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 秋阳还算和煦,却已然不复往日的灼热——快入冬了。
一只染着红梅的雪臂自漂浮着金线的纱帐间伸出垂在地上,很快又被一只大手捞了回去。
“放肆!”
青年已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显然没有什么威慑性, 反倒助长了对方的肆虐。
偏偏这时候,非要有个不识好歹的来横插一脚, 刘进忠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陛下……林大人求见。”
知道两人有正事儿, 赵景玄在连楚荆开口前便放开了他。
这样的顺从让连楚荆一时之间有些局促, 却到底压下了心中的疑问, 任由对方为自己穿好了衣服。
“陛下去吧。”
然而赵景玄越是表现得善解人意, 越让连楚荆担忧他究竟是不是发现了些什么。
临走时, 他敌不过心中的愧疚,生生收回已然踏出门槛的脚, 又轻轻在赵景玄额头印下一吻。
“等朕回来。”
*
“听说今年万寿节, 乌孙国那边借着庆贺之辞,派了使团亲自来?”
林远伏下身去:“是,当时恰逢陛下还未回京,乌孙那边态度强硬, 臣便自作主张也就应了。”
连楚荆点点头:“不是你能左右的。朕派人探了那个所谓的使团, 乌孙国的嫡公主也在队伍里,应当是有联姻之意。
只是恰好选在江宁动荡将将结束之际……其中,很难不让人深想。”
林远在小皇帝的示意下站起身来:“乌孙与亘罗和大兴两相接壤,在当时双方为争夺北方部落霸主的地位本就摩擦不断。
因此当初灭亘罗时,乌孙主动向我朝伸出援手,虽是损伤不小,最后也是拿下亘罗, 乌孙也就此稳定了称霸一方的地位。
只是近些年来大兴在陛下带领下势力愈发雄厚,北方各部面和心不和, 乌孙难以维持其霸主地位,联姻确实是不二之选。”
连楚荆沉吟了一瞬,忽然想起些什么:“乌孙主动出手灭了亘罗,却让亘罗的皇族逃了出来……
你说朕派鲁朔去武阳山时,已经找不到姬宣的尸体?”
林远的面色瞬间凝重起来:“是,当时您上山之前便嘱鲁大人候在武阳山,臣原先以为陛下是不想给姬宣留活口……”
他说道这里顿了一下,语气中多了些说不清的情愫:“却没想到,陛下竟只是为了救下摄政王!”
意识到自己失态,林远的脸色唰的一下没了血色,迅速跪了下去:“微臣失言!”
连楚荆轻轻摩攥着手上的茶杯,清茶荡漾,圆润的瓷器泛着清润的光,是一件佳作。
下一瞬,这杯子便突然脱手而出,狠狠砸在了林远的额角上。
林远也不躲,生生捱了这一下,鲜血混着茶水顺着他额角留下来,有些狼狈地一滴滴砸在地上。
“今年的俸禄便补了江宁矿业的重建罢……”
这意思就是不再重罚了,林远听完连忙谢恩,在连楚荆挥手示意下退了出去。
走出去没多久,刘进忠便会意地将门口几个洒扫的宫人打发了走,一个黑影转瞬间自微微张开的窗子滚了进来。
“陛下……”
跪在地上的正是两人方才口中所谈论的鲁朔。
来人依旧一身黑色劲装,脸上肉嘟嘟依旧,只是笑容却不比从前了。
“你还是不肯回应家?”
鲁朔摇摇头:“臣实在没办法和自己的杀母仇人同住一室,唯愿此生都姓鲁。”
“你这话说的……朕岂不是天下最大的白眼狼,”
连楚荆有些玩味地拍拍手下的椅子,轻抚着椅把上雕着两条金龙:“这还是先帝曾坐过的。”
说着或许无心,听着却出了一身冷汗。
鲁朔吞咽数下,背后出了层细密的冷汗:“臣不是这个意思。”
好在连楚荆确实没有要计较意思:“乌孙国使团,姬宣尸体失踪……”
他沉吟了一瞬,“你认为,这二者间有关联吗?”
“当时陛下让臣兵分两路,一路去探勘西边的关卡,臣则亲自守在武阳山上,等着去灭姬宣的口,并救下赵景玄。
臣担心会被赵景玄发现,因此等亭冠塌下来才敢现身。
彼时的姬宣已然断了一臂,怎么也该因失血过多而倒在原地才对,可臣赶到时,却不见人影。
奇怪的是,臣后来带人前去寻他的尸体,竟也除了一些衣服的碎片,再找不到其他。”
“你也觉得,这么大的动静,乌孙使团却对江宁的情况只字不提,有所异常?”
鲁朔点点头:“毕竟他们使团来的突然,我们的人中途才跟上。谁也说不准是否早有人溜了出去。”
“只是臣不懂,陛下既要救下赵景玄,又何必非要刺那一刀呢?”
连楚荆一时失语,许久才道:“赵景玄斩去先生一臂,让我们平白分别五年,多少次的戏耍,□□。
朕又怎能不恨呢……”
只是这恨,哪里又能抵得过这些年积攒的爱意呢?
赵景玄分明早知道自己要对付他了,却还是无比从容地去赴这场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鸿门宴。
分明要杀赵景玄的是他,可最后舍不得让他这个凶手自责内疚的居然是受害者。
或许也正是因为赵景玄一边肆意伤害他,却又总是最懂连楚荆心底最脆弱的角落。
因此他从来不够心狠,他只是嘴硬地要让赵景玄感受感受他的无力。
连楚荆揉了揉眉心,有意将这个话题带过:“林远对朕执意留下赵景玄颇有微词……你怎么看?”
“先是摄政王顶了他安排的位置跟在陛下身边,若说这是摄政王手段了得也就罢了。
可暗卫这些年始终在我和林指挥使手中,怎么也不可能出现会传错我俩消息的可能……”
说罢,鲁朔抬起头来看了连楚荆一眼:“林远如此谋略身手,未遇陛下前却一直在小小衙门里蹉跎日子……”
聪明人说话间都是点到即止,连楚荆微微勾起唇角:“你的意思是,这些年赵景玄之所以始终掌握朕的动向,是因为林远是他安排的?”
鲁朔迟疑了一瞬:“可若是如此,陛下遣臣救下摄政王,他怎么也不该反对的。”
话说到这里,连楚荆心中却已经有了定数。
“那就是在朕和赵景玄南下之际,林远偷偷在京都做了些什么对不起赵景玄的事儿。”
鲁朔点点头:“陛下觉得,林远或许和乌孙国使团来访有关?”
连楚荆但笑不语,一双眼意味不明地看着看鲁朔:“你还没告诉朕,你是否也觉得……朕不该留下赵景玄?”
鲁朔在短短的瞬间,顿了又顿,终于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小皇帝这是在逼他站队,更是逼他放下那些可怜的心思。
他几乎逐字逐句道:“臣,省得了。往后谨遵君臣之道,只做陛下手上最锋利的刀。”
连楚荆闻言笑着摇摇头:“朕身边有很多把刀,不需要再多一把……
你也算是与朕一同长大。阿朔,朕说过,朕与你,是兄弟。”
鲁朔闻言苦涩地勾了勾嘴角,兄弟……
于礼数而言,他们只能是君臣,于情感而言,他又怎么想和连楚荆只做兄弟?
可他什么也不敢说,更什么也不能说。
说话间,连楚荆示意鲁朔起身在他身边坐下。
鲁朔只得迅速掩盖好自己脸上的一切神情,行了一礼才有些拘谨地坐了下来。
于是连楚荆猝不及防转头,便看着这张娃娃脸上那双与他年纪不相符的写满深沉的眼。
他突然就像看到了曾经那个,雄心壮志满身棱角却被磨平的自己。
连楚荆生出一丝于心不忍来:“阿朔,有些事情,拿得起,就该放得下……”
“那陛下,您放得下吗?”
连楚荆没怪罪鲁朔这近似质问的一句,他只是突然笑了一下。
是啊,从先生的突然消失,他这些年都未曾放下找寻的脚步,到不顾京都的动荡也要保下赵景玄。
他哪里有资格去劝别人,分明那个最放不下的,从来都是他。
“阿朔,朕的身份身不由己,地位身不由己,因此很多事,也就只能是身不由己。
可朕也是人,也想能有一件事是自己能掌握的。
大兴是天下人的大兴,皇位是人人看着的皇位。
朕的一生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唯一剩下的一位先生这些年也未能陪在朕身边……
朕只有赵景玄了,连楚荆……只有赵景玄了,你懂吗?”
连楚荆的语气很轻,轻得鲁朔甚至觉得眼前人下一刻就要随着萧瑟的秋风而去。
可他却是一个实在的人,他身上背着最重的担子,穿着最华丽的龙袍也带着最沉重的脚镣。
大兴的兴亡牵动着他,群臣的谏言牵动着他,百姓的注目牵动着他……
分明是天下权利最盛的人,却其实连民间匠人手中的提线木偶都比不上。
连楚荆只有赵景玄了……
这是连楚荆的肺腑之言,也是劝他放手最好的利器。
连楚荆向来懂得怎么拿捏他,他怎么舍得连楚荆受伤呢?
“臣,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