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楚荆闻言, 短暂地愣了一瞬。
看着赵景玄不达眼底的笑意,或许是终觉无力,他渐渐放弃了挣扎。
微微闭眼, 再睁开时,那双凤眼中多了些嘲讽的笑意:
“怎么, 留你在身边, 继续强.暴朕吗?”
两人间的气氛一时间骤然紧绷, 将赵景玄拼命粉饰的太平击溃成了碎片。
强.暴, 这词太痛苦也太沉重, 压得赵景玄原就不算好的脸色愈发沉下去。
可其实没人比连楚荆更懂揭自己伤疤的苦楚。
于是他看着始作俑者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微妙的愧疚和后悔, 只觉得气愤又可笑。
……这样的神情在连楚荆眼里,无异于兔死狐悲。
然而连楚荆却实在没工夫去欣赏赵景玄或真或假的愧疚。
这些天的昏睡让他原本的计划被打断。加之鲁朔重伤, 这无疑断了他的左膀右臂。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依旧压着他的赵景玄, 对方肩膀处的伤口并不深,伤口将将停止了流血,只将破了的黑衣洇湿了一块。
他知道赵景玄大概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想让他稍稍消气,毕竟这刀于对方而言, 躲过去简直轻而易举, 对方却还是捱了。
而连楚荆也确实是泄愤而已,他甚至没想着要伤对方多重——眼下失了鲁朔,他需要赵景玄的帮助。
正在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时。赵景玄却先一步松开了他的手将他扶起坐好。
接着在他满心戒备不知对方要做些什么时,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来。
连楚荆的呼吸滞了一瞬——那是他交给鲁朔的令牌。
而现在,这块他让鲁朔带着去找邱田光的令牌,出现在了赵景玄手上。
对方对他的冷眼置若罔闻,只将令牌塞进了他手中:“物归原主。”
接着没等连楚荆反应, 将一本册子摊开在了两人面前。
先是令牌,又是册子。
这册子便十有八.九是邱田光手中引得无数人觊觎追杀的——账本。
赵景玄知道连楚荆一定忍不住, 起了坏心思故意吊着对方不说话。
可连楚荆也是个倔性子,就这么时不时地梭一眼,却偏偏不转过头来接。
两人幼稚地僵持了很久。
最终还是赵景玄败下阵来,在连楚荆不知第多少次瞥过来时,将账本恭恭敬敬又有些不忿地交到了对方手中。
连楚荆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脸色却在翻阅账本中不断沉了下去。
这账本翻了两页,连楚荆便知道一定是真的。
一是赵景玄办事确实挑不出纰漏,二是他南下前遣人将江宁铁业的案宗都翻了出来囫囵吞了一遍——与这其中重叠不少。
这其实是做假账惯用的伎俩,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即便有所疏漏也总转圜的余地。
可自古贪心不足蛇吞象,一开始只想凿出一个小孔,后面便想着挖金山,于是怎么填补作假,便都于事无补了。
账目记录极为详细,连楚荆却发现前后笔迹有些轻微的差异。
他沉思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
对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护住邱田光,快到久在江南的鲁朔都来不及出手。
——除非是他在邱田光往上递折子时,便已经注意到了江宁铁业的异常。
再往下细想一些。
邱田光一届寒门,哪里来的这样大的本事刚上任便有能力胆识洞察江宁铁业乱象,更妄论找高手一路护送着折子躲过重重追杀……
连楚荆不是没想过这其中或许有权臣插手,只是他没想到这背后的人——竟是赵景玄。
思及此,连楚荆暗暗心惊,竟又是赵景玄,转瞬想想却似乎只有赵景玄。
想来不仅是这次铁业一事,除却当年斩断他先生断臂绑着他去登基。
……这些年来赵景玄对大兴实在居功甚伟。
——即便是曾经收在手中的权势,其实也有意无意地放回给了自己这个皇帝。
抛开私人恩怨,赵景玄确实对得住摄政王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
长得一副好皮囊,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难怪那些寒门子弟都喜欢吟诗来赞颂这位前无古人的摄政王。
可偏偏连楚荆才是皇帝。
赵景玄做得再好,便也只能是树大招风,功高盖主……
一本账本翻完,连楚荆甚至觉得眼睛酸.胀的不适都被不断翻涌的怒气盖了过去。
有些泛黄的册子猛地被合上,他冷笑一声:
“十五万两白银?辽东一带边军一年的军饷也不过二十万两……”
大兴朝百年基业,不知多少代人夙兴夜寐才有了今日的无人敢犯的繁荣。
然而就在江宁——大兴经济的命脉处,却生出这样一群硕鼠来,企图将百年基业掏空。
气愤之余,连楚荆更多的是心寒。
多少寒门苦读十年满腔抱负,却只能骈死于乡野,这些人食天子俸禄却尸位素餐欺上瞒下……
这其中浑水一淌,确确实实该好好去去污浊了。
“既有了账本,江宁铁业的一团乱麻便有了头绪,现在就只剩下大衍宗以及这个背后的宗主了……”
赵景玄闻言没说话,只是突然想起些什么般:“魏昭他们,何时能到?”
赵景玄突然的话题转变,让连楚荆有些猝不及防。
他略一沉思,开口带着些讽刺:“看来摄政王的眼线不精,魏昭一行该是已经进城了才对……”
其实连楚荆也吃不准,原本这消息的确该确切传到他这里的。
但是这些天的昏睡让他的消息一时间闭塞,因此他也只是按照计划时间推算,魏昭一行该是进城了。
然而赵景玄闻言脸色却猛地一变:“什么?”
连楚荆也意识到些什么,神色不禁正经起来:“怎么,这些日子城中情况有变?”
“若臣没猜错,陛下的谋划应当是让鲁朔假意投诚大衍宗,接着接大衍宗之力攻下应天府粮仓,再以劫粮之名断了应天府的后路,逼着他们去向当地富商征粮。
富商们对应天府胡乱征税积怨已久,这次征粮于他们而言也算是釜底抽薪,双反必定会起争执。
两方相争,大衍宗没有不浑水摸鱼的道理,大衍宗背后之人便不查而明。
而魏昭和鲁朔则在此时调出锦衣卫在江宁的人手,平息这场混乱的战局的同时控制大衍宗,并在这中揪出应天府中大衍宗内应。
至于账本……若真不在邱田光手上,便一定在应天府府尹程琒或者府丞李格手上。趁着富商与应天府混战,这二人为保命,必定会带着账本出逃,陛下只需守在离城要道守株待兔即可。
以此一石三鸟,江宁这泥潭便彻底被搅个清楚,是也不是?”
赵景玄说最后几个字时,以一种相当笃定的眼神看着连楚荆。
而连楚荆也确实忍不住放下手中的账本,不动声色地眯起了眼回望了对方一眼。
“摄政王又从何得知,朕未曾留有后手呢?毕竟……比之这些硕鼠,朕该先除了你这凶兽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