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真的不觉得, 玲珑这个表妹的出现实在过于巧合了吗?”
连楚荆闻言,眼神更沉了些:“朕说了,不许动她!”
似是没想到连楚荆的反应这么大, 赵景玄愣了一下转而眯起了眼。
这些年他也一直在寻找连楚荆母家那边其余人的消息,却一直无果。
可偏偏就在两人南下时, 这遍寻多年不找的亲戚便先是被送进了他手下的花楼, 再是出现在了连楚荆面前。
两人长相如此相似, 且好巧不巧, 就在连楚荆心生怀疑之际, 凭空便有了这个玲珑就是小皇帝亲属的消息。
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
而最让赵景玄担心的还并不是这个。
恰恰因为这个陷阱看着百般疏漏, 既然他察觉不对,连楚荆也没有深信的道理。
说白了, 连楚荆今日的态度就像是告诉他, 即便明知这是个火坑,也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
生在吃人的皇宫,长于无边孤独的荒野,亲情于连楚荆而言, 便是荒芜的死角。
可不拥有却不代表不渴望。
赵景玄犹记得当时钟府时连楚荆满身的落寞, 那是怎么掩饰都无法抹去的羡慕。
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主意,走至桌前,安抚般地在连楚荆手背上拍了拍。
“放心,既是陛下妹妹,只要她不背叛陛下……臣以性命保她周全。”
赵景玄低沉的声音似乎顺着手掌的温暖,丝丝侵入了连楚荆的每一寸, 轻易将他叫嚣着不安的神经安抚下来。
连楚荆想过赵景玄听到他这话的每种可能。
或许是怒其不争,或许是淡然漠视。
他独独没想到赵景玄会选择支持他。
正如赵景玄所想, 连楚荆清楚知道玲珑的出现一定是亘罗人的诡计。
然而他宁愿相信玲珑只是被人利用,为人棋子,再或者更理想一些,玲珑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
因为归根究底,无论亘罗人的目的是什么,都只是跟他有关而已。
连楚荆觉得大概真的是越失去越渴望拥有。
无论他怎么劝说自己,玲珑的出现只是一个诱他深入的陷阱。
他却仍可悲地发现自己到底不够无情。
他怕的,竟只是等真的到了正面交锋的这一天,自己会护不住这个半路出来的妹妹……
因此眼下赵景玄这句以命护玲珑安全的承诺,无异于将他的心揣回了肚子里。
可即便赵景玄做再多,付出再多,木已成舟,连楚荆已经无路可退了。
想到这里,连楚荆有些慌乱地垂眸收拾一时无所遁形的心软,却错过了赵景玄黑白分明的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再抬头时,小皇帝已经将自己的情绪敛了个大概,只剩声音还有些哽咽:“多谢……”
两人都知道,这声多谢于情不足,于礼不合,甚至两方心中各怀鬼胎。
可两人却都清楚……即便是这样粉饰太平的日子,也不多了。
“对了,闵姜的家世年纪查得怎样了?”
连楚荆有意让两人之间再多些话,便转了话题。
不想赵景玄却突然严肃起来:“说来奇怪,竟也空白一片,什么也查不出。”
连楚荆沉吟了一瞬:“或许是因为闵姜自小在人.贩子手上辗转,难些也是正常的。”
“希望如此吧。”
“江宁城内现在情况如何?”
“按照陛下吩咐,为避免恐慌,江宁城内现在并未传出丝毫风声,我们的人加急巡查,保证能在亘罗人行动的第一时间汇报陛下。”
连楚荆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却还是忍不住,拿起账本翻看起来:“城内治安稳定是好事。
只是韩家在这中露出的破绽实在太少了,这账本之中虽说有两边的金钱来往,但是说成是下级上供也并非说不过去……还是需要人证。”
赵景玄何尝不知道:“只是李格受韩家庇佑,轻易恐怕不会去反咬韩家一口。”
连楚荆闻言略一思忖,才道:“派人去保护李格和他那个要上京科考的大儿子。”
“陛下是觉得韩家会杀人灭口?”
赵景玄这话刚出口,他自己便察觉到了漏洞。
韩家和李格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又有账本在,一查便知。
此时若是李格出了事儿,日后查起来嫌疑最大的便是韩家。
因此自账本流出的那一刻起,韩家反倒成了最不希望李格出事儿的那个。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反间计?”
连楚荆微微挑眉,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呢,赵景玄就全猜出来了。
要不说和聪明人合作就是简单。
既然韩家固若金汤,又远在京城,他们便只能在李格身上寻找突破口。
李格这些年替韩家从铁业中捞油水,自己更是赚了个盆满钵满,手脚也不干净起来,留下了不少把柄。
更别说邱田光手上还握着个足以灭他九族的账本。
因此李格现在可以说是穷途末路,唯一还能指望的就是韩家。
可其实李格也把握不准韩家对这事儿的态度——别说还有杨家、孙家劫囚出卖了大批幕僚这一事在前。
李格便更要提防韩家会在中途将他踢出局,让他背这个大黑锅了。
原就是利益将双方紧紧绑在了一起,现在这份厚礼变成了一把悬在脖子上的尖刀,手无寸铁的那个自然要更多个心眼。
且李格虽说不算是个好官,却是个好父亲。
李华茂才死了不足月余,李家现在就剩他大儿子这一个独子。
若是李格知道韩家的手伸到了他大儿子身上,并企图拿他儿子威胁他,连楚荆不信他还会无动于衷。
连楚荆揉了揉晴明穴便想站起来,谁料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他头脑内空白了一瞬,下意识去摸桌沿,却被一双大手揽进了怀中。
许久后眩晕感才从脑内消失,连楚荆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方才松了口气,好在视线还是清晰的。
想当时京都时,刘进忠逼着他喝那药,连楚荆还万般嫌弃。
可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若不赶紧回去,自己这双眼睛恐怕快保不住了。
当初先帝听信了钦天监的谗言,决意处死他母妃,于是连带着他的处境也更加危险起来。
连楚荆对自己这个母亲当真没什么太多感情。
她如每一个在冷宫中人一样,如一朵枯败的花,甚至于在那样一个看不见生机和希望的地方,已经没什么正常人了。
因此他母亲常常以一种极其瘆人的眼神看着他,仿佛正透过他去看向一位故人。
连楚荆能感觉到母亲大概是恨那个人的,不然也不至于曾有一次发疯时掐着他,大喊着让他去死。
因此连楚荆最初时还奢望过母爱,后来便不想了。
这位生母在他的记忆中,始终是灰白的。
若真要说她曾短暂地留下一丝色彩,便是那日冷宫厚重的大门突然被打开,终于有阳光照进了那个连野草也长不出的冷宫中,连楚荆看着自己的母亲被大批涌进的官兵生生拖了出去。
最后那个状若癫狂的女人,才终于在角落中找到了自己的孩子。
连楚荆就那么木然地看着对方,看着对方枯井一般的眼神中终于荡起几分愧疚和怜惜。
那是母亲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她让他好好活着。
连楚荆当时大概是有短暂动容的,然而这样的动容很快被湮灭在无尽的痛苦和恐惧中。
那伙黑衣人是晚上潜入的,小小的连楚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摁了手脚掐了下巴,生生将一碗黑乎乎的药灌了下去。
时至今日,连楚荆依旧能回忆起当日那碗药的味道,腥臭无比粘腻异常。
等到一碗药都下去时,他只觉得自己的整根喉管都要灼烧起来,脑子被像是有千百只虫子在脑子中肆意爬行啃咬般,疼得他当场昏了过去。
而等到他再醒来时,就是母亲留下的人将他救出了皇宫,可他的眼睛却也看不见了。
那些侠士带他遍寻名医,得到的结果却都是摇摇头。
再后来便是遇到了先生,连楚荆终于重获光明,却再没看到过他最想看见的人。
登基后知道连楚荆曾瞎过的人就更少了。
然而刚登基时无论是与四大家夺权周旋,还是各方的刺杀都太频繁,连楚荆的眼睛本就初愈不久,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于是刘进忠不知从哪儿为他寻来那药方,一月一碗,才终于让他这些年来都未曾再复发过。
可是江宁一行,这样短暂失明的情况却已经是第三次了。
原来不仅是大兴,不仅是江宁,就连他也等不起了……
“陛下,没事吧?”连楚荆在赵景玄这轻声的一唤,才回过神来。
他摇了摇头,便看对方已经将袖子往上撩了些,大有再喂他一次血的意思。
看着对方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连楚荆心中无端翻滚了些怒意,却到底被克制地压抑了下去,只是抬手不容反驳地将赵景玄的袖子拉了下来:
“前几日才受了伤,你以为自己的血还够流多久?”
赵景玄沉默着没说话,就一双眼含笑看着连楚荆。
连楚荆无端被这眼神看的有些心虚,转过头去不看对方,却倏地觉得肩头一重。
赵景玄轻轻将自己的下巴垫在他肩膀处,呵出的热气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陛下心疼我了?”
原本赵景玄其实不过随口一说,按照两人现在这个微妙的关系,连楚荆不推开他已经是万幸。
然而出乎意料的,连楚荆愣了许久,突然松出一口气来:“是啊,心疼了……”
心疼猛兽收了利爪,勇士上缴了银.枪,心疼他失了心还心存幻想,心疼生不逢时,两人注定你死我亡……
“陛下,不好了!”
两人都还留恋温存中,赵景玄微扬的嘴角还没落下来,一声慌张的惊叫却突然在两人耳边炸响。
连楚荆轻轻推开了赵景玄,才冷了脸转头看向前来禀告的暗卫:“怎么?”
“玲珑姑娘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