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金羁【完结】>第38章 相逢相识(二)

  事出紧急,若从城门进,给卫兵搜身,一定会耽误时间。句羊纵身跃起,在城墙上借力一按,越过守城禁军,跳进紫禁城。今夜雨势汹极,五步开外只能看见茫茫雨幕。雷霆电闪,风雨飘摇,皇城外的土路几乎成河,城内地下修了暗沟,倒只是打湿地砖而已。句羊浑身湿透了,衣服头发黏在身上,让他感觉很不自在。

  从北门奔来,句羊特意去玄武哨岗看了一眼,值夜的片雪卫已经不在原地。按照片雪卫的规矩,只有中央勾陈土,值守寝宫的一人,听见鹰哨声不必赶去会合。但中央值卫身在乾清宫内,是不许带兵刃的。句羊心中越发焦躁,跑得更快。

  到得朱棣寝宫,只见门外值卫的太监、宫女,尽数倒毙在地。主殿一片昏暗,各种陈设家具碎在地上,句羊心念电转,想:“朱允炆派来的刺客,杀太监宫女,一定不必闹这么大动静。只可能是和片雪卫打起来了。”更不迟疑,径直奔向朱棣歇息的内室。

  还未进门,只听屋里乒乒乓乓一阵疾响,夹杂闷哼声音。句羊暗道不好,冲入内室之中,只见值夜的片雪卫挡在朱棣跟前,身上已然挂彩,对面一名黑衣刺客手执长剑,步步紧逼,将他二人逼到墙角。剑尖一晃,眼看朱棣已经避无可避,片雪卫空手难敌长剑,也将血溅当场,句羊轻啸一声,长刀“赤心会合”划出一道雪光,把那刺客长剑格开,挡下这一击。

  那片雪卫见到救兵,喜道:“句大人!”句羊把他推到一边,唰唰两刀挥出,直指那刺客面门。

  刺客也好,句羊也好,学的都是不要命打法,斗在一处,就像两颗火石相撞。那刺客意在杀朱棣,此刻并不去管递到眼前的唐刀,钢剑斜刺,势在与朱棣同归于尽。句羊倒转长刀,削他肩膀,那刺客这才退了一步。这并非因为刺客惜命,而是因为右手若断,就再难刺中朱棣了。

  句羊虽然是侍卫,却殊途同归,深谙这个道理,刀尖如影随形,再削他手腕,逼他回剑自守。这时他身后朱棣声音响起,道:“不用留活口了。”

  句羊沉声应道:“是。”刀锋一转,便往那刺客颈间掠去。那刺客这才知道,句羊方才和他过的几招是留情了。他自知打不过句羊,拼死运起掌力,手中长剑激射而出。句羊招式已经使老,不能再用刀去格,干脆割破那刺客喉咙,自己左跨一步,手臂替朱棣接下这一剑。那刺客鲜血狂喷,当即死去。

  句羊忍痛拔出长剑,点亮室内蜡烛。朱棣只穿着亵衣亵裤,嘴唇紧抿,眼底乌青,形容很是狼狈。而值寝殿的片雪卫倒在地上,身上剑伤汩汩流出黑血。

  大凡来刺杀的,剑上多少会淬毒。句羊并不惊讶,点了自己肩井穴,免得毒素攻心,跪下道:“句羊来得迟了,陛下有未受伤?”

  饶是朱棣多年征战,出生入死,现在也是惊魂难定,没有答他的话,只摇了摇头。句羊便跪着不动。过了一会,朱棣缓过来一点,指指那受伤的片雪卫道:“去罢,朕晓得你和这些弟兄有感情的。”

  句羊这才谢了恩,站起来看那片雪卫伤势。他身上剑伤都不算深,麻烦的是中了毒。句羊将御赐的药粉整瓶倒出来,自己敷了一点,余下给他敷在伤口上。黑血被药粉吸出,流得一阵,颜色变淡了,但毒仍旧除不尽。句羊只得把他心脉穴位暂时点上,跪回朱棣脚边道:“先走罢。”

  乾清宫内有一处秘密偏殿,药石床铺都很齐备,专门供遇到夜袭,情况不明朗时暂住。朱棣道:“走。”句羊伸出手,扶他站起,自己也站起来。殿外瓢泼大雨仍旧在下,句羊解下自己外衣,低声道:“陛下,得罪了。”没有受伤的右手将衣服撑在上面,替朱棣挡雨挡风。闪电亮彻夜空的一二瞬间,他余光瞥见朱棣的白发、脸上的忧色,忽然回忆起来,给他剪纸雁的时候,朱棣尚是意气风发的传奇将军,尘清漠北,威震燕云,百战百胜,胡虏闻之丧胆。那时他只到朱棣胸口高。现在竟比朱棣还高半个头了。

  走到半路,朱棣忽然重重叹了口气。句羊问道:“陛下这些天歇得不好么?”

  朱棣道:“是有一点。”

  句羊顿了顿,说:“是句羊护卫不力。等到安全的地方,句羊再来请罚。”

  朱棣疲惫地笑道:“不是说你。这几天总有人上书,又在说迁都的事。”

  这就不是句羊能置喙的了。句羊说:“陛下白天管他们的事,夜里就不必再想了。”

  朱棣嗬嗬笑起来,道:“朕总不能说,朕白天做天子,夜里不做罢。”

  将到偏殿,句羊停下脚步,正色道:“偏殿里或许也有刺客埋伏,一会请陛下在院里少歇,句羊先进去探探。”

  朱棣挑起眉毛:“句大人不信自己弟兄么?”

  乾清宫里偏殿房间数不胜数,刺客没可能埋伏在每座殿中。而朱棣避险用的这个偏殿,位置又是绝对机密,只有片雪卫中的人才会知道。句羊这么说,一定就是怀疑片雪卫有内奸,机密被泄露了。句羊沉吟道:“只是有些想法而已,也不一定真有刺客埋伏,但还是小心为上。”

  他找了一处隐蔽角落,将外衣留给朱棣,“赤心会合”握在手里,走入雨幕。方才他点了自己肩井穴,左臂无法动弹,朱棣忧道:“你没事么?”

  句羊道:“陛下放心。”

  句羊或许会在自己的事上逞强,但事关朱棣安危,他是绝不会托大的。句羊说放心,就是对自己有把握。朱棣不再劝他。句羊走到偏殿大门前,轻轻一推,门开的瞬间,一道剑光从门缝弹出。句羊侧身避开,反手往里刺了一刀。里面那人闷哼一声,句羊走进殿内,将门关紧,从朱棣位置便只看得见这道门了。

  过了约一刻钟时间,殿门洞开,句羊左臂软软垂着,身上却未添新伤,右手提着滴血的御赐长刀“赤心会合”,躬身道:“请陛下进殿。”

  语烟乄 殿内飘着一股浓浓铁腥味,两具尸体整整齐齐,坐在墙角,地上还留有一滩鲜血。句羊歉然道:“没来得及收拾。”

  朱棣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血上踩过去,在太师椅上坐下,微微笑道:“朕不介意。”句羊说:“句羊知道的。”在他脚边盘膝坐下,闭目调息。

  要说贴心么,如果现在守在旁边的是苗春,苗春肯定会说,陛下驰骋沙场,英明神武,见过大场面。不像句羊,木头人一样不晓得奉承。但朱棣心里就是更喜欢句羊一点。

  静静歇了一会,句羊逼出左臂毒血,解开穴道,给朱棣削了一个梨。朱棣笑笑,吃了一片,问:“今夜来了几个刺客?”

  句羊答道:“吹哨子的不晓得有几个,寝殿来了一个,偏殿三个,有一个没有出手,句羊放他走了。”

  朱棣道:“哦?”

  句羊说道:“走的这一个轻功高出别人许多,大概并非临阵脱逃,而是定好要回去报信。句羊觉得,建文一定是得到某方消息,今夜计划才会如此周密。但他派了一个人专门报信,就是想验消息真假。”

  朱棣听懂了,道:“句大人预备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句羊道:“是。”朱棣又道:“那么片雪卫是谁泄密,句大人有没有头绪?”

  句羊迟疑了一会,才道:“没有。”朱棣当他是在思索,没有在意这个停顿,靠到椅背上闭目养神。瓦上暴雨劈啪作响,闷雷阵阵,电光照得殿里时明时暗。朱棣这些天被弹劾弄得心烦意乱,见谁都烦,梦里都是有人上书弹他迁都,不得安生。眼下在暴雨中心,反而感到久违的安宁,眼皮越来越沉,呼呼睡了过去。

  这雨一气下到后半夜,雨声才渐渐稀疏。雷声间隙,远方短促地传来三声鹰哨,又接三声长的,这是苗春报信的哨声。句羊把自己的鹰哨也从怀里拿出来,道:“陛下,他们那边解决了。要叫他们过来么。”

  朱棣难得睡这样香,有点不舍,没有立刻答话,而是走到窗边看雨。虽然还是漫天乌云,看不出天色,但再过没多久就又该上早朝了。

  朱棣叹口气,正要发话,天边忽然“轰隆隆”巨响,惊雷落下,震天动地,比之前雷声加起来都要响得多。一道蜿蜒恐怖的紫电,粗如大腿,亮比烈日,不偏不倚,正正劈落在皇城中央!朱棣眼睛好一阵翳影,再凝神看处,奉天殿屋顶已经火光冲天!朱棣惨声叫道:“快!我们快走!”

  句羊也看见了,拦住他道:“陛下,火场危险,交给宫人灭火就是。”

  方才那阵雷声几乎惊醒整个皇城的人。宫女太监、禁军侍卫,全都看见奉天殿着火,架起云梯、水枪。而那火势竟与暴雨抗衡,水火风相撞,火焰竟然扩散到整个屋顶。朱棣见大火越烧越烈,心急如焚,恨不能自己飞去救火,怒道:“这些没用的东西!”但他知道句羊讲得对,所以悻悻留在殿内,一眨不眨,盯着燃烧的奉天殿。句羊道:“陛下,坐一会罢。”朱棣只是不理。

  句羊看他衣衫单薄,拿了偏殿备用的外衣,给他穿在身上。朱棣满心满眼只剩下奉天殿,衣袖来了也不晓得伸手。句羊知道北平宫城是他十多年心血基业,因此并没有怨言,细细给他扣好腰带。烧了约摸一个多时辰,奉天殿大柱烧断,屋顶轰然垮塌。明明隔得甚远,偏殿内却也听到巨响,地板都隐隐震动。

  朱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要昏倒。句羊连忙抢上来扶住,道:“陛下,要叫太医吗?”

  朱棣把他狠狠推开,自己用劲太大,额头撞在窗框上,顿时血流如注。朱棣自己丝毫不觉疼痛,摇了摇头,坐在地上喘气。

  过了好半天,他喃喃说:“句羊。”

  句羊跪道:“句羊在。”朱棣说:“句羊,你说说看。朕迁都,迁错了吗?”

  句羊道:“陛下没错。”朱棣道:“那为什么人人都和我作对!大臣骂我,百姓骂我,刺客要杀我,连老天爷也来害我!”

  句羊仍然道:“陛下没错。”

  朱棣正在气头上,听见这句回答,一脚把茶几踹翻了,吃剩下的半个雪梨砸得稀烂。句羊默然不语。朱棣将他腰上赤心会合抽出来,架在他脖子上,发狠问道:“你讲实话,否则朕杀了你。”

  句羊眼观鼻鼻观心,就当没看到一样,温顺谦恭,低着头说:“句羊觉得陛下没错。”

  朱棣手底用力,在他脖颈割出一道血痕,冷笑道:“朕差点忘了。句指挥使,句大人,可能怕这小小一把刀么。”

  句羊道:“句羊愚笨,不敢说了解陛下的谋略。但陛下这么做,一定有陛下的道理。”

  朱棣失望至极,道:“连你都敢拿这种话搪塞朕了。”

  句羊道:“句羊不晓得说好听的话,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

  朱棣默不作声。句羊想了想,又道:“别人反对迁都,无非是觉得花钱太多,要么是觉得离边疆太近,外敌容易入侵。”

  朱棣说:“两样都对。”

  句羊道:“花钱这件事有舍有得,陛下肯定早就权衡过。”

  朱棣道:“离边疆近呢?”

  句羊道:“请容句羊说句冒犯的话。”朱棣道:“说。”句羊道:“句羊这些年听别人议论陛下,早些年还会提建文帝,后面里面不太提他了。”

  朱棣问道:“那议论甚么?”

  句羊道:“讲得最多是说陛下好大喜功,到处征战,都是为了自己私欲。”

  虽然早就知道这一点,朱棣面色还是不大好看。句羊又道:“但句羊晓得,如果只是为了名头,陛下全无必要冒险亲征,大可以派别人带兵。在句羊看来,陛下是愿为社稷死的人。陛下迁都就是为了亲自镇守国门,又怎么会怕外敌呢?”

  朱棣良久不答,过了半天把刀扔了,道:“起来吧。”句羊站起身来,才见他脸上已然老泪纵横。朱棣说:“句大人,这些年叫你做了不少脏事罢。你心里怨不怨我?”

  句羊道:“句羊当然不会怨恨陛下,但陛下何出此言?”

  朱棣道:“你知不知道,为何给你起名叫句羊?”

  句羊道:“陛下讲过的。捡到句羊的时候碰到一头母羊。”

  朱棣摇头说:“不尽然。把你丢给侍卫了,没起名字。”

  句羊心道:“那怎么没叫句甲、句乙的?”朱棣又说:“过了两年我又看见你,见人就笑,一点防备心也没有。朕当时想,你这个性情一定做不了侍卫,这才起了名字。”

  句羊说:“两岁婴儿,有甚么性情可言,自然也不会有防备心。”朱棣笑道:“反正朕一看到你,就是这么觉得的。结果你不仅当了片雪卫,还做指挥使。但说无妨,这些年你究竟怨没怨过?”

  句羊想了想,深深拜道:“句羊从没想过这些事。句羊想,陛下如果愿为社稷死,句羊就让别的一切事情都威胁不到陛下。”

  朱棣默然,过了半天才道:“句大人,今天幸亏有你在。”

  句羊道:“在这里也是句羊的职责。”

  朱棣叹了口气,坐回太师椅上。只是茶几刚刚被他踢翻,桌上物件已经四分五裂。句羊起身要收拾,朱棣道:“放着罢。”自己默默看着窗外,夜雨中燃烧的奉天殿。数月前迁都大典,奉天殿金瓦朱墙,白雪红日,万国来朝,历代宫殿加起来也没有这般风光。然而山呼声音犹在耳边,奉天殿已化为灰烬了。

  这火今夜大概灭不了。朱棣转开目光,对句羊道:“句大人,朕许你一个愿望,任何事情。”

  句羊迟疑:“任何事情?”

  朱棣笑道:“句大人不相信朕?你就是要当皇帝,朕也把龙椅给你坐一日。”

  句羊郑重拜道:“句羊确有一事想求陛下。”

  朱棣觉得十分新奇,道:“快说来听听。”

  句羊道:“倘若有一天,陛下觉得用不到句羊了,求陛下放句羊致仕。陛下要是不放心,废掉句羊武功,或者刺瞎眼睛,都是可以的。”

  他低着头,看不见朱棣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跪了有一盏茶这么久,朱棣才又笑道:“准了。但朕有这样残暴?句大人操劳至此,朕不可能用这种手段。”句羊谢过恩,看看窗外,又道:“天要晴了,叫苗春他们过来么?”

  朱棣道:“叫罢。”

  句羊临窗吹响鹰哨。和苗春报平安的哨声不同,这次吹的六声全是长的。哨音清越悠扬,自由快意,响破云霄。但他对着窗吹,背向朱棣,自然也未发觉,朱棣看他的眼神已冷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