我感觉你其实也并不是很喜欢演戏。”宋意问。

  最开始得知沈遇也要逐梦演艺圈的时候,宋意大跌眼镜,她以为沈遇就是觉得聚光灯下光鲜亮丽,或者纯粹是为了追着宋意继续battle,不管是哪一种,宋意都坚信沈遇吃不了这一行的苦,过不多久就会退圈回家继续当大小姐。

  但沈遇居然一干就干了三年多。

  沈遇拍过的戏不少,虽然赶不上宋意那么拼命,但总归工作量是高过她这一层次的平均线的,宋意以为可能是自己不够了解沈遇,沈遇或许对演戏是真爱呢。

  但这短短一个月的共事中,宋意发现根本不是这回事,沈遇骨子里依旧是过去那个玩世不恭的富家女,她没有执念,甚至不在意粉丝。

  那沈遇为什么要当演员啊?

  沈遇低头一口一口喝着粥,她几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当她听说宋意竟然跑去当了演员,她自然而然也就追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吧。

  发烧把沈遇的脑子搅成一团乱麻,现在退烧药开始起效,就像是台风过境,把明面上的锅碗瓢盆卷上天,留下一地狼籍,但也连带着翻出了些深埋在下许久不见天日的东西。

  十年前的那个午后,沈遇惹事在先,后来她家人扭送她登门道歉,她以为宋意的父母会暴怒冲她动手,最少也该把她骂个狗血喷头。

  她混蛋,她活该的。

  但是,宋意的父母只是平静地招待了上门负荆请罪的小沈遇,隔着门告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小宋意,宋意说不见,他们就摇摇头转告沈遇。

  沈遇在宋意家的客厅等了一下午,一下午也没等到宋意愿意开门接受道歉。

  那时候的沈遇垂头丧气,恨不得把她带来的礼品往宋意家一扔夺门就跑。

  但是宋意的父母留她吃了顿晚饭。

  他们说,宋意心气太高,性子太直,想东西容易钻牛角尖,做事也不给自己留余地,这样下去以后怕是要吃亏。

  他们说,沈遇闯祸了敢拉下脸登门道歉,吃了闭门羹还敢留下来吃饭,这种没脸没皮能伸能缩的性格,能让宋意也学几分就好了。

  那一天的菜很好吃,饮料也很好喝,沈遇脸上发烫,飘飘然拍着胸脯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包教包会,不收学费。”

  那天气氛很好,一顿饭下来,桌上人都在笑,现在想想,也不知道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楼上房间的宋意听到了没有。

  那一顿饭之后,沈遇忽然自觉自己对宋意有了某种责任,但她说不清道不明,还未及理顺这当中的关系,她就在放学的路上被人套上麻袋揍成了猪头。

  那伙人下手干净利落,一句话没说,打完人就跑,沈遇没看清任何一个人的长相,家里看见她的伤势坚决要报警。

  但是沈遇拼命拦住了,她说她只是和同学打架,只字不提麻袋的事,生生住了一个月的院,坚决不允许把事闹大。

  她觉得宋意父母说得果然没错,宋意真的做事不留余地,要不是她拦着,警察来了宋意铁定要吃大亏。当时她想,宋意要是没了她可怎么办啊?

  这些遥远的往事几乎要被日复一日的鸡毛蒜皮彻底掩盖,如果不去细想,沈遇几乎不会再想起她的初心只是想要靠上蹿下跳惹是生非来故意招惹宋意,意图用这种方式让宋意学会与人为善宽和大度。

  但是在和宋意的一次又一次斗法当中,沈遇莫名其妙地输多胜少,最开始的满腔大爱被胜负欲拿捏到几乎烟消云散,她从没在同一人身上吃过这么多的亏。要说当年,是她对不起宋意,但宋意不是马上就揍回来了吗,她俩扯平了!再之后那些你来我往互扯头花,纯属是……

  “问你呢,为什么要当演员?”宋意见沈遇半天不回答,逐渐没了耐心,踹了一脚沈遇晃荡在床边的脚。

  为什么跟着宋意当走这条路,就是因为十年前宋家父母那一句话的影响吗?沈遇倒也不至于这么敢做不敢当。

  沈遇勾唇,笑得极为灿烂又欠扁,“当然因为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