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楚荆心中有几分惊诧, 面上却不显。
将眼神自那个缓缓转过身来与他八分相似的男人身上移开,连楚荆的脚步并不加快,反倒更显温吞起来。
原本如倾盆的大雨这时候也终于缓了些, 只余些蒙蒙细雨在雨雾下更显得清润,空旷的一片平地上回响着几声鸟鸣。
二人慢着步子进了亭子, 抖了抖挂着雨滴的油伞, 将其靠着石柱放好。
赵景玄才扶着连楚荆坐下, 自己则顺从地站到了小皇帝身后。
那男人见两人动作, 眼睛都没抬一下, 只是嘴角含笑地静静倒出一杯茶来。
清绿的茶汤还冒着热气, 一只修长的手慢慢将雪白的瓷杯推至面前,连楚荆阻了那茶杯继续前进, 正对上男人的笑眼。
赵景玄顺着对方看过去, 微微挑了眉。
方才远着看对方与连楚荆的相貌几乎一样,凑近了却实在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实在荒唐。
那男人三四十岁的样子,勾唇时眼角泛着些细纹,五官与连楚荆有七分相似……
然而不同连楚荆一身矜贵如皎月般不可攀的清冷, 那男人眼中身上始终粘着一层令人不喜的阴冷。
特别当那双狭长的眸子猛地抬起时, 就如一条正吐着信子的红蛇顺着那冰冷的目光,一点一点扭动着爬了过来。
像尸堆里长出的艳丽的曼陀罗花。
形似,神却云泥之别。
赵景玄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目光冷冷对上那男人意味不明的眼神。
“看来在下下的药,成效颇为显著……”
那男人说着又将眼神转回了连楚荆身上,粘腻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着转,说不出的暧.昧。
乱浮生本就是亘罗的秘药, 被这位亘罗的皇室用上本就不出奇,他一早便猜到了。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 对方带着些不屑地说出来又是一回事,毕竟被算计的可是大兴朝的摄政王。
“你以为就你们那些小伎俩,真能瞒过本王?”
赵景玄说话时,语气中带着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轻蔑,倒是叫那男人忍不住挑了挑眉。
片刻后,那男人突然鼓起掌来,清脆的响声听着有些瘆人:“好一个忠臣……”
那男人说话间突然将忠臣二字拖长了尾音,而后轻和的语气急转直下,突然大笑起来,回荡在空旷的亭子中有些瘆人:
“倒要看看你这位明君,要不要你接着活下去!”
男人说话中带着几分得意,性命攸关,他以为赵景玄听到这话神情多少会有几分动容。
然而赵景玄却像是没听到般,只是替连楚荆将肩头滑落的衣裳往上提了提。
连楚荆掩唇轻咳了声,似乎这时候才正眼看了眼对方,语气依旧不急不缓,却是朝着赵景玄说的:“看来是来挑拨君臣关系的?”
赵景玄低眉下去,轻声说了句:“大抵是。”
见自己完全被忽视,那男人终于撑不住面上的假笑,倏地一下敛了嘴角。
片刻后似乎意识到对方是在激怒自己,转而又勾了勾唇:“如此看来陛下与摄政王二人,倒全然不似坊间传闻的不合……
原本为摄政王下药只是想增进您二位感情,看来倒是在下多虑了。”
连楚荆闻言笑了一下,做了坏事将自己摘出来的不少见。
冠冕堂皇还替自己找了个高尚理由的厚脸皮,他却只见过这男人一个。
给赵景玄下药,还将人送至帝王寝宫,若不是连楚荆一向不喜别人进自己寝宫,赵景玄怕是当晚便没命了。
再不济乱浮生这样的毒,即便小皇帝不是自己解毒,用的别人,赵景玄这样树大招风的权臣,也该是用完既弃的废子。
原本大兴朝堂呈三足鼎立的趋势,若摄政王一除,大兴的政局便真的不稳了。
这也正给了亘罗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连楚荆看破却没说,而是举起了茶杯。
见他举杯,赵景玄唯恐眼前这男人在里面下去,然而脚将将往前伸了些。
那男人却先出手,阻住了连楚荆:“陛下不怕里面有毒?”
连楚荆见对方的手伸过来,有些不悦地避开了。
那男人自讨没趣,倒也不尴尬:“差点忘了陛下是用毒的高手,普通的毒逃不过陛下眼睛。”
连楚荆不可置否,吹散了茶雾轻抿了一口,而后微微蹙了眉。
那男人见他蹙眉,意料中从怀中掏出了方帕子放在桌子上,连楚荆看了眼,却没接,而是掩面将茶吐在了地上。
“忘记陛下玉体,喝不得陈茶,但茶陈了虽发霉涩口,人却是旧人胜新啊……”
从刻意露出那张相似的脸开始,连楚荆便意识到对方始终在引导自己去问对方身份。
可这话谁先问出来,谁便失了先机。
连楚荆吊着对方,那男人就不断地刺激着他的好奇心。
旧人……
他心中嗤笑一声,倒是鲜少有人来跟他攀这份交情。
“朕向来不喜欢人拐弯抹角,要说什么你便说,将玲珑放了就好,她与此事无关。”
连楚荆终于有了些松动的痕迹,那男人却不见喜色:“玲珑?陛下真是演得一副糊涂样……”
“你既知道玲珑是朕妹妹,将人抓来又将朕引来这里,处处掩着自己身份,又怎的是朕装糊涂?”
那男人听完脸上一闪而过一丝冷笑:“在下将陛下引来?”
“陛下将在下的谋划猜了个大概,排兵布阵间不留丝毫转圜余地,还将炸山一事做得如此堂而皇之。偏偏陛下这样运筹帷幄的人,独独留下了玲珑这个显眼的弱点……这莫不是陛下为今日的会面找的借口吗?”
连楚荆没说话,今日的会面虽说比他预想中快了些,但确实在他的意料之中。
亘罗人想要炸山淹城,想毁了大兴的财政根基,他自然不肯。
然而眼前这男人实在太过油滑,亘罗举国被灭依旧能在大兴朝内埋下这么毒隐患。
连楚荆担心即便这次对方的计划失败,保不齐下次还是能卷土重来。
南下这段日子来,这人始终躲在暗处,而他在明处,才导致一直以来始终在对方的算计中。
因此察觉对方的动向后,连楚荆第一时间设了这个局,等着人钻进来。
而人也果然来了……带着他一直查不出的秘密。
“既然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败露,便说说……你究竟是谁?”
那男人闻言突然那就静了下来,阴冷的眼神像是带着穿透性,透过连楚荆那张与他极其相似的面皮,他的眼神突然多了几分迷蒙,像是看着别人。
然而无论那男人看连楚荆多久,无论他想从中看见什么,连楚荆那双潋滟的眼中却始终冰冷一片。
他像是突然就觉得无趣了,闭了闭眼阻断了两人的对视,深深叹出口气:“你跟她长得真的很像……再将自己的身份瞒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在下名姬宣……”
连楚荆姬宣说完自己的名后便觉得眉心一跳……他母亲未进宫时,名叫姬姳。
果然,姬宣看连楚荆脸色变了变,继续勾唇道:“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小舅舅……”
对方不似玩笑,且不说姬宣的长相,就是对方在他皇土所及处,敢冒着大不韪来见他,连楚荆都想不出对方有什么理由说谎。
然而不觉得对方在说谎,连楚荆也不觉得对方说的是真的。
亘罗在被灭前极其注重血脉,近亲成婚都不少见。
可无论是这些年他自己所查还是鲁朔来禀,他母亲都该是江南人,姬姓虽少见,却不至于绝迹。
他虽知道亘罗皇室姓姬,却怎么也无法将两者联系起来。
然而不等连楚荆将这其中的干系再往下深想些,他只觉得身边一阵风突然闪过。
以为是姬宣突然出手,连楚荆下意识闪避,却看见一柄飞刀竟是朝着姬宣去的。
而出手的……正是站在他身后的赵景玄。
姬宣也愣了一下,一个迅速的转身却依旧没快过飞刀,一道血色迅速在他颈边破开。
几乎同一时间,连楚荆便听到刚刚还风平浪静的四周传来几声细微的窸窣声。
看来他带了人来,他这个舅舅带的人也不少。
赵景玄见对方躲过这招,转眼间竟还想出手,连楚荆手轻轻将他按了下来:“别闹。”
其实在场几人都知道,赵景玄这下是向着姬宣的命去的,然而被连楚荆一说,却只是一场闹剧罢了。
总归也没伤了根本,姬宣似乎知道连楚荆并不会给他一个解释,遂扯了方帕子将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便又回到了石凳上。
“看来陛下的狗,栓得还是不够紧,竟还胡乱咬人……”
姬宣话是对连楚荆说的,眼神却没从赵景玄身上移开过。
赵景玄这些日子没怎么出门,便也懒得带那张□□。
姬宣的眼神就这么极其放.荡地,自他那张极其俊朗威严的脸不断滑过,许久才又饶有兴致地往下扫了一眼:“的确是极品,难怪陛下喜欢。”
连楚荆闻言何尝听不出对方话中的深意,眉目间霜寒凝结:“既知朕喜欢,便仔细自己的狗眼,不该看的别看。”
他声音不重,却句句带着些瘆人的意味,姬宣闻言竟不禁心中一寒,真的下意识收了眼神。
然而就在电光火石间,他脑中飞快闪过一张稚嫩的小脸,那张脸与眼前赵景玄的脸莫名重合起来。
彼时的小孩一身污血,身上还带着死.人特有的腐臭味,三天三夜粒米未进的他竟伤了自己几个侍卫,最后从包围重重中手中救走了那个女人……
姬宣记起来了,他确实早就见过赵景玄了,不过那时候的他还不是大兴的摄政王。
而是一个低贱到骨子里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