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 没头没尾,声音轻如蚊蝇,连楚荆却只觉得像是有道惊雷炸响在耳边。
他甚至不用去想赵景玄口中的先生是谁, 因为对他来说,先生永远只能有一个。
那是曾挡在他面前, 将他从明枪暗箭, 无边泥潭中拽出的先生。
是亲手为他褪下鞋袜, 将他搂在怀中的先生。
是送他匕首教他习武练字的先生。
亦是被赵景玄刀刀凌迟, 以至于现在衣冠冢里也只有那条被装在锦盒里断臂的先生……
连楚荆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炸裂开来, 说不清是震惊或是惊喜, 又或者都有,将他整个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
明明只短短五个字, 却在他脑海里回荡了一遍又一遍。
先生还活着……
他曾无数次在脑海中虔诚祈祷的五个字, 此时突然从赵景玄口中说出,他却似乎有些不理解对方的意思。
那个他日夜期盼、回忆的先生,还活着……
可这怎么可能呢?
暗卫组建的第一晚,连楚荆便下了第一个命令——找到先生。
当时的他也心存侥幸, 或许赵景玄并未真的杀死先生呢?或许先生武艺超群最终逃了出来呢?
可日复一日的期盼, 最终湮没在了长久的石沉大海中。最初连楚荆还忍不住在等,忍不住在盼望。
奈何随着暗卫的手越伸越远,越伸越长,期望变成了绝望。
最初一些些的期盼都被毫不留情击碎了。
然而现在赵景玄在说什么?
这个折磨他羞辱他,带给他痛苦和灾难,亲手杀了他先生的人,口口声声说着先生还活着。
连楚荆的眼圈当时便红了, 脑子中的绷紧又松开弦终于不堪重负,轰然断裂, 将刻板礼教砸了个稀碎。
他飞起一拳砸在了对方脸上:“赵景玄你个混蛋!”
赵景玄躲也没躲,就这么生生受了一拳。
他偏过头去用指腹将嘴边的血渍擦干净,看着连楚荆到底没说话。
这样的沉默落在连楚荆眼里,便是漠然。
明明杀了先生的人是他,明明知道这是他心底最深的痛。
赵景玄却总喜欢将他心口几近腐烂的碎肉一次次翻过来,无所不用其极一次次将痛苦加诸其上。
屋子里只有两人,连楚荆甚至动了杀意,可等他摸到怀中的匕首时,几次紧了紧手指却最终还是松开。
当断不断,日积月累……他竟再也狠不下心来。
赵景玄杀了他先生,却又矛盾地挡在他身前,替他在满路荆棘中开辟出一条路来。
最初的日子他就像行尸走肉一般,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便是为先生报仇。
可等真到了那晚他划伤自己躲在御花园,等着赵景玄来赴这场血色的杀戮。
看着赵景玄颤抖着手将他抱起,一次次在他耳边颤抖地求着他活下去时,他第一次对自己这个既定的念头感到动摇。
自己想要对方死,但对方却乞求他活下去。
听上去滑稽又可笑。
连楚荆第一次认真去看着这个杀他先生,将他贬如泥土中,却又始终不曾让明枪暗箭伤到他的男人。
赵景玄确实该死,他想。
但起码不是这样死在他不算干净的设计中,而是堂堂正正在朝堂上,打败他……
于是连楚荆有了新的念头,活下去的念头。
可赵景玄从籍籍无名到手握大权,绝不仅仅只是靠着贪图享乐。
他背后所付出的一切,连楚荆甚至自觉难以望其项背。
可越难以匹及,连楚荆却偏要自不量力去撞这堵南墙。
他日夜苦读,逼着自己勤政爱民,希望的,也不过将来能堂堂正正站在赵景玄身边,让对方甘心俯首罢了。
这些年风雪独行,看不清前方的路,更看不见自己将要登顶的山头。
连楚荆早已经习惯在一片白茫茫中,去寻找赵景玄曾踏下踩出的脚印,去跟随那个高大桀骜的背影了。
这一跟随,便是五年。
连楚荆今年十九。
除却前九年在冷宫中的匍匐,在小木屋与先生偏安一隅的五年,追随赵景玄的时间,竟比他与先生相处的时日更长了。
最初只是恨,再后来,这恨中,便也多了些连楚荆拼命压抑,却怎么也压抑不了的情感。
爱与恨在日复一日的孑然独行中丝丝缠绕、层层交织……早在不知何时便织就了一张连楚荆挣不开逃不过的网。
周而复始的恨,逆流而上的爱……纵横交错成一团乱麻。
情丝抽条自最艰难的独行中,在日渐矛盾的恨中壮大。
其实从最初他放任赵景玄在心中开垦荒漠开始,他便真的舍不得了……
可此时这个他曾苦苦追随的男人此时就站在他面前,他却只觉得心口的钝痛让他无法呼吸,眼前模糊一片。
他伸出手来,死死抓住赵景玄的领子。
脑子里越是不清晰,赵景玄一言不发的样子,便愈发烙铁一样印刻在他血红的双眼中。
连楚荆的样子几近癫狂,一张脸上再看不出丝毫的冷静自持,只剩手还微微颤抖着。
他的声音亦颤得不成样子,哽咽道:“这样骗朕,你还要朕怎样啊……”
赵景玄看着那双曾永远挂着几分漫不经心,几分胜券在握的眼中,终于只映着自己,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他张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至极:“没骗陛下……”
赵景玄从怀中摸出一块平安扣,小小的没什么光泽,看着便是便宜货。
然而连楚荆只看了一眼,却如同被当头一击般瞪大了眼。
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一把将那小小的平安扣抢了过来,稀世珍宝似的捧在手上。
这是他的平安扣,他送给先生的平安扣。
“唯愿平安。”这是连楚荆对先生最后一句话,可最后也没能如愿。
当时从皇宫被迫逃出,连楚荆身上什么值钱的物件都没有,只剩这块从小带在身上的平安扣,被他亲手带在了先生脖颈上。
连楚荆此时握着这块平安扣,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摩攥了几下,仿佛还能从上面感受到先生的气息。
“当初政权不稳,京都四大家虎视眈眈,我不可能留人在陛下身边,但也只是砍了人一条胳膊……”
赵景玄自觉连楚荆听了这个消息,会从被欺骗的狂怒中走出来。
然而他话还没说话,便被一阵低笑打断了。
这笑声甚至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像是被铁链困在终日不见阳光的小兽,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尖锐凄凉的嘶吼。
连楚荆笑得肩膀不断抖动着,笑着笑着,他便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起来。
脸上湿润一片,他伸手去摸,才发现自己竟是哭了。
他已然许多年未曾哭过了。
这眼泪中不知多少是喜悦,多少是苦涩。
先生还活着,真的还活着……
瞬间的狂喜在眨眼间侵占了连楚荆的每寸骨血,每个毛孔。可转瞬而来的,是心脏被挖走一块般的凄凉和空洞。
赵景玄在说什么?
只砍了人一条胳膊……
先生的一条右臂,五年的不知所踪和□□,以及那曾经剑术无双的先生再也拿不起剑来。
以及他日日夜夜的思念愧疚,行尸走肉般浑噩度日……
在赵景玄眼中,原来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句“只砍了对方一条胳膊”。
甚至语气自然得像是施舍,好似他和先生还要感恩戴德对方留下了他们一条生路——只是砍了先生一条胳膊。
连楚荆看着自己曾日夜秉灯追随的人,熟悉而陌生。
岁月并未在对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和五年前那个以最强势的姿态闯进他生命,为他的世界蒙上一层血色时一样。
或许对方从未改变过,只是连楚荆太渴望在茫茫无际的大雪中找到一根支柱,一个依靠,以至于饥不择食寒不择衣,在风雪中被蒙了双眼。
冷血,冷酷,高高在上,睥睨一切……这才是真正的赵景玄,是真正手握生杀大权的摄政王。
明明眼前愈发水汽一片,连楚荆却觉得自己这些年从未如此清醒过。
“当初陛下刚登基,臣亦无所依靠,若有陛下恩师在,臣绝无出头之日,如今……”
赵景玄还想再解释什么,然而连楚荆脸上的泪痕却像是穿肠毒药,嗓子干涩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今?如今摄政王手握大权,朕亦无法左右半分。因此可以让朕的先生出来,缓和君臣之间关系,是吗?”
赵景玄不继续说下去,连楚荆却没什么不懂的。
左不过是利益二字。
他珍视的,他爱惜的,他向往的,他渴望的……所有的一切,在赵景玄眼中,似乎可以成为利益的牺牲品。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才是赵景玄最原本的样子。
摇摇欲坠的桅杆倒在了无人问津的风中,载着他幻想和希望的扁舟,失控地撞上了他可望不可即的高山。
可这一切都是他在自作自受。
然而幸好,幸好先生还活着……
人在绝望中总要找些慰藉,也好在被撕碎扯烂的人间再找个理由活下去。
可赵景玄不会大发善心因为要缓和关系,便将先生还给他。
两人之间的交易本就不平等,赵景玄手中握着他无法拒绝的王牌,可连楚荆却不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你想要些什么?”连楚荆胡乱抹了一把脸,开门见山。
“无论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