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连楚荆登基不久, 便让还是心腹的林远整顿锦衣卫。
所谓九重宫,便是林远为锦衣卫的犯人设下的九层刑罚。
每层刑罚层层递进,自寻常鞭刑至一些令人闻风丧胆闻所未闻的刑罚不等, 拢共九层,谓之九重宫。
自九重宫设立以来, 锦衣卫愈发成为百姓乃至百官心中不敢触及的阎王殿——只因进九重宫的犯人, 莫说过九层, 就是能熬过六层的都少见。
林远自己设立那些刑罚时, 怕是没想过那些刑具会用至自己身上。
林远的哭喊求饶声在刹那响彻整个宫殿, 连楚荆嫌人吵闹, 又命人打晕了才拖出去。
林远下狱的消息雷电一般传进了众人耳朵中。
眼看年关将至,几月前还是皇帝眼前红人的锦衣卫指挥使却轰轰烈烈地进了九重宫, 上至百官, 下至百姓,莫不议论纷纷。
然任凭外界传得轰轰烈烈,皇宫里却是一派的和睦融融。
“不下了,不下了……”
赵景玄看着连楚荆不知第多少次将棋盘拨乱, 依旧只是笑了笑, 又将棋盘规规矩矩摆了回去。
果不其然,棋盘方才摆好,连楚荆瞥了一眼,便又坐了回来,语气中似是带着些勉为其难的无奈:“行,既你诚意要与朕切磋,便再来一局。”
赵景玄闻言只是笑, 心说不知是哪个一遍遍说着自己棋术天下无双,从未有过败局。
却每每在将输之际将棋盘拨乱, 又不死心要与他再来一局赢回来。
他心知肚明对方的小无赖,却也知道说出来小皇帝怕是又要生闷气,变着法儿让他不好受,便又忍了回去。
“怎么还不下,子安莫不是要认输不成?”眼前的连楚荆一身赤色龙袍笑吟吟地看着他。
不同于那个似乎是长在这位年轻年子脸上面具般,只透着几分薄凉和不怒自威的笑容。
这些时候见惯了连楚荆最真实的样子,赵景玄才知道小皇帝更多时候总是面无表情。
以至于每一个真挚的笑都格外令人动容。
正如此时,朱红的领口将他如玉般的面颊衬得愈发白皙,微微上扬的薄唇在冬日的阳光下透着水润的光泽,细白的两根玉指夹着白子,竟一时间比棋子还多几分通透。
尽管小皇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叫他子安,然而从这样一个宛若谪仙的人嘴中吐出这两个字,仍是让赵景玄胸膛中的心脏狠狠跳动了一下。
他勾唇,思忖之间中的黑子哒一声落在棋盘上。
心中是欣喜雀跃,手下却丝毫不留情。
原先棋盘上白子攻势凛冽,围了大半黑棋。
然而就在赵景玄这一子之后,连楚荆的嘴角却彻底僵在了脸上。
方才的局势在瞬间逆转。
连楚荆惊觉自己早已在不知多少步之前便被对方看透了意图,以至于他分明每一步都未曾走错,眼下却已棋差一招。即便是棋圣再临,也无力回天了。
连楚荆瘪了瘪嘴,语气中更是多了些咬牙切齿地意味将棋子再一次拨乱:“子安真是好算计,老谋深算啊……”
说着,他抬头阴恻恻看了赵景玄一眼。
被他瞪的那人却像是丝毫没听出小皇帝语气中的暗讽,悠悠喝了杯茶,大言不惭地对这小皇帝:“多谢陛下夸赞。”
这一下将小皇帝呛得够狠,连楚荆瞬间失了再下一局的意思,在刘进忠的搀扶下起了身。
小皇帝站了起来,赵景玄自然也没有再坐着的道理。
他屏退了刘进忠,自顾自将手搭在了连楚荆面前。
小皇帝看着眼前突如其来伸出的一只手,想了想还是勾唇搭了上去。
“陛下这么明目张胆将林远关进去,就不怕打草惊蛇?”
连楚荆自然知道对方口中说的是哪条蛇。
林远放着赵景玄这个摄政王和自己这个皇帝的重用不要,偏偏要做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甚至不惜以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锦衣卫为对方作陪。
这其中必不是良田珠宝的买卖……
而当是叛国。
只是叛的主子,究竟是乌孙,又或是那个现下还寻不到人的宣姬……便不知道了。
连楚荆知道赵景玄的意思。
人总归已经在他们手上了,就算是慢慢磨,也能磨出个结果来,锦衣卫九重宫进去,便没有撬不开的嘴。
届时出手,便可以最少的损失平定霍.乱。
赵景玄的法子是最稳妥的法子,正如他的棋一般,老谋深算。
然而连楚荆却摇摇头,抬头望向对方时眸中闪着晦暗不明的光:“正好,朕今日要去看看那个旧部……”
说着,他顿了一下方才笑开:“说来人应当是我们的旧部,子安,可要同去?”
*
不容赵景玄置喙,皇帝的圣驾转眼便到了锦衣卫。
锦衣卫天牢建立在京都大街上,然而软红十丈的脂粉香却未能吹进这活死人窟。
整条街的荒凉吹着令人瑟瑟的冷风,刘进忠刚下马车腿便打了个摆子,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显出几分荒凉:“陛下驾到!”
吱呀一声,漆黑的门应声而开,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鱼贯而出,整齐地在地上跪了一排又一排,齐声扣道“陛下万岁!”。
连楚荆被这声音吵得耳朵有些发麻,抬手吩咐众人起来,才在赵景玄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一道又一道的大门随着连楚荆的步伐前进而开,愈是往前开一道,便愈是冷一分,腥臭味便也更浓一分。
或是早闻皇帝要来,锦衣卫们在大牢里铺上了层厚厚的地毯。
然而一日复一日的血渍附着在地上,犯人新流出的鲜血和着旧时的血污,几乎将整张地毯洇湿,踩上去都带着血水。
虽是皇帝亲访,锦衣卫的日常活计却是没停,鞭起烙落间,犯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行人一路上也没说话。九重宫过一重便不仅是脱层皮的事儿,层层往下,下了三层,领头的锦衣卫才躬腰道:“陛下,到了。”
那人双手作势要去推门,又想起些什么,回头朝着连楚荆赔笑道:
“不知道陛下今日要来,人身上的腐肉污浊只草草清了,恐……有污圣听……”
连楚荆却只是摆手,脸上挂着一贯不带有丝毫情感的浅笑。
随着厚重得像是千斤重的漆黑大门缓缓打开,先传进几人耳朵中的,便是一声近乎凄厉的惨叫。
连楚荆偏头望去,之间前几日还威风凛凛的林远此时蓬头垢面被束在十字架上,一身白色中衣此时破破烂烂道道血痕垂在身上,几乎看不出活人的生气。
鞭子在推门的瞬间停了下来,在几个锦衣卫齐齐的“参见陛下”后。
林远方抬起头来,通红麻木的眼透过满是血污的蓬头望过来,在见到那个与这天牢格格不入的天子,才多了几分波动。
林远被污黑铁链束缚的身体奋力挣扎起来,粗粗的铁链咣当作响。
为首的锦衣卫在地上铺上了地毯,又端来椅子茶桌,方才请连楚荆坐下。
林远在这些天的鞭打中始终未曾松过口,他无一日不想在这暗黑的天牢中见到天子。
然而等小皇帝坐下,那似笑非笑的眼直直锐箭般钉在他身上时,彻骨的寒冷却在瞬间冻结了他所有动作。
以至于方才咣当作响的铁链渐渐停了下来,厚重的大门关上,整间刑房中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连楚荆赵景玄就这么一站一坐地静静看着他,在这样的注视中,林远浑身都在因为害怕而打着颤。
他以为小皇帝来到这里,就意味着他还是有利用价值的,至少,小皇帝还想从他口中知道些什么。
然而在双方长久的沉默中,厚重的大门却是再一次被打开,而后又重重关上了。
他眼前尽是污垢,看什么都带着一层朦胧。
他只能隐约看见小皇帝站起身来,而后自那人手中的锦盒中拿起些什么,接着缓缓走至他面前。
一时间的激动在瞬间充血般涌进他的头脑,他以为皇帝终于要容他辩解几句。
然而没等他开口,一长鞭却是先打在了他心口处。
“啊!”
惨厉的叫声随着长鞭的落下划破刑房的寂静,皮肉开绽的声音滋啦划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这第一鞭,打你一身侍二主,不忠!”
连楚荆开口时冷得如同腊月寒冰般,手腕一挥间不等林远辩驳,又是一鞭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重重叠在原先的伤口上。
带着倒刺的鞭子剜起一些碎肉飞溅出去,层层叠加的痛苦让林远几乎痛到失声。
“这第二鞭,打你杀同袍,不义!”
两鞭下来,林远便只剩一口气吊着,脑中的狡辩早已被打至九霄云外,将晕不晕只有疼痛还在躯体上愈发清晰刻薄。
“啪!”又是一鞭,依旧是原先的位置,这一鞭下去,嫩肉飞溅伤口深可见骨,薄薄的只剩一层薄膜包着缓慢跳动的心。
“这第三鞭,打你勾结异族叛国,不孝!”
连楚荆的尾音干净地落下,三鞭下去,林远已然疼得失去了意识。
连楚荆方收了力气,擦净手转身,却看到了赵景玄心疼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