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糊精
“君非羽……?”
听到他名字的瞬间, 兰风逐愣了一下。
他盯着那张同阿翡一模一样、只是神态更为成熟的昳丽面容,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道友?”
青衣人有些无奈地抬起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嗓音含笑:“道友既无事, 我便先走了。”
“哦对,堕魔无益,还是小心些的好——”
他边说, 边松开钳住玄衣少年手腕的五指,孰料尚未来得及转身, 便被一股大力拉住袖角。
“翡寒衣!!!”
兰风逐死死攥住那柔软顺滑的微凉衣料, 掌心温度炽热,几乎要将柔软丝绸融化。
对方一顿, 缓缓回首, 面上仍是无暇完美的微笑, 眉心却几不可见地皱了起来:“道友, 你似乎有些逾越了。”
“我不是你口中的阿翡, 也不是什么翡寒衣。”
他毫不留情将衣角抽回, 指尖浅白光华一闪, 嗓音低沉:“道友, 我天生脾气很差, 还请你莫再纠缠。”
兰风逐直直盯着对方捏过洁尘诀的玉白指尖半晌,忽然道:“……抱歉。”
他什么都没再开口,只是垂首继续靠在墙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前者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却也不再逗留, 越过玄衣少年沿街走去。
他才转身走出没两步, 兰风逐却一改失魂落魄的模样, 眼皮微掀, 灿金竖瞳牢牢锁定了那抹白发青衣的背影。
……不可能那么巧的。
恰巧便是一样的容貌,恰巧不喜与人接触,又恰巧爱净,随手便捏洁尘诀?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鼻尖飘来桂花酒的清香,兰风逐见对方望着酒肆脚步微顿,忽然抿唇,同样迈开了脚步。
“这位……这位仙人?”
酒肆前,老板擦了擦手,有些好奇地望向那位已在外面站了片刻的青衣男子:“小店酒方乃是祖传,十里八乡也好评如潮,仙人可要进来尝尝?”
后者闻言,面露犹豫。
俄顷,他才摇头笑笑:“不了,我不会喝酒。”
说完,男子视线似是不着痕迹地向后瞥了一眼,敏锐地捕捉到了糖葫芦摊后一闪而过的玄色衣角。
翡寒衣低声一笑。
他不动声色,只是笑别摊主,缓步沿街而行。
方才真是一场意外,翡寒衣一过来,便见龙崽子在堕魔的边缘试探,吓得他赶紧出手阻止。
毕竟堕魔后理智还在不在都不好说,万一如他曾经见过的其他人般产生了古怪的癖好或性格,那他可能就要在恒界困一辈子了。
其实在翡寒衣原本的计划里,并没有以“君非羽”的身份与兰风逐再见的打算,甚至这个身份都没有出场的必要。
谁知他体内十年间日积月累的各异力量实在太过庞杂,兰风逐分明已经被他喂到游仙境,可纯净龙炎依旧无法突破阻碍,顺利结果他的性命。
刚好赶上世界融合,翡寒衣坐在墟海之心底部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一不做二不休。
既然开了这个头,他便不会轻易放弃。
只是——
翡寒衣扶额,有些头痛。
新融合进来的世界名为“玄”,玄界与恒界相同,是一个拥有自己剧情线的书中世界;而君非羽的身份,则是玄界第一大宗门玉华宗的掌门次徒,世界主角“君停澜”的小师叔。
翡寒衣之所以将身外化身投入玄界,为的也是打断系统的计划,破坏这里的剧情。
那里原本的剧情是主角与师尊从初期的相看两厌到互生情愫,再到中间因误会分道扬镳,最终解开误会破镜重圆,再正常不过的耽美师徒文套路。
只是翡寒衣介入后,发现主角君停澜不知怎的,性格从原本的冷血孤傲龙傲天变成了如今这般黏糊糊的模样,实在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他腹诽着,眼角余光扫过另一方向角落中隐藏的玄衣身影,长叹一声。
一个小黏糊他还能招架,两个一起出现着实有些难为他了……
翡寒衣脚步未停,正皱眉思忖如何将这两条尾巴甩掉,却乍然听得一声:“小心!”
一个半高黑影迎面扑来,正是那位被阿婆举着擀面杖追赶的顽皮少年,他奔跑的时候被一边倒下的椅凳绊倒,一头扑向了正在走神的翡寒衣。
后者第一反应是微微侧身,躲开少年跌倒时乱抓的手。
谁知才一动弹,便有两道人影一左一右,由夜市摊位阴影下冲了出来。
“小师叔!”
“阿、君道友!”
翡寒衣尚未站稳,便被一左一右扶住手臂。
同一时刻,两道灵力齐齐释出,将即将摔倒的小孩拖住,助他稳住身形,后者即面色茫然地站了一会,又匆忙道了谢跑走了。
翡寒衣:“……?”
他难得产生一种无语的情绪,轻轻一挣,左右两人当即松手后退,讪讪的表情倒是如出一辙。
暖黄喧腾灯火下,两张同样锋利深邃的英俊面容被映得无比柔和,
“你们这是做什么?”他捏着洁尘诀,广袖一荡,清冽流风即将地上散乱的椅凳扶起,清出一条可供同行的路来。
兰风逐一时有些语塞,便被君停澜抢了先,一脸委屈地上前两步,试图去抓小师叔的衣角:“小师叔——”
翡寒衣侧身避开,温柔微笑:“停澜,还记得小师叔让你做什么吗?”
君停澜委屈出声:“和那些人一起前往奉神司,商议两界融合事宜……小师叔,这种事情交给奉神司不就好了?我观恒界司祭已入神觉,比起我们玄界的司祭大人还要胜上一筹——”
他说着,又讨好地向着翡寒衣蹭了两步:“但小师叔在停澜心里,就是最强的!”
翡寒衣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我出来时,收到师兄传信,说是有事同你商议。”
君停澜的表情顷刻冷却下来:“师尊若有事,为何不直接传信于我?况且我同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翡寒衣皱眉:“若非你扔了信符,师兄又何至于事事寻到我身上?”
“好停澜,你就去看看吧?”
君停澜有些烦躁地揉揉长发:“好吧好吧,那我可是看在小师叔你的面子上回去的!”
见翡寒衣点头,他恋恋不舍,一步三停,终于召出佩剑,御风而去。
兰风逐一直沉默地看着二人交流,仿佛被整个世界排除在外。
翡寒衣打发走君停澜,便见龙崽子一脸低气压地站在一旁,神情阴郁,眼神偏执。
“……道友?”
翡寒衣扬眉:“你这是怎么了?”
兰风逐当即别开视线,吸了吸鼻子:“无事。”
翡寒衣有些好笑:“你怎么还是跟着我?”
他指指自己的脸:“那位……‘阿翡’,真的与我这般相似么?”
兰风逐闻言,忽然转头望向他。
青年猫儿似的眉眼透着几分狡黠促狭,显得分外鲜活明亮,其实神态与兰风逐记忆中总是懒倦的阿翡并不相似。
可他心中就是有个声音,喧腾嘈杂,不停地问——
万一呢?
万一阿翡真的没死,而是以另外一种身份回来了,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了呢?
兰风逐不敢放过哪怕一丝希望,无论如何,他也要用自己的方法试探一下,得到一个答案。
见他不说话,翡寒衣只好耸耸肩,自顾自继续沿街而下。
兰风逐见他没再拒绝,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默默缀在青衣人身后几丈外,看着他步履从容地穿过本就不大的小镇,一路来到镇外树林。
入夜后的密林分外寂静,兰风逐甚至能听到细小的虫鸣,与前方不远处的青年穿越掩映树丛时衣摆拂过花叶的簌簌声。
二人不知又深入了多远,直到穿过一条小溪,林间倏然昏暗,连绯红月华都无法突破林叶遮蔽时,翡寒衣才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理会几丈外同样停下脚步躲在树后的兰风逐,只是轻笑一声:“依山傍水,风景绝佳,果然是个埋骨的好地方。”
空气仍旧寂静,唯有寥寥虫鸣回应。
翡寒衣未再开口,见暗处之人不肯现身,他忽然伸出右手,剑指凌空一划——
不知从何飘来一片桃花花瓣,随着青衣人的动作飘摇落下,又被流风卷挟,向着林间一处飞袭而去。
原本柔软的粉白花瓣忽然褪色结冰,璀璨冰花锋利无匹,直接没入阴影,激起一道闷哼!
“在这啊。”
青衣人嗓音悠然,向着那边迈开步伐,闲庭信步一般。
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锋利剑气卷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粉白花雨从天而降,每一片花瓣都在被剑气沾染时裹上寒霜,犹如一场骤雪。
远远看着的兰风逐瞳孔紧缩。
这一式,他记得阿翡在丹霞幻境中用过!
心底没来由升起强烈预感,兰风逐胸腔深处喧嚣鼓动,催促着他不顾一切冲出遮蔽,飞奔上前——
可就在此时,那被剑气所伤的黑影也终于发现了玄衣少年的存在,当即冷哼一声,身形如电飞出。
兰风逐只觉整个人骤然被一股极为强横的力量摄住,几乎动弹不得。
阴冷寒风扑面而来,让他汗毛倒竖,听见了一声缥缈轻柔的笑。
“别动——”
一只冰凉的手仿若附骨之疽,悄无声息地卡住少年脖颈:“小郎君,乖乖的……”
死气沿着二人接触的地方开始侵染皮肉,兰风逐当即打了个冷颤,却眉头蹙起,忽然悟到什么般轻笑一声。
那黑影似乎没想过他会是这种反应,见状有些迟疑,却见林间青衣人已然飞掠而至,剑气裹挟花雨逼面而来,竟是分毫未曾在意兰风逐死活的架势。
黑影当即萌生退意,登时抽手欲走,却被玄衣少年反手一抓,狠狠扣住!
他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即听见那少年幽幽开口:“……找死。”
苍蓝幽火顷刻腾起,勾勒着灿金流光,顷刻将黑影吞没!
后者当即挣扎惨叫,孰料那只掐住自己的手竟仿若铁钳,半点没有松动的迹象。
兰风逐竖瞳冰冷,眼看着黑影被龙焱吞噬焚尽,终于收手起身,正对上青衣人玩味含笑的视线。
“我——”
他被对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无措,试图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却蓦然脚下一空,飞速坠落!
兰风逐猝不及防,骤然从入灵跃升至游仙的修为让他一时有些反应不及,直到后背快要接触尖锐砂石,这才想起自己已然可以御空飞行,堪堪稳住身体。
此地乃是一处为阵法所掩的溪谷,那黑影似是守护灵,被兰风逐烧死后阵法破碎,这才令他脚下踩空,掉了下来。
兰风逐立即起身四望,入目却是满溪谷的桃林花海。
粉白花朵在昏暗夜幕下散发着极为细碎的绯色光尘,被夜风摇动,簌簌洒落,却又随着和风汇聚流淌,向着溪谷更深处汇聚。
染着霜气的花瓣由眼前飘落。
兰风逐下意识伸手接住,掌心热度融化寒霜,花瓣便柔软亲昵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片幽香。
他默默合拢五指,望向身姿翩然从天而降的“君非羽”,却见后者饶有兴致,正抱着手臂,啧啧轻叹:“好精妙的阵法。”
他说着,步伐已然顺着光流的方向转入溪谷深处。
兰风逐收回视线,默默跟上。
他还在盘算该如何确认对方身份,却蓦地脚步一顿。
即便光线昏暗,他依然敏锐地捕捉到青衣人挺拔背影忽地有些不对劲。
兰风逐快步上前,却见对方扶住桃枝,正眉头紧皱,面色惨白,冷汗如雨。
细碎鬓发被汗水濡湿,有些凌乱地贴在精致昳丽的颊侧,显出一种极端妖娆缱绻的颓靡。
“君、君道友!”兰风逐好险改口,“你还好吗?”
翡寒衣闭着眼睛,不欲理会他。
体内灾厄之气开始了一日一次的躁动,正激烈暴戾地冲击着经脉骨骼,激起一种浑身上下都在被一点点碾碎的剧痛。
饶是翡寒衣早已习惯不同力量在体内互冲,却也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痛苦的感受。
他不想说话,偏生兰风逐半点没有放弃的意思,嗓音关切,甚至试图握住他的手,将自己体内的灵力也渡过来。
可龙崽子的灵力也来自于他,渡过来除了加剧疼痛半点忙都帮不上。
翡寒衣烦不胜烦,只好撑起眼皮,狠狠瞪他:“别碰我!”
玄衣少年登时一惊,缩回了手。
就在方才的一瞬,虽然光线昏暗,可兰风逐还是看清了“君非羽”的瞳孔——
原本的深琥珀色被暴戾阴冷的猩红取代,仿佛层层上涌的血浪,正在试图吞噬那双鲜活眉眼间的清明。
兰风逐惊疑不定,眼看着对方艰难喘着气,再度闭眼,飞扬细眉紧紧蹙起,似乎在默默调息。
僵持俄顷,翡寒衣才长舒一口气,又缓了片刻,直起背脊。
见他瞳色恢复正常,兰风逐面带踌躇半晌,才低声开口:“君道友,你知道‘灾厄’吗?”
见对方闻言挑眉,他忙道:“就是一种红色的,很恶心的——”
他还没说完,便被翡寒衣似笑非笑打断:“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兰风逐默了默:“你身体里的灾厄,是哪来的?”
“我自有我的际遇。”
翡寒衣被他拙劣的套话技巧逗笑,嗓音有些沙哑,却莫名显出几分缱绻意味:“问这么多,不如想想如何离开这里。”
兰风逐没再开口。
二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便这般一前一后来到了溪谷尽头的山洞。
光流汇聚与此,凝成一道艰涩复杂的咒文。
翡寒衣看了片刻,剑指随手一划,无匹剑气当即将其击碎。
一力降十会,他才懒得去思考什么解阵之法。
二人在翡寒衣的剑气开路下畅通无阻,一路跟着汇成无数红线的光流向前,来到一处宽阔穴窟。
红线由洞壁向下,将一具冰棺包裹,可兰风逐穷尽目力,也只能在其中发现一套雪青色的衣衫并一根白玉短笛,笛身通透,似乎隐约刻着一枚篆体的“翡”字。
不知怎的,他的视线竟像被黏住一般,根本无法由红线裹绕的冰棺之上移动分毫。
玄衣少年几乎是无意识地迈开脚步,走向冰棺。
那些红线随着他的靠近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开始波动游走,试图攀上来人衣角。
翡寒衣皱眉看着,忽觉有些不对。
他上前两步试图出声提醒,却见那些红线却似乎感受到了危机,装都不装了,直接一拥而上,将兰风逐缠绕包裹!
少年金眸开始涌上迷乱神色,似乎被困入了什么幻境之中。
翡寒衣终于想起这些是什么东西了。
——幻梦丝,以最强烈的情绪为食,会让被缠绕者看见此生最想得到的东西。而被迷惑者若沉浸幻境,却会被幻梦丝一点点蚕食神魂,最终魂飞魄散而死。
哪个缺德人在这里搞什么意淫仪式?!
他暗骂一声,看也未看棺中曾属于自己的青衣玉笛,直接运转上清心诀,大步上前,指尖由眉心勾出一缕神识,直接投入兰风逐灵台!
昏昏沉沉间,兰风逐仿佛闻到了清冽的冰雪气息。
那种被温暖阳光与海水包裹的熨帖感再次涌上,让他眼皮发沉,昏昏欲睡。
可兰风逐的神智是清醒的。
甚至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此生从未有过的清醒。
因为他记得这种感觉。
是上清心诀。
作者有话说:
晚了一点点呜呜呜,小红包继续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