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从那寒冷地回京,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发生后,宋伯元才终于在昨夜睡了个好觉。
好在身体年轻,再怎么折腾,眼神依然熠熠发着光。
她弯腰站在床边认真看了会儿进入梦呓中的景黛,不敢碰她,遂直起身走向门口,谨小慎微地开了门。
门外正如她们二人第一日成亲那样,王姑率众人候在廊下等着伺候景黛起床梳洗,小黑一身黑,手上没端盆,而是忧心忡忡地跑过来对她小声道:“爷,有消息。”
大早上有人扫过雪,廊下早已恢复如从前。她赫然发现古树的枯枝突然在晚冬发了绿芽,忙拉了小黑去到僻静处,认真仰起头端详起那古树来。
“公子所言不错,知冶确实于昨夜带着金银细软一路偷着离开了京城。”
宋伯元嘴角一扬,回过头来看了眼御书房紧闭的房门,叹息了一声:“咱们家大娘子啊,就是喜欢玩这套。”
小黑上前两步,“知冶脚程快,一路都是官道又在官驿换马,这破绽露得分明不像咱们大娘子的作风。”
宋伯元眉头一挑,突然站到亭下横梁处,一脚蹬上了那古树,将要落下来时手掌覆在小黑肩头维持平衡,待站稳后才扬起头抬手触了触那嫩芽。
嘴上喃喃道:“今岁是个好年头。”又俯身看他:“那你怎么看?”
小黑眨巴眨巴眼,又摇摇头。
“爷,您就别为难奴了,奴要是有大娘子心思的百之一二,都算祖坟冒青烟了。如何猜度大娘子的心思?”
宋伯元抬手将手悬在那枝上,不掐却也不离开。
站在古树的树杈子处想了好一会儿才对小□□:“大娘子戏好,咱们也不能落下。你亲自去,不管知冶绕哪儿,你都跟着绕,只需记得飞鸽不要停。”
“得嘞。”
小黑点点头,转身之前,突然将手里的刀搁到亭内的地上,人也泥首跪下去。
“奴与爷今日一别,总能再见。只望再见之日,爷依旧心怀凌云志,大娘子,大娘子她,得偿所愿便是。”
说完话他便起身,宋伯元突然弯下腰抓了抓他的肩膀,因为着急,人也跟着跌落下去。
在摔个大马趴之前被小黑用肩膀顶住了身体,这才险险站稳了身型,手里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掐着那根抽了绿芽的枯枝。
“你也觉得,我是在为难她?”宋伯元愠怒。
小黑慌忙后退一步,抬手指尖相抵,微弯腰,礼数倒是做得周全,话却不答。
宋伯元笑笑,“你既是不愿,为何还要帮我?”
“奴望大娘子得偿所愿,更望爷,步步无悔。”
宋伯元抽离开抓着他肩膀的手,指尖碾了碾那发冰的枯枝,背起手来。
她身穿一品补子朝服,头发梳得齐整,仅用一枚玉簪固定。未戴冠,于日月同辉下皱着眉头沉思。
小黑对这情景熟悉,嘉康王爷死的那夜,她也是这样忧心满怀。
“爷,若没别的事,”
“有事。”宋伯元快速打断他,“你不要去了,就让他满哪跑去吧。景黛既是用他作饵模糊自己真正的目的地,我便不上她这套,看她该如何收场。”
空气中呼出去的雾还未散,御书房的门便开了。小黄门恭恭敬敬地进进出出,连那窗子都被挨个打开。
景黛醒了。
宋伯元忽然转过头对小□□:“你焉知她真正所愿?”
说完话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人握着那根树枝子,路过低头端盆往出走的小黄门,趁机撩了水胡乱拍打在自己脸上,直吓得那小黄门盆没端稳,“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水花飞溅。
宋伯元的性子本就平和,盆倒扣在脚边,也只抬抬腿。
湿着脸闯进去,将那初春的希望搁到景黛的眼前。
“芽。”
景黛郑重地接过来轻放到桌边,才缓缓站起身,从撵着宋伯元进来的王姑手里接了干净的帕子,温柔地点在宋伯元的脸上。
“冒冒失失的。”她放下帕子,抬手蹭蹭宋伯元的鼻尖,“既是希望,被你折了去还如何长大?”
宋伯元抱歉地对她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昨夜,”她坐到景黛的位置,又拉景黛坐到自己腿上,将她顺利圈在怀里后才道:“有毛贼翻墙出城去。”
景黛快速接道:“如今这城防之事都要过问我了?”她厌倦地摇摇头,“阿元,你自己解决,好不好?”
宋伯元眯起眼,视线在景黛的脸上认真转了几转才老实地点头回答道:“好。”
两人在模模糊糊地试探与被试探间共同进了早餐,随后于殿门前分别。今日早朝,风劲会当朝宣读命宇文流澈监国的圣旨,她必须在场撑着。
说是早朝,因为这不同寻常的圣旨,生生吵到了午间。
知道结果不会变,各位大臣偏偏要将这出忠君爱国的戏码演到最后。
宋伯元的哈欠从开始一直打到了午休。
一切都很平常,平常得宋伯元心发慌。
与众位同僚进过午食后,宋伯元突然很想见一见景黛。
只是人刚迈出大殿,宇文流澈便穿着华服从门外信步而来。
“宋将军,快上朝了,这时候去哪儿啊?”
宋伯元皱眉瞧她,在那张肖似景黛的脸上没瞧出半分破绽。
没有破绽便是破绽。
宋伯元狠狠一推,直将新君推倒在脚边,却不扶,一门心思要往门外闯。
只是人刚往门外迈出一步,四五柄剑就直勾勾地朝她刺过来,直把她堵了回去。
她急得回头寻宇文流澈,“竟是今日?”
宇文流澈自顾自站起身,人端方坐于殿内,却不答她的话,只同样哀忧地看向她。
是了,景黛做事滴水不露,她坦荡荡铺垫了那么久的月末,其实真正的日子早定在了宇文流澈接过监国玉玺的今日,昨夜出走的知冶也分明不是诱饵。
宋伯元心狠狠一颤,回过头再看那还如履薄冰在殿上的小姑娘只觉景黛残忍得不像话。
更残忍的却是小黑从那剑身后现身,他一步步走得稳健,那张怎么看怎么老实的脸却在此刻显得可怕非常。
宋伯元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那含着全力的巴掌直把他打得耳朵当场流了血。
他却无知觉似的,只垂着头跪倒在她脚边。
“爷,大娘子,大娘子,她,出门了。”
宋伯元满脸热泪,唇却笑着,她不敢置信地单腿跪在小黑面前摇他的肩:“小黑,你我从幼时相伴十几年竟抵不过景黛带你这区区三载?”
“爷。”小黑不辩解,只跟着哭着这么叫了一声。
宋伯元今日枪未在身旁,周令肯定也被禁止出入宫城。她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的剑,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牙咬着唇,单掌劈开了一实木圆凳,手拎着那散了架的椅腿就要与那刀枪去拼。
宇文流澈就那么冷静地看着,看着大梁战神被四五把剑架着脖子像野狗般驱赶回来。
她肩膀已被扎透,流了一身的血。
宋伯元却还想着用那被砍折了的椅子腿闯出宫去。
整整拖了一个时辰,宇文流澈才终于起身止住了这场荒唐。
宋伯元吊着一口气,凭着自己的双腿爬出诺大的皇宫去。一路爬,留下一路的血。
殿外站着不少等着开朝的大人,他们站在最高处冷眼看着,却没人肯搭一把手。
直到宋伯元的双眼都被血红代替,那红色的世界里突然现出一双黑靴。
宋佰叶蹲下身轻声问她:“宋伯元,这样值得吗?”
满世界都在看她的笑话,这就是景黛留给她的。
“早朝开始,宫门外十六辆马车,各路离开。到达滨州后,又变出数倍,”宋佰叶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她做好了准备,你便不要自寻苦果了。这时辰,那么多辆马车散于全国各地,寻也寻不到了。”
她亲自扶她起身,宋伯元却腿一软,重新跌入路边。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宋佰叶恨其不争,“你还不懂吗?她那样不近人情,就是怕你如此,一朝落于尘埃,再难站起来。”
宋伯元眼里的红色也一点点消散,渐渐化成一团黑。耳朵边是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她听不出来那里头都有谁,就像不明白景黛为何突然就离开了她。她眯起眼睛,挨个腿模过去,都是朝服的料子。
她的世界再没有景黛。
犹如黄粱一梦,终落得一场空。
那日之后,满汴京都传扬美公子宋伯元她盲了也疯了。
千年难遇的血月,她双眼前围着红布,一身红装站在墙头,一把火亲手烧了皇城。
最后被新君不顾旧情地投进了大牢。
秋闱出了第一个女状元,女皇趁此抛开“监国”二字,正式君临天下,史称开原。随后大赦天下,后来再没有人知道宋伯元去了哪里,女皇身旁陪着的一直是宋伯元的孪生胞妹宋佰叶。
——
在寺庙里静修了许多年的宇文翡第一次下定了主意下山,她孤身一个人背着行囊欲往永州去。
街上早成了女商的天下,街边正背书的学堂里分为男童班与女童班。
盛世太平,人间胜景宛若书中所记的桃花源。
等到了她曾最向往的东市时,赫然发现市集口那尊巨大的人像特别像她的老朋友。
她驻足良久,从暮色四合看到身边再无行人。
宇文翡整理了下背上的行囊,欲拔腿离开时,有人轻声叫住了她,“法师且驻足。”
她回过头来,一个完全认不得的人脸,但那声音化成灰她都辨得清。
宇文翡眼都没眨地回过头去,双手合十对着来人微躬身,“施主。”
来人递给她一根刚刚烤好的红薯,早已眼泛热泪却还装作无事地问她:“法师终于舍得下山,却要往何处去?”
“永州。”宇文翡没接,只淡淡答道。
“是吗?”对方稍沉吟了一瞬,双眼发亮地回她:“您猜怎么着?我家铺子开到了大江南北,家底便丰厚了些。当年女皇登基,可从我这儿刮了不少去。巧的是永州便是我的发家之地,法师若不嫌弃,我便随法师一同前往如何?您也知道,路上虽没有土匪打家劫舍了,但地头蛇恶霸也不少。”她强硬地将手里的烤红薯塞到宇文翡的怀里,“我可往您在的佛寺里捐了不少佛塔,心特别诚。”
宇文翡眼角挑了挑,才牙疼般回她:“心诚不在银两。”
“错,”那人笑得明媚,“银两才最诚。”
“小五。”她抬起头,手里握着那根热到血液里去的烤红薯,淡淡看向对面的人,“别闹了。”
宇文流苏憋起嘴,眼泪都流得稀里糊涂,却还在强装,“我听不懂法师的话。永州,可是个好地方,我便是那地头蛇。”她向前两步,“法师不是带着师命下山开新寺传教的吗?没有银两,可开不起来。”
宇文翡低下头扒开那热乎乎的烤红薯,往常一样,第一口递到宇文流苏嘴边。
见她不吃,糯糯的黄色红薯直接怼到她唇上,“张嘴。”
宇文流苏哭着笑了,她浅浅抿了一口,那红薯入口即化,淡淡的甜化在口腔里。
许许多多年的守护,终于得以云开月明。
她凑过去,肩抵着肩,从宇文翡手里抢过红薯,递到她唇边。
“小姑姑也吃。”
宇文翡别别扭扭地看她一眼,还是没过去心里那一关。她摇摇头,对她轻声道:“贫尼这就要动身了,施主若欲同行,那便一起。但我不会等施主收拾细软,要走便此刻就走。”
“走走走。”宇文流苏向来是这种性子,宝贝似的抓着那根红薯,大笑道:“我身上可没带多少银两,若是路上要饿肚子,还需法师接济。”
宇文翡回头睨她一眼,那点对前路的未知忐忑也跟着烟消云散起来。死便死,伤便伤,只管往前走,路上皆是造化。
路过随州时,跟着宇文翡七拐八拐地探进了一座隐在高山里的道观。
那道观建在半山腰处,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却被茂树花繁围绕在其间,高台直耸入云,小鹿在溪边饮水,见了生人立刻“嗖”地一下躲进山林里。
宇文流苏累得唉声叹气,脚不敢停,嘴也跟着噼里啪啦地动,“这鬼地方弄这么漂亮有什么用?给鬼看吗?”
宇文翡皱眉嗔她一眼,“注意口戒。”
接待她们二人的是个穿着草鞋的小伙子,他身穿道袍,皮肤黝黑,彬彬有礼地请人。
“这边走,我家主人在厅内摆了十数日的席,终于等来了贵客。”
“主人?贵客?”宇文流苏偏头扫了宇文翡一眼,趁着那小伙子不注意立刻凑过去对她小声耳语:“你别是被人骗了吧?”
“贵客勿忧。”那小伙子笑了一笑,看着却更加可怕了。
宇文流苏防备性的缩起脖子却非要挡在宇文翡前面去。
于是她便率先见到了此生最难以置信的画面。
端坐于厅内最中央的不就是那东市日日夜夜受人瞻仰的人像吗?她较从前比,脸色好了许多,那瘦得麻杆样的身材看着也丰腴了不少。
“小翡,来坐。”景黛大大方方地起身去拉她的手,待拉得实了这才转身对宇文翡身边的小姑娘道:“五殿下也坐吧。”
“我这样你都能认得?”宇文流苏指指自己的脸,诧异地看向景黛:“姐姐还真如传言所说?”
景黛轻声笑了笑,“小翡与我通过信了,不然你以为你们是如何能找到我这里来的。”
宇文流苏点点头,又欲言又止地看她。
那是景黛想要回避都回避不了的眼神,景黛没办法只能温声问她:“殿下有什么想问的尽管开口,回答不了的我不回答便是。”
被狠狠一噎的宇文流苏顿了半晌,重新组织好语言后才迫切地开口问她:“姐姐有阿元的消息吗?等我回汴京的时候,她便销声匿迹了,我还亲自去镇国公府拜访过了,看镇国公府的意思,像是真的不认她了。没办法,为了寻她,我那银两那是流水似地花,也没见到她半块儿花衣裳。”
景黛抬眼看她,直把她看得心突突才笑道:“不是盲了又疯了吗?我如何得知她的下落。”
宇文流苏手里的白箸“咣当”一声落于桌上,她不敢置信地盯着景黛的脸:“姐姐这话可当真?”
景黛扫她一眼,“不然呢?”
宇文流苏“哗”地突然站起身,“不行,我原以为阿元与姐姐是在某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偷偷幸福着,如今听姐姐这样说,我实在是担心得坐不住了,宋家人不管,我得去寻她。”
自打进来就没怎么说过话的宇文翡无奈地摇摇头,对身边的景黛道:“黛儿,不要哄骗她了,她那人,光涨年纪不长智力的。”
景黛这才轻叹口气,“真的盲了,也是真的疯了。放出来便咬人,我不敢让她那么见你们,才没带她出来。”站在她身后的知冶补充道:“姑爷只咬我们小姐,不咬外人的。”
宇文流苏听此,立刻兴致勃勃地低头对景黛道:“那还吃什么饭啊?求姐姐快带我见见她吧。”
景黛不太情愿,但看着宇文流苏那实在担心的眼神只能妥协。
她打头,带她们七转八拐地进了仙境般的庭院。满园子的花草,光是踏进去,身上便能沾上不少香气。
景黛熟练地撩开床帏,床榻上赫然躺着一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女娘,身上穿着苏白色的衣裙,头上扎着未出阁的样式,浑身散着花草香气。
“小叶?”宇文流苏说完才觉不妥,“阿元?”
那睡得呼呼正香的人被声音吵醒,立刻吱吱呀呀地开始手蹬脚刨。
景黛立刻抱紧她,将她的头放进怀里轻轻地哄。
熟练得让人心疼。
那乖顺了不少的漂亮疯子却一口咬在了景黛的手臂上,嘴松开后,留下一整个牙印,倒是没见血。
宇文流苏跟着生理性的发疼。
景黛却对她抱歉地笑笑,“你就当阿元死了吧,不用担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知冶适时在一旁点点头,“是是是,只要小姐熬过明年的脊骨,极乐就能刮干净了,刮干净才能照顾好咱们姑爷。”
景黛不解地抬眉看他,“你今日为何如此奇怪?”
“我?我奇怪吗?我不奇怪啊。”知冶指指自己,又看向宇文流苏,“五殿下觉得我奇怪吗?”
被抱在怀里的人偷着睁开一只眼,趁机狠狠踢了他一脚,直把知冶踢到五步开外。
知冶原地深吸口气,咬牙切齿地对床榻之上的人道:“咱们姑爷力气真大,小姐若再不努力吃饭,怕是往后照顾不好这小牛犊似的人的。”